第壹章 飛機上突然消失的男人
通天殺局 by 霧滿攔江
2018-10-2 18:57
【高空失蹤案】
在高空飛行的客機中,有個男人失蹤了。
按說,在空中封閉的機艙中,壹個大活人不可能消失,但這樣的事情就是發生了。
這個失蹤的男人,叫潘家帥。年近中年,是個跑單幫的古董販子。他雖然名字稱帥,卻幹癟矮小,五官醜陋,壹雙小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滿臉的狡黠之色。很可能是他的外貌太不靠譜的緣故,在機場安檢的時候,他被安檢人員視為重點目標,由裏而外檢查了個仔細。但除了壹只小小的裝有鑰匙、現金等物品的手提包外,未見任何異常。
登機的時候,沒有人註意到潘家帥,這說明情況仍然很正常。登機後,潘家帥的座位是靠近飛機舷窗的A座,旁邊的座位空著,沒有乘客。實際上這架能裝載200多名乘客的飛機,座位空出來三分之壹,乘客只有132人。
關閉艙門,空中小姐檢查乘客的安全帶,演示救生設備的使用方法,而後飛機滑行,起飛。在這個過程中,潘家帥就坐在他的座位上,把手包放在旁邊的空座位上,透過窗口向外觀望。而他的座位在機翼位置,也未必能看到什麽。
到了萬米高空,飛機結束升空,轉入平穩飛行狀態。空姐們解下安全帶,開始巡視機艙。壹名年輕的空姐路過潘家帥的座位,並沒有過多地註意他。就在這時,潘家帥猛地發出壹聲尖叫,聲音很大,驚動了機艙內的乘客,大家都把頭轉向他。
空姐急忙走過去:“這位先生,需要點兒什麽嗎?”
潘家帥回過頭來,嘴巴大張著,壹只手指著舷窗,聲音戰抖著:“妳看……妳自己過來看……”
空姐俯下身,透過舷窗向外看,只看到銀白色的機翼,和遠處濃密的雲層。
事後空姐曾說起過,舷窗外的雲層,好生古怪,濃密得有些異常。而且激烈地翻滾著,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濃雲中激烈地翻湧著。按說在高空不應該看到這樣奇怪的雲層——但這只是事後的感覺,在當時空姐並沒有感覺到什麽,只是伸手替潘家帥拉下舷窗上的隔板,用溫和的語氣說道:“您如果感覺不舒適,可以坐到靠外邊的座位上。”
潘家帥沒有理會空姐,他伸手將隔板推上,向外窺視了壹下,又猛地縮了回來,壹只手用力地揉著眼睛,口中發出了呻吟壹般的喃喃聲:“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這麽高的地方,那個女人怎麽可能爬上來,不可能的……”
潘家帥嘀咕的聲音很小,可是空姐還是聽得分明。她的心裏咯噔壹下,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開,去找乘務長匯報此事。
乘務長有過5年的飛行經驗,處理過許多麻煩棘手的事件,聽了報告後並沒有慌亂,而是吩咐空姐先去向機長作匯報,以防緊急事態出現。而她則立即按座位號查出潘家帥的名字,這才不動聲色地沿過道壹邊問候乘客,壹邊向潘家帥走過去。
走到潘家帥身邊時,乘務長俯下身:“有什麽可以幫助您的嗎?”
潘家帥正趴在舷窗上向飛機外窺視,聽到聲音好像被嚇了壹跳,手足無措地轉過頭來,望著乘務長,卻不做聲。
乘務長重復了壹遍她的話。
潘家帥很是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猶豫不決地說道:“我想……我的意思是……唉,還是算了吧,妳不會答應的。”
乘務長微笑道:“不要緊,雖然飛行中條件有限,但我們會盡最大努力。”
潘家帥用手捂著臉,低聲道:“妳可不可以坐在我身邊?”
“可以。”乘務長坐了下來,問道,“是不是身體有些不舒服?”
潘家帥指著舷窗外:“別問了,妳自己看看吧,看看飛機外邊的女人。”
乘務長真的探過頭去,透過舷窗向外看了看。她只看到潔白的機翼,上面空無壹物,下面怒雲翻滾,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高空中疾馳,追趕著這架飛機。
異常的怪雲,讓乘務長心裏感覺到極度壓抑。但她仍然微笑著,對潘家帥說道:“外邊沒什麽東西啊,也不可能有。”
潘家帥搖頭:“妳不相信我?妳動作太慢了,現在她已經爬到機翼下面躲了起來。”
乘務長想笑,又有點兒緊張。乘客說位於萬米高空之上的飛機機翼下有個女人,這怎麽可能?很明顯,這個叫潘家帥的乘客,精神狀態出現了異常。正要說話,潘家帥卻突然問了句:“妳是不是認為我的精神狀態不正常?”
乘務長呆了壹下,然後避開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微笑道:“要不要換個座位?”
潘家帥雙手掩臉,搖頭:“沒用的,連這裏她都能找來,還能往哪兒躲?”
乘務長又安慰了潘家帥幾句,起身去找機長,向機長報告了潘家帥的情形。機長問:“這個乘客會不會有暴力傾向?會不會失控?如果有可能的話,那麽,我們立即聯系返航。”
高空飛行,安全為重。現在機組人員已經確定潘家帥的精神狀態異常,如果他突然狂性大發,那是非常危險的,所以機長考慮返航的必要性。
乘務長猶豫了壹下,說:“那名乘客雖然情緒不穩定,但只要控制得當,應該不會有事。”
話音未落,就聽機艙中傳來壹聲慘叫:“救命,救救我,快把我拉上去……”赫然是潘家帥的尖叫聲。
機長和乘務長立即向著潘家帥的座位疾奔,沿途見所有的乘客都站了起來,向潘家帥的座位張望。等機長和乘務長跑到跟前,發現座位上扔著潘家帥的手包,鑰匙和登機牌散落壹地,而潘家帥卻不見了蹤影。
機長立即朝著洗手間方向沖了過去,因為他認為潘家帥有可能是在洗手間中。乘務長卻知道,潘家帥就在他的座位上,沒有離開過。於是,乘務長立即詢問前後兩排的乘客:“人呢?這名乘客怎麽不見了?”
前後兩排的乘客茫然搖頭:“他……他應該還在,剛才還跳起來,伸手喊叫,然後就……就好像被什麽東西拽到了地下……”
地下?
地下是堅硬的金屬壁板,完好無損,乘務長就站在上面。她的目光落在舷窗上,俯身向外邊看去。
遠處有團形狀詭異的疾雲,正飄揚遠去。
望著那朵疾雲,乘務長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這朵雲似乎是有生命的,好像是剛剛完成了壹項任務,處於輕松快意的返回狀態中。
【她要謀殺我】
潘家帥在空中客機中突然失蹤,引發了飛機上的壹片驚恐。機長立即下令返航。
飛機的艙室是封閉的,壹個大活人,斷無失蹤之理。潘家帥壹定是躲了起來,別管他躲在了什麽地方,但肯定是這樣,只有這樣才是合理的。
機長、乘務長以及塔臺上的空勤安全人員,全都是這樣認為的。盡管機組人員找遍了飛機上的每壹個角落,也沒有找到潘家帥,但大家仍認為他就在飛機上。至於他為什麽躲起來,是不是要搞什麽恐怖活動,甚至炸掉飛機,這只有潘家帥自己才知道。
不可預知就意味著危險。只有飛機落地,大家才會感覺到安全。
而負責機場安全的警務人員,卻把事態想得更嚴重。
飛機剛壹降落,機上的乘客就驚呆了。只見幾卡車荷槍實彈的士兵,身穿迷彩服,頭戴鋼盔,迅速將整架飛機包圍了。乘客們被要求壹個壹個地走出機艙,接受安全人員的詳細檢查,所有乘客的資料都要與登機資料認真核對,以確定乘客確實是本人。
安全人員這麽做的原因,是排除失蹤的潘家帥以另壹個身份混入乘客中的可能。
這種可能完全存在。因為潘家帥可以換壹身衣服,改變自己的容貌之後,再混在乘客中。如果這種事發生,妳當然不可能再找到原來的潘家帥了。
檢查的結果卻有些意外。登機時的乘客是132人,從飛機裏走出來的乘客,卻是131人,確實是少了1個。
而且,經過仔細核對,所有的乘客確實是他們本人,沒有發現潘家帥。
還有第二種可能:潘家帥說不定鉆進了壹只皮箱裏,由他的同夥拉著皮箱下飛機,這樣也能達到神秘失蹤的效果。
但是,安全人員檢查了乘客們隨身攜帶的行李,這種可能也被排除。
安全人員對機組人員也進行了檢查,機長、副機長、乘務長以及4名空姐,也仍然是他們本人,潘家帥不可能混入他們之中。
只剩下最後壹個可能了:潘家帥仍然躲藏在飛機上。
安全人員登機,開始搜查每壹個角落。搜查行動持續了整整壹天,最後不得不停止,因為飛機已經被徹底拆開,連油泵管裏,安全人員都拿鐵絲仔細地捅過,仍然沒有發現潘家帥的下落。
面對七零八落的飛機零部件,安全人員不得不承認:潘家帥是真的在高空中失蹤了。
但要讓正常人接受這個結論,實在是太難了。只要是腦子進水不太多,聽了這個結論就會嗤之以鼻,不屑壹顧。
在所有的可能都被排除之後,安全人員不得不考慮最不可能的可能。
潘家帥,他有可能壓根兒就沒有上飛機。
這樁奇案脫離了機場安全人員的控制,由正規的警方接手,並對潘家帥的行蹤及社會關系展開調查。反饋在第壹時間從壹個派出所傳來,因為潘家帥在登機的前壹天夜裏,打電話報警,聲稱有個女人要謀害他。當時兩名值勤的年輕刑警趕去調查,並做了詳細的筆錄。
筆錄上說:那天夜裏淩晨1點20分、1點22分及1點25分,壹名自稱潘家帥的男子3次打報警電話求救。兩名值勤刑警趕到報警者的家中,剛到門前,就聽到門裏傳來了劇烈的敲擊聲。兩名警員敲門,但無回應,只是敲擊之聲更加激烈。兩名警員作了應急反應,試圖破門而入。不想門裏邊卻被堅硬而笨重的家具頂住,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在外邊喊叫,裏邊也無人回應。
無奈之下,兩名警員轉到樓外,攀爬到了陽臺上,卻發現陽臺的門也被從裏邊頂死,只好打碎玻璃,強行進入。
屋子裏壹片狼藉,家具櫥櫃翻倒在地,被用來抵住門窗,這就難怪兩名警員無法進入了。屋子的壹角,堆著破爛的棉被,壹只光著的腳露在外邊,正在瑟瑟發抖。警員掀開棉被,只聽壹聲恐懼的尖叫,裏邊露出壹個人來。
此人年近中年,幹癟矮小,五官醜陋,雙手抱頭驚叫不止,正是文物販子潘家帥。
見到兩名警員,潘家帥驚魂初定,自訴他正被人追殺,所以才用家具抵住門窗,防止殺手進入。警員問他是否知道殺手的姓名,為何會被人追殺,潘家帥的表情卻突然變得狡黠起來,不肯說出來。
為了避免兇案發生,警員把潘家帥帶回警局保護,並繼續追問他殺手姓名。不料到了警局,潘家帥的態度大變,說夜晚的事情是壹場虛驚,並沒有人追殺他。年輕的警員很生氣,警告他如果是報假案,他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潘家帥的表情又有了變化,這壹次,他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出來壹個地址。
潘家帥說的這個地址在市區最昂貴的高檔住宅區,那裏多是獨立的私家小別墅,居住的都是些成功人士。兩名警員匆匆趕到,發現潘家帥所說的那幢別墅,房門緊閉,按門鈴也無回應。再找到物業公司詢問,獲知別墅裏居住的是壹名單身女子,名叫葉麗,但誰也說不上來她的職業是什麽,只知道她已經好久沒有回來了。
兩名警員雖然年輕,刑偵工作卻做得極為紮實,他們搜集了盡可能多的有關葉麗的資料,甚至還從社區門前的監控錄像裏剪切了壹張葉麗的照片。相對於語焉不詳的文字資料而言,這張照片才是最有價值的。
壹直忙到中午,兩名警員才返回警局。這時候潘家帥已經離開了,兩名警員也沒有在意。畢竟潘家帥來警局只是尋求保護,並非涉案人員,沒理由不允許他離開。警員只是將葉麗的資料、照片存檔,以備隨時查詢。
誰也沒有想到,潘家帥離開警局之後,就去了機場,買了機票登機。目前還不清楚他此行的目的,但估計也無法再弄清楚了,因為他已經在空中客機上離奇地消失了,留下了無數懸念,讓人驚疑不定。
而唯壹與潘家帥有關的,就是那個叫葉麗的女子。兩名警員的盡職工作,在這時候終於體現出了價值。
葉麗的照片被分發到每個警局,務必要找到這個女人。但她是否與潘家帥神秘失蹤案有關,目前卻無法斷定。
【世界不是妳看到的這個樣子】
葉麗的照片,在我的桌子上整整擺放了壹個星期。
照片是從監控錄像中技術剪切下來的,恰好照到了她的正面側半身,盡管影像模糊,有點兒像翻版不成功的舊照片,但依然給人留下壹種強烈的印象。應該說,這是個很吸引人的女孩子,披至腰部的長發,臉部線條柔美,略帶幾分稚氣,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但是她的購房資料中,寫的卻是21歲,姑且這麽認為吧。
想象這麽年輕的壹個女孩子,竟然和潘家帥那種文物販子扯上關系,直覺上不太可能。但是,她卻能夠買得起市區最昂貴的住宅,這難免讓人對她的職業產生濃厚的興趣。而她的職業究竟是什麽?留在資料上的,卻是壹片空白。
我對葉麗的關註,並非緣於她的職業。怎麽說呢,當她的照片拿在我的手上時,我心裏咯噔壹聲,差壹點兒脫口叫出:這張照片我見過……之所以沒叫出來,那是因為我轉念壹想,這事絕無可能,就把照片放下了。
壹個星期以來,這張照片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每次看到,我心裏都會咯噔壹聲,浮上來曾見過這張照片的印象,然後又認為此事絕無可能,搖頭把照片推開。
警員的搜索應該是滴水不漏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始終找不到葉麗的消息。而我每看這張照片壹次,浮現出來的印象都被強化,那種不可能的判斷,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
壹個星期過去了,葉麗的下落仍未查出。這時候我明知不可能,也要嘗試壹下了。隨手拿起這張照片,在背面用筆潦草地寫下“葉麗”兩個字,然後把照片揣起來,出門離開了警局。
畢竟年輕,我無法抵禦探究的誘惑。
兩年前,我剛剛入職的時候,有位老警員曾告訴我:“警員這個行業,其實是蠻枯燥的,每天要處理的無非是鄰居打架,街坊鬥嘴,丈夫毆打妻子,兒子虐待父母,全都是瑣碎到了極點的家庭糾紛。
“運氣好的警員,壹輩子在這些瑣事中糾纏,直到終老。
“運氣不好的警員,會遇到說不清楚的怪異案子,絞盡腦汁也無可破解。讓妳壹生憂懸於心,從此對自己的智商失去最起碼的信任。”
這個運氣不好的警員,說的可能就是我——夏大川。
因為我真的對葉麗的照片有印象,盡管這是不可能的,但這印象千真萬確。
出門的時候,我心裏突然泛起壹種悲涼。感覺到神秘失蹤的潘家帥,說不定是被卷入了壹個不可見的、可怕的黑洞之中,正在裏邊掙紮呼救。我關註這個案子,同樣也會被黑洞的強大力量所吸引,而那黑洞的幽深之處到底有什麽,我卻壹無所知。
我買了幾盒蜜餞和壹本新出版的《海外刑偵案事集》,去了東郊壹個依山傍水的地方。這裏有壹片美輪美奐的建築物,繁花綠樹環繞,蜂蝶漫天飛舞,時見老人拄杖而行,或是坐在輪椅上,由表情恬靜的女護士推著走在湖邊的小徑上。養老院這種地方,是任何人也逃避不開的。
野心平靜了,欲望止息了,只有在這裏,妳才會看到人性最後的祥和。
我提著蜜餞,拿著書,在綠蔭中慢慢地走著,到了壹棵老樹下,遇見壹個身穿便服的白發老人,正坐在輪椅上,雙手拿著本柏拉圖的《理想國》,正在沈靜地閱讀。在他的膝蓋上,放著壹本殘破斑駁的舊相冊。
我的眼光,落到了那個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相冊上。慢慢地走到老人身邊,把書和蜜餞放下。
老人放下手中的書:“大川來了,怎麽還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我呆了壹下,失笑道,“不愧是聞名遐邇的老警探,我還壹句話未說,您就知道我還沒女朋友了。”
“廢話!”老人哼了壹聲,“這麽好的天氣,有女朋友的年輕人,怎麽可能跑到這裏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
老人的話中,有幾分悻悻然。
我們這些年輕的警員,都稱老人為威伯。威伯是警界永恒的傳奇,他壹生從警,過手之處,從未有過未破解的懸案。盡管他已經退隱多年,但威伯的名聲,卻成了警界不可超越的標範。
我看了看威伯手中的《理想國》,問:“威伯,您是在研究柏拉圖嗎?”
老人搖頭:“只是想弄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這個世界的樣子……難道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嗎?”
“當然不是。”威伯搖頭道,“世界並非像我們所看到的這樣,比我們知道的更廣袤、更深邃。我們可視的光線太狹隘,我們聽力系統有局限,我們只能看到壹部分影像,許多東西我們看不到,我們只能聽到很少的聲音,更多的聲音我們聽不到。我們就像壹個個悲哀的囚徒,被拘禁在脆弱的肉體內,只能看到真實世界投射到我們視網膜上的殘缺影像。我們誤以為這些模糊的影像,就是真實的全部世界,但我們錯了。”
威伯慢慢地轉過頭,註視著我,以溫和的聲音,重復道:“許多東西我們看不見,但就在我們身邊。”
我轉頭,看著四周的樹木與湖水:“那些東西是什麽?”
威伯搖頭:“我們看不見,又怎麽知道它們是什麽?或許是活的生物,又或者,是超越了我們想象的神秘門戶。總之,我們看不到它們,壹切處於未確定的狀態之中。”
【死者知道真相】
我把威伯的話想了半晌,搖了搖頭,問:“威伯,為什麽會考慮這個問題呢?”
威伯的聲音低沈下來:“記得孔子是怎麽說的嗎?‘未知生,焉知死?’生前的世界,於我們而言就是壹個謎,我們無法看到全部的世界,終生追逐著模糊而殘缺的影子,生活在虛假的幻象之中,自欺欺人。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啟程前往壹個更神秘的幽冥國度,屆時我們就會發現,在那個未知的國度中,我們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如何能夠知道我們抵達了何方?”
我沈默片刻,然後問道:“威伯,您確信另壹個世界壹定存在?”
威伯笑道:“不是另壹個世界,仍然是這個世界。壹個我們從未來過,也永遠不會離開的世界。”
我若有所思:“威伯,您的意思莫非是說,人死之後的幽冥之國,與我們的現實世界,其實是同壹個?”
威伯道:“正像我以前告訴過妳的,最簡單的答案,必然是最正確的。因為這個世界的法則,是最簡單的。”
威伯的意思,莫非是說……
老人飛快地打斷我:“生命是永恒的,余者皆為幻象。”
生命是永恒的?我對威伯的說法表示懷疑,小聲嘀咕道:“活著的人,是有生命的,難道死了的人,仍然有生命嗎?”
威伯沒有聽清楚,沖我吼道:“妳說話大點聲,別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
我脫口叫了壹聲:“威伯,您的意思莫非是說,這世界上有鬼?”
“鬼?”威伯好像是大吃壹驚,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沒錯,我說的是飄忽無形、化影無蹤的鬼。就像電影裏演的那樣,人死之後,冤氣難申,精魂不滅,化為厲鬼,來找他的仇人報仇。”我說道。
威伯壹臉不高興地望著我:“妳不覺得這個問題,未免太沒品位了嗎?”
我老老實實地答道:“品位這事我還真沒考慮過,我只想聽威伯您給我壹個確切的答案。”
威伯搖了搖頭:“以我從警壹生的經驗,可以明確地告訴妳。這世上沒有鬼怪,如果有的話,那也是人心有鬼,人心作祟。”
這樣就好。我長長地松了壹口氣:“威伯,讓我們繼續有品位的話題,實際上我的意思是,對於死者來說,意識已經停止運轉,再也感覺不到這個世界……”
老人狠狠地瞪了我壹眼:“夏大川,妳多讀幾本書會死啊?壹個不被感知的世界,處於未確定的狀態之中。脫離了感知,世界也就失去了其確定性。於死者而言,我們的世界已經失去了確定性。量子力學妳懂不懂啊?不懂還不會看看書嗎?”
看書……我急忙把自己帶來的《海外刑偵案事集》藏到身後,看來我沒摸對老人的心思。威伯的興趣,已經偏離了刑案之中的雞飛狗跳。我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老人膝頭的舊相冊上,說道:“威伯,傳說您手邊的相冊,已經隨身攜帶了壹輩子,無論您到任何地方,都帶著它,真的是這樣嗎?”
威伯的回答幹脆利落:“這本相冊,妳不可以看。”
“為什麽?”我很不滿地問道,“我以前又不是沒看過。”
老人道:“這本相冊是薛定鍔的貓,處於封閉之中的不確定狀態,壹旦打開它,不確定性就化為煙塵,其最終結果,未必是妳喜歡的。”
威伯的話,差壹點把我逗笑了。這可愛的老人,活到了82歲,終生沈浸於警界之中,與形形色色的罪犯鬥智鬥勇,卻不想愈老彌辣,智慧已經遠非我所能比。可是他愈老愈頑皮,竟然不肯讓我看他的老相冊,這怎麽可以?我壹定要想辦法,麻痹老人的心智,打開這本相冊。
我慢慢地尋找話題,避免讓老人察覺:“威伯,據說您從警壹生,手下從無未解之案,是不是真的呀?”
威伯道:“妳說是真,必然是假。妳若言假,必然是真。所謂未被觀察到的不確定世界,總是這個樣子的。”
我忍不住笑了:“威伯,我聽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說,實際上您也有未曾破解的懸疑之案,只是無人知道罷了。”
威伯對我怒目而視。
我急忙作出無辜的樣子:“別生氣,您老可千萬別生氣。我也是從您老人家的話中猜測出來的。人人都知道您老人家手中,確無未破解之案,可您卻說此事真假不確定,那麽必然的,是有大家不知道的事情存在,這麽猜沒錯吧?”
威伯哼了壹聲:“少在我面前耍小聰明,我說的不確定的意思是……”
“是什麽?”我追問道。
“是……”威伯的神色有些茫然,“到底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我只能告訴妳,我對此事,不能確定。”
“嗯,好神秘啊……”我急忙坐在威伯對面的地上,雙手抱膝,仰望著威伯,聽他繼續講述下去。
可是,老人卻突然沈寂下來,半晌才嘀咕了壹句:“我是說……我真的不能確定。”
我不吭聲,任由老人滿臉困惑地苦思。讓82歲、智慧過人的威伯無法確定的,到底是什麽呢?
又是好長時間的沈寂,威伯終於慢慢開口了:“如果妳問我,我從警壹生,手中從無積壓的未解之案,此事是真是假,我可以響亮地告訴妳:是!有案卷為證,絕對假不了。但這個答案實際上是錯誤的,我在撒謊,壹個從警壹生,視榮譽尊嚴如生命的老警員,公然在撒謊!
“但我真的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在撒謊。事實上,我連這是不是壹起名義上的刑案都無法確定,更談不上破解了。更進壹步說,實際上我連這件事情到底發生了沒有,都有著極大的疑問。總之,壹切都不確定,所以我無法給妳壹個確定的回答。
“我從警壹生,孜孜以求,目的就是驗證這種確定性。我只想知道壹件事:70年前,在我12歲生日的那壹天,我所看到的那壹幕,是不是真的。還有那個美艷絕倫,讓我牽情壹生的女人,她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我青春時代的少年夢想?
“但直到今天,我仍然未找到答案。”
威伯以低沈的語氣,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神秘的女客】
70年前,威伯剛剛12歲。
70年前的這座古城,處處洋溢著舊時代的風情,女人穿的衣服是華麗的對襟開衫,她們綰著烏黑的發髻,畫著彎彎的細眉毛,脂粉的香氣彌漫在狹深的巷子裏。男人們則是打著綁腿,手提長槍,去遙遠的地方,在彈片橫飛中沖鋒陷陣。那是壹個戰爭的年代,距離現今,恍若另壹個世界的故事。
12歲的小威伯,頭上戴著繡有紅纓球的瓜皮小帽,身穿繡著福字的綢緞棉袍,身體圓溜溜的,肥胖如圓球。他是城裏唯壹壹家客棧的少東家,每日裏川流不息的客人,給威伯家帶來滾滾的財源,讓威伯過著優裕的生活。
威伯永遠記得那壹天早晨,當時他正背對著街道,蹲在墻根處,手拿壹根細棍,聚精會神地在掏壹個螞蟻窩。正掏得物我兩忘、心神愉悅之際,忽然感覺到心臟好像被什麽揪了壹下,然後就嗅到了壹股奇異的清香。
威伯描述,那香味很淡很淡,淡到妳幾乎嗅不到的程度。可卻又絲絲縷縷,直沁入妳的心中,讓妳的心,瞬時敞開,直欲將這世界擁入懷中。那種潸然欲泣,卻又不知因何而喜悅,因何而欲泣的感覺,直讓威伯兩腿發軟,竟然壹跤跌坐到了地上。
然後威伯仰起頭來,呆呆地看著那個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的女郎。
威伯年齡雖然不大,但因為家裏是開客棧的,也稱得上閱人無數了。他壹眼望去,感覺那女郎年齡不大,最多不過十六七歲,穿壹件對開襟的圓領點衫,烏黑的長發垂至腰部。當威伯看到她時,她正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威伯。
威伯說,當時他望著這位女郎,腦子裏立即湧出兩個字:好看。好看,這女郎長得真好看……至於如何個好看法,卻不是威伯所能說清楚的。即使是70年後,82歲的威伯說起這個女人來,最多是補充壹句:“我活了82年,從未看到過像她那樣好看的女人。那種好看,不是人類所能具有的。人類受限於皮膚、肌肉及五官,縱使妳擺布到了極致,也未必及得上她的容貌之萬壹。”
女郎嬌美的體形與柔和的氣質,讓威伯心裏生出壹種朦朧的感覺,就好像她是與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竟然在這個意外情境下相遇了。而且他心裏還說不清楚為什麽,感覺到自己很委屈,淚水不停地在眼眶裏打轉,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壹只臟兮兮的手,遞到女郎的手上。
女郎握住了他的手。
那只手輕柔香軟,比威伯的手大不了多少,精致宛如花瓣。威伯握住這只手,再也舍不得松開。
女人嘴角帶著笑,牽著威伯的手,走進了客棧。
威伯家開的客棧,共有16間客房,按天、地、玄、黃分列,天字號2間,是上等房;地字號4間,略次壹等;玄字號6間,又差壹等;黃字號則是4間大通鋪,專供行腳役夫入住。女人牽著威伯的手,穿過壹排排客房,到了天字壹號房門前,放開手,自己推門進去。然後她回過身來,向威伯招了招手,威伯立即跑進去,站在她面前,仰臉看著她。
女人俯身,對威伯說:“妳去到門口看著,等壹會兒,有個叫卡摩斯的人,很好認的,高鼻子深眼窩,身上長滿了黃毛,他會入住天字二號房間。等卡摩斯住下來之後,妳讓他來我這裏壹趟,我有話要對他說。”
威伯腦子並不笨,立即問了壹句:“我只是個小孩,客人不肯聽我的話,他要是不肯來怎麽辦?”
女人笑了,輕輕地拍了拍威伯的臉頰:“淘氣的小東西,如果卡摩斯不肯來,妳就說我知道他手中的香爐是怎麽弄到手的。妳說了這話,他不敢不來。”
威伯答應了壹聲,立即跑到門口處,站在櫃臺邊向外張望著。過了不多久,眼見紅日西斜,果然有壹支行旅,是五匹馬組成的旅隊,壹個高鼻梁、深眼窩,滿身都是黃毛的西洋人騎在馬上,後面有壹個向導,三名腳夫,另外,四匹馬背上都馱著沈重的箱子。人身上和馬背上,都蒙了壹層黃土,顯然他們走了不少的路,慢慢向著客棧走來。
進了客棧,那名洋人下馬,嘀咕了壹句什麽,就聽向導說道:“這位就是卡摩斯先生,是國民政府的顧問,此次來西北作文化考察,妳們要把最好的房間給卡摩斯先生住。”
櫃臺裏應了壹聲,給卡摩斯先生安排了天字二號房間。然後卡摩斯指揮三名腳夫,從馬背上卸下沈重的箱子,其中壹只被小心翼翼地擡到了他的房間。箱子進屋時,壹個腳夫身子歪了壹下,急得卡摩斯用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怪叫:“嘔賣嘎滴(哦,我的天啊),小心,要小心哪。”
箱子搬進去,房門關上,向導和腳夫去前面的房間,威伯跑了過來,扒著門縫,向屋子裏看。
就見卡摩斯從箱子裏,取出壹只人腦袋大小的石鼎,三只腳,缺了壹只耳朵,看起來很沈。卡摩斯咬著牙,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石鼎放在地上,隨後拿出壹臺照相機,從各個角度開始拍照。
威伯推開了門,卡摩斯扭過頭來,看到威伯,臉上露出怕人的怪笑:“小朋友,妳應該先敲門。”
威伯呆頭呆腦地看著卡摩斯,用機械的聲音說道:“妳馬上去隔壁房間,有人要見妳。”
卡摩斯笑瞇瞇地攤開兩只手:“這是壹個邀請嗎?我是否可以拒絕?”
威伯威脅道:“妳必須去,否則妳會後悔的。”
卡摩斯哈哈笑了起來:“小朋友,請關上門,我要工作了。”
威伯道:“要見妳的人,知道妳的香爐是怎麽弄到手的。”
卡摩斯騰地壹下跳了起來,他的模樣變得說不出的可怕,沖向自己的行李,從中取出壹只轉輪槍,猛地沖出門,進了天字壹號房間。
【從石鼎中鉆出的異獸】
威伯追出來,跑到了壹號房間門前,只見房門大開,那位女郎對門而坐,神情淡定。卡摩斯則是手提轉輪槍,背對房門,望著那女郎,似乎被驚呆了,壹言不發。
好半晌,才聽那女人低聲叫道:“卡摩斯?”
卡摩斯從喉嚨深處,發出壹聲古怪的咕嚕聲。
女人道:“我想和妳做壹筆交易,妳肯不肯?”
卡摩斯又咕嚕了壹聲,收起手槍,端起掛在胸前的照相機,對準女郎,哢嚓壹聲,拍了張照片。然後他又咕嚕了壹聲,大意是沒有鎂光燈,照片的效果會很差。他把照相機放下,擡頭望著女郎,問了句:“什麽交易?”
女郎說:“我要換回妳手中的香爐,妳不會拒絕吧?”
卡摩斯搖頭:“妳還沒有開出價碼。”
女郎說:“妳把香爐交給我,作為交換,我不告訴別人這只香爐是妳從別人家中偷來的,而且妳還為此開槍,傷了人。這條件夠優厚了吧?”
卡摩斯舉起了手中的轉輪槍,卻又不知為何改了主意,把槍放下,說道:“我倒是有個好建議,比妳的主意更好,妳要不要聽?”
女郎臉上露出倦色,分明是同樣的話聽過太多:“可不可以不聽?”
卡摩斯兇狠地說:“不可以,雖然我尊重女士,但這個建議妳必須聽,因為這關系到我們兩人的福祉。”
女郎撲哧壹聲笑了:“卡摩斯,有沒有這麽誇張啊?”
卡摩斯道:“不是誇張,事實上,我已經打算完全接受妳的要求,把那只奇怪的石器交給妳,此外還有我的著作,也將在扉頁上寫下妳的名字,不管妳叫什麽,這個決定不會改變。還有,我所有的壹切,都是屬於妳的,只屬於妳,當然,我們兩人要在壹起,這是毫無疑問的。”
卡摩斯說著,單膝跪地,將轉輪槍舉過頭頂,呈交給女郎:“女士,請接受妳的俘虜的獻祭吧,壹如昔日橫掃天下的成吉思汗,在野利氏公主面前交出他的武器與生命。所有的男人終將要敗於美麗的女性手下,現在我期望妳賦予我這個無上的榮譽。”
聽卡摩斯提到成吉思汗,女人像是受到驚嚇,壹下子跳了起來,然後又慢慢坐下:“好了卡摩斯,請不要再開玩笑了,認真壹點,我要告訴妳壹件重大的事情。妳必須要把香爐交給我,否則妳將有性命之危。”
卡摩斯擡起頭來:“女士,如果能夠的話,我選擇在妳的愛情之中,深深地溺死。”
女人搖了搖頭:“卡摩斯,妳並沒有聽懂我在說什麽。”
卡摩斯擡起頭來:“女士,我表達得清楚到了不能再清楚。”
女人皺起眉頭,威伯發現,這女人連皺眉頭都是那麽好看:“卡摩斯,千萬不要讓欲望的惡獸吞噬了妳。”
卡摩斯發出怪怪的笑聲:“女士,我是不會改變主意的,除非我的熾愛獲得回報,否則我不會退讓的。”
女人只是不停地搖頭,不再說話了。卡摩斯明顯已經占據了主動,他站起來,哈哈笑著,走到門口,轉身又擠眉弄眼道:“女士,今夜我不會離開房間,任何時候妳期望得到的,在我的房間裏都不會失望。”
當時的威伯,聽不懂卡摩斯是在說,除非那女郎甘願成為卡摩斯的女人,否則他不會答應任何條件。但是威伯看到,當卡摩斯離開之後,女人雙手掩面,明顯地透出壹種無力的倦怠。於是威伯知道,女人未能達到她的目的。
威伯心裏很生氣,心想,如果我將卡摩斯的那只什麽香爐偷出來,交給女郎,她壹定會非常的高興。心裏想著,威伯心不在焉地吃過晚飯,假裝上床睡下,卻半閉著眼睛,準備等午夜之時,溜入卡摩斯的房間。
到了下半夜,威伯悄悄地下了地,摸黑出了自己房間,躡手躡腳地來到卡摩斯的房間前,發現房間裏有微弱的燭光,卡摩斯動來動去的影子,從窗戶上透出來,威伯心裏頓時有種說不出的失望。
卡摩斯竟然還沒睡,那這件事,恐怕是幹不成了。
正想著,忽見窗戶上的影子開始激烈地晃動,威伯這時候才發現,卡摩斯並不是壹個人待在屋子裏。
午夜人靜,是誰和卡摩斯在壹起?會不會是……威伯定睛壹看,不禁愕然。
只見窗紙上,映出壹個怪怪的影子,忽大忽小,蠕動不停,初看時細長如蛇,再看時狀如水缸。看犄角似乎是牛,看倒刺又好像是野豬。可不管是牛還是野豬,都不應該出現在卡摩斯的房間裏。
驚愕之際,威伯忽然註意到壹個微弱的聲音:“嗨歐破!嗨歐破……”實際上這個聲音壹直在響著,只是越來越微弱,而威伯又壹門心思地想著別的事,所以被他忽略了。
此時聽到這個聲音,縱然威伯不懂英語,也知道是屋子裏出事了,他立即大喊壹聲,上前用力推開房門。
房間裏空空蕩蕩,不見壹個人影,只是那微弱的呼救聲從靠墻的角落裏傳來。威伯扭頭壹看,只見那只石鼎靠墻壁放著,卡摩斯的壹條腿露在外邊,正在拼命地踢著,分明是有什麽東西正用力地將卡摩斯拖入石鼎中。卡摩斯的呼救聲變得越來越微弱。
奇怪的是,威伯竟然沒有感到害怕,而是立即沖到鼎邊,抱著卡摩斯露在外邊的那條腿,用力往後拉。
撲通壹聲,威伯壹屁股坐在地上,懷中抱著壹條斷腿。那條腿的斷裂之處,留著清晰的牙齒印痕。
【美麗的女人殺了我】
威伯說當時他的大腦處於壹種恐怖的冷靜狀態之中,對身邊的危險沒有絲毫察覺,仍然在對事情進行著有條有理的分析。
看到卡摩斯斷腿上的齒痕,威伯第壹個想法就是:有什麽東西從鼎中鉆了出來,拖走了卡摩斯,還咬斷了他的腿。
他仍然沒有害怕,而是疾沖到鼎邊,探頭向裏邊看。
鼎中空空蕩蕩的,那只是壹只口徑不超過40公分的小型石鼎,而且深不及20公分,連人的腦袋都無法鉆入。卡摩斯絕無可能鉆入這麽小的石鼎之中。
可是,那條腿還抱在威伯懷中,是他親手將這條斷腿從鼎中拖出來的。而且他親耳聽到了鼎中傳來的微弱呼救聲。
茫然之際,懷抱那條斷腿,威伯掃視著空蕩蕩的房間。他立即看到了桌子上放著的壹張照片,是剛從藥水中洗出來的,照片上,正是天字壹號房間的女客人。是卡摩斯初次見到這個女人時,為其美色所震懾,特意拍下的。
威伯想也未想,立即將斷腿往地下壹扔,抓起照片,藏在自己懷裏。然後他又看到壹張紙,上面寫著壹行字,旁邊撂著支羽毛筆。威伯正要歪頭看看紙上寫的是什麽,地面上那條斷腿突然踢了壹下,正踢到威伯的脛骨上。
斷腿還在亂踢,這讓威伯心中的恐懼意識霎時間覺醒了,他壹下子慌亂了起來,哭喊了壹聲:“快來人啊,出事啦,救命啊……”喊聲中,他雙手抱頭,跑出了這間可怕的屋子。
聽到喊叫聲,整個客棧全都被驚動了。威伯的父親帶著夥計,打著燈籠、舉著火把趕來,瞧見卡摩斯先生被啃剩下的半條腿,所有人都被嚇呆了。
卡摩斯的導遊和腳夫也被驚醒,跑來看到這情形,壹口咬定這是家黑店,硬說卡摩斯被店家謀財害命了,揪住威伯的父親不放。威伯的父親萬般無奈,只好讓夥計快點去警察局報案。
天亮之後,警察局的探員終於趕來了,進了卡摩斯的房間裏,勘察現場。擡眼看到桌子上有支羽毛筆,壓著張白紙,紙上是壹行歪七扭八的漢字:
〖我的生命到了盡頭,殺死我的人,就是隔壁房間中美麗的女人。〗
威伯解釋說,如果他事先註意到那張紙條,結果肯定會完全不同。因為只有他才知道卡摩斯寫這壹行字的真實意思。
卡摩斯的意思是說:他在看到隔壁女人的第壹眼,就發瘋壹樣地愛上了她,盡管他連這女人是誰都不知道,但是卻願意為她付出生命。
卡摩斯是在描述自己陷入愛情中的快感,可是從警局趕來的偵探又如何知道?看到這張紙條,偵探們如臨大敵,壹個個立即拔出手槍,包圍了天字壹號客房,喝令房間裏的女人走出來。
威伯眼睜睜地看著那女人被警探帶走,他12歲的少年之心,幾乎生生被絞斷。他說,當那女人離開的時候,用目光在人群中尋找著什麽,直到看到威伯,才見她展顏壹笑。
生平第壹次,威伯體驗到了肝腸寸斷的撕裂之感,他躲在自己的房間裏,整整哭了壹天。
第二天,威伯不肯起來吃飯,仍然躺在床上默默地流淚。到了第三天,威伯正在傷心之際,突然從警局來了兩名偵探,進來就問威伯在哪裏。威伯的父親嚇壞了,小心翼翼地問偵探為什麽要找孩子。偵探說那女人被押到警局,三天三夜拒絕招供,警局有心動刑,又因為不明女人的來歷,不敢輕率。但是三天之後,那女人突然提出來要見壹見客棧的少東家,所以偵探才會來找威伯,至於那女人為何要見威伯,連偵探自己也說不明白。
12歲的威伯被帶到了壹個他從未到過的地方,是壹幢有著大大圓蓋的建築物,圓蓋周遭都是塔樓,荷槍實彈的士兵往來穿梭。偵探帶著威伯從壹扇小門進入,走過了壹條幽暗的長廊,最後到了間陰冷的屋子。
在威伯的印象中,這間屋子壹半建造在地下,狹長的窗欞抵著骯臟的天花板,壹個忽明忽暗的燈泡懸掛著,照得屋裏的板凳桌椅似乎都在搖晃。偵探讓威伯坐在壹條長凳上,靜靜地等了壹會兒,就聽見嘩啦啦的壹聲響,壹扇鐵門被打開,那女郎出現在門前,笑吟吟地望著威伯。
女人的手上腳上都戴著沈重的鐐銬,每移動壹步,就響起叮叮當當的金屬拖拉聲。看到她這個樣子,威伯的鼻子壹酸,淚水狂湧而出。
像是被腳鐐弄痛了,女人略微皺了壹下眉頭,慢慢地走到威伯的對面,坐下,靜靜地看著威伯,並不說話。
好長時間,威伯只顧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直到偵探不耐煩地在外邊敲了敲門:“快點,再不說話時間就到了。”威伯這才慌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哽咽道:“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對妳?”
女人笑了笑:“他們壹直這樣子的。”
然後她問道:“我知道妳看到了,也知道妳有問題問我,是不是這樣?”
威伯點了點頭:“是,我看到了,我看到鬼把卡摩斯吃掉了,我拼命地想把他拖出來,卻只拖出來他的壹條腿……”說到這裏,威伯心裏忍不住害怕,又哭了起來。
女人俯身,兩眼看著威伯,低聲道:“我告訴妳壹個秘密,這個秘密妳要壹輩子銘記在心。這個秘密就是……”
“是什麽?”威伯問。
“世上本沒有鬼,如果有的話,那也是人心有鬼,人心作祟。”女郎低聲說。
“沒有鬼?”威伯不相信地眨了眨眼睛,“可我明明看到的……”
女郎問:“妳看到了什麽?妳真的看到有鬼怪,把那個卡摩斯吞掉了嗎?”
威伯搖了搖頭:“這個我倒是沒有看到,可是我確實看到有什麽東西,正往那鼎裏拖卡摩斯,還有,他的腿明明是被咬斷的。”
女郎笑了:“但妳終究沒看到鬼,對不對?”
威伯:“對倒是對……可如果沒有鬼,那又是什麽東西吃掉了卡摩斯呢?”
女郎道:“吞噬了卡摩斯的,是幸運。”
“幸運?”威伯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被什麽東西啃吃得只剩壹條腿,難道還叫幸運?”
女郎點頭,肯定道:“沒錯,是幸運。”
【精靈從來不騙人】
看威伯滿臉茫然,女郎笑了,她站起身,拖著叮當響的鐐銬,把手伸過來,拍了拍威伯的手背:“如果妳聽不明白,那僅僅是因為,妳沒有遇到過幸運。或者更明確地說,妳並不了解什麽叫幸運。”
威伯立即問道:“什麽叫幸運?”
“幸運啊,本是個精靈的名字。”女郎慢慢地坐回去,看著威伯,講起了故事。
說是在壹個荒涼的地方,有壹個村子,由於土地貧瘠,幹旱少雨,經常是顆粒無收。村民們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慘淡難言。終於有壹天,村民們湊在壹起說:“這種苦日子,再也過不下去了,我們的村子是個不幸的村子,幸運精靈從不肯涉足這裏,我們應該去祈願,祈願幸運精靈來到這裏,讓我們脫離苦難。”
於是,村民們就備好了祭品,壹起去祈願。整整祈禱了三天三夜,幸運精靈終於聽到了他們的呼喚,來到了村子裏。
幸運精靈是個女孩子,穿著漂亮的紅色衣服,梳著雙環發髻,大大的圓眼睛,胖嘟嘟的臉蛋,每個人見了她,都有說不出的喜歡。沒有人不喜歡幸運,她始終是最受歡迎的精靈。見她來到,村民們歡聲雷動:“善良的幸運精靈啊,請賜福予我們吧。”
“好的,我不會拒絕將幸運賜給任何人。”幸運精靈說,“說出妳們的願望吧,妳們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
村東的居民說:“我們希望種下的番薯大豐收。”
村南的居民說:“我們希望養的豬肥又壯,不要發豬瘟。”
村西的居民說:“我們是獵人,希望打到更多的獵物。”
村北的居民說:“我才不像他們那樣物質主義,沒品位、沒情趣,我渴望刺激的愛情,火辣辣的那種。”
幸運精靈說:“好的,幸運已經降臨到妳們的頭上,每個人的願望,都可以實現。”
幸運精靈說過之後,幸運真的降臨了。村東的番薯馬上就要豐收了,樂得村民做夢都笑醒。村南的肥豬渾身都是圓滾滾的肉,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村南的肥豬,在村子裏跑來跑去,跑到了村東,用長長的嘴巴,把地下的番薯全都拱了出來,壹年的收成,就這樣全毀了。
村東的居民憤怒至極,追打肥豬。肥豬跑到了山裏,恰好遇到村西的獵人,獵人見到這麽肥的獵物,就砰的壹槍,把肥豬打死了。
獵人扛著肥豬回了家,對妻子說:“快點,把豬肉燉熟,我要好好吃壹頓。”
好的,溫順的妻子答應著,開始生火燉肉。等肉燉到香爛,她往碗裏下了砒霜,端給丈夫。獵人狼吞虎咽地吃掉,就壹命嗚呼了。
獵人經常不在家,妻子早已愛上了村北的年輕人。毒死了丈夫之後,她把情人請到家,點燃蠟燭,吃著肥肉,唱起歡快的歌來,卻不小心碰翻了蠟燭,房子燃燒起來,大火蔓延,把全村都燒毀了。
村民們鬼哭狼嚎,逃出火窟,瑟縮在荒郊野外,紛紛抱怨道:“幸運精靈啊,妳為何要欺騙我們?我們明明祈求的是幸福,妳卻為我們降下了災難。”
幸運精靈說:“有沒有搞錯?居然埋怨我。我賜給妳們的就是幸運,精靈從來不騙人。”
村民們追問道:“那我們遭遇到的災難,又如何解釋?”
幸運精靈說:“是這個樣子的,妳們看到我的影子了沒有?沒錯,精靈也是有影子的,我的影子也是壹個精靈,但她卻是壹個壞精靈,名字叫不幸。我到哪裏,她就跟到哪裏,只要這個世界上有光線,她就會跑出來,我賜給妳們幸運,她則將不幸帶給妳們,這是為了保持世界的平衡。”
村民們憤怒地吼道:“滾回妳地下的窟穴中去吧,我們寧肯不要暫時的幸運,也不想遇到災禍。”
幸運精靈很傷心:“妳們不會真的讓我離開吧?可不可以再商量壹下?”
“滾!”村民們吼叫道。
幸運精靈哭泣著離開了,躲入了地下的深穴之中。只有在絕無光線的暗黑之中,才看不到她的影子——不幸。只是那絕望的孤獨,讓幸運精靈日日以淚洗面。
女郎說完了她的故事,就在威伯的懵懂之中,她俯身過來,低聲道:“現在妳聽好了,我叫妳來,就是為了要對妳說下面這番話,這將讓妳受益終生。”
威伯急忙瞪大了眼睛,凝神傾聽。
就聽女郎說道:“告訴妳壹個秘密,這世界是平衡的,善與惡、是與非,彼此是對方的影子。無善即無惡,無是即無非。因為惡的存在,所以才有了善良,善良越大,邪惡也越強勢。無大惡即無大善,無大非即無大是。作為人就必須明確妳的局限,不要追求高於人性的善,也不要沈溺於低於人性的惡,兩者都意味著災難,只會引爆反向的力量。”
說完這番話,偵探就進來將威伯帶走了。威伯壹步壹回頭,看著女郎的身影消隱於陰暗的牢房之中。女郎對他說過的話,他壹字壹字地全都銘刻在心裏,壹生也沒有忘掉。
回來後的夜裏,城外突然響起了激烈的炮火聲,壹支武裝力量向這座城池發起了進攻。奇怪的是,進攻者所有的炮火,都打向了牢房所在的方向,城內的守軍進行了頑強的抵抗,槍聲整整響了壹夜。
天亮之後,進攻者撤退,沒人知道這支武裝力量自何而來,至於他們進攻這座城市的原因,就更是壹個謎。人們只知道,當戰事結束之時,城裏的牢房已經全部被炮火摧毀,房屋建築化為壹片廢墟。羈押於牢中的犯人與看守,無壹逃脫,悉死於炮火之中。
這件事給威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太多太多的謎,讓他懸系於心,無可破解。所以他才壹生從警,只希望追查出那神秘女郎的身份及來歷,以解心中之惑。但不承想,整整70年過去了,威伯已垂垂老矣,所有的懸謎卻仍舊籠罩在歲月的煙塵之中,無法探其究竟。
威伯講述完了,陷入了深深的沈思之中。我靜靜地坐在壹邊,在威伯發出壹聲無力的嘆息時,我說道:“威伯,這就是您壹生也未能破解的懸案了,果然是疑竇重重啊。可不可以讓我看壹看神秘女郎的照片?以前您曾讓我看過那張照片,我想再看壹次,以慰藉我這個年輕警員的好奇心。”
威伯默不做聲地把那本殘破相冊遞過來。
我接過來,打開,只覺得心臟怦怦狂跳。
相冊裏,只有壹張照片,泛著70年歲月的米黃色,照片上的女郎形影很是模糊,和曾在我桌上擺放了壹周的葉麗的照片幾乎壹模壹樣,就好像是拍照者在同壹時間為同壹個女郎,連拍下兩張壹樣的照片。
看著這張舊照片,我說道:“威伯,您甚至連女郎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威伯搖頭:“我向當年的偵探打聽過她的名字,並寫到了照片背後。”
我把照片翻過來,只見上面有兩個潦草的字:葉麗!
葉麗!
我嘆息,時光已經過去了70年,而生命卻是永恒的。
當然,誠如威伯所言,這個世界沒有鬼,也沒有能活過千年萬載的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