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短 日
失樂園 by 渡邊淳壹
2018-12-26 20:24
1.十月是小春天氣
雖然已經進入了十二月份,溫暖的天氣仍持續著。
當然,早晚的氣溫已經降至攝氏五六度,相當冷,但白天天氣晴朗, 柔和的陽光灑滿大街小巷。午休時,上班族們外出用餐,其中有的人好像 還趁機到千鳥淵以及皇居那壹帶去享受日光浴。
久木想起《徒然草》中的壹節:十月是小春天氣,所謂小陽春大概就 是指這種天氣。
兼好法師如此描述,可知中世紀以來初冬時節往往會就是這樣,持續 好天氣。
當然他在《徒然草》中提到的十月是陰歷,按現在的歷法看應當是十 壹月初。
但不管怎麽說,小春仍是個可愛的名詞。相對於真正意義上的春天, 顯得短暫虛幻,也只有親近自然的古代人才會對季節變換持有如此楚楚動 人的印象。
現代人只是沿用了這個名詞,與古時候比較,季節可能出現了壹些偏 差,按理說十二月份應說是“寒風肆虐”的季節,可是現在還是小陽春的 天氣,是不是日本變得更溫暖了呢?
久木就這麽不著邊際地遊騁思緒,穿過正午晴朗的街頭,來到約好的 咖啡廳,水口吾郎已經先到了,正等著他。
“吃過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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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有,但不著急。”
久木和水口面對面坐下,要了杯咖啡。
“特別找妳出來,不好意思。”
水口比久木大壹歲,壹起進公司,擔任月刊的總編輯後升任董事,可 以說是同壹年進公司的人當中最有出息的壹個,但今天他卻顯得有些憂郁。
“什麽事啊?”
水口點了根煙,用力吸了壹口後說:“是這樣的,我明年就要去馬龍公 司了。”
馬龍公司是現代書房的子公司,辦公地點在神田。
新社長上任後人事安排開始動起來,水口擔任董事的時間短,跟現在 的社長關系似乎也不壞,因此這個調動出人意料。
“社長直接告訴妳的?”
“昨天部長找我去,說天野老是生病,那邊人手不夠,壹定要我去。”
天野是馬龍公司的社長,應該比水口大兩三歲,聽說因為糖尿病老是 請假。
“那妳是去當那邊的社長。” ”
“天野暫時不會動,該是副社長吧!”
“不過總有壹天會當上社長的。”
“不知道,但是到了那種地方就算當上社長又能怎樣?”
馬龍公司主要是出版總公司不做的實用書籍,二十來個員工,而且經 營情況不是很好。壹心想從總公司常務理事升上常務董事的水口,對於那 種程度的小公司社長職位自是不放在眼裏的。
“妳接受了沒有?”
“我又沒什麽過失,怎麽可能輕易接受,對吧?”水口煩躁地抽著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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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說了請給我壹些時間考慮壹下,但我看社長心裏早有定論。”
“秋來不在夏盡處!”
“什麽意思?”
“這是《徒然草》的‘十月是小春天氣’中的壹句,不是夏天結束秋 天才來,而是在夏天裏已醞釀秋的氣息。”
“的確……”
“大自然和人事安排看起來都像是在某壹天突然發生了變動,而實際 情況是在那之前就已經在動了,只是沒人註意罷了。”
久木說著,猛然想到自己和凜子的事。
兩人之間的關系,如果現在算是盛夏的話,那麽在現在這壹現實中不 正應該潛伏著秋的氣息嗎?如果真是這樣,以後是不是就只有壹路下滑呢?
水口不知久木想著心上人,郁憤難消地嘖嘖做聲說:
“上班族都是微不足道的東西,人家要覺得妳這家夥沒用了,就會像 廢紙壹樣扔掉。”
“也不能這麽說,馬龍那邊說不定會讓妳做得有聲有色。”
久木安慰他,但水口猛然搖頭:
“再怎麽努力也出不了什麽成績,通過這件事我才對妳被調到調查室 的感受有所了解。”
“餵、餵!別拖我下水啊!”
“要是知道最終會混到這個地步,還不如當初索性和妳好好玩玩。”
水口從進公司開始就壹直沿著主流爬升,他有綜合雜誌總編輯的才華, 也有管理者的能力,尤其辯才無礙,反應靈敏,積極好動,或許因為他敏 銳能幹反而令新社長感到威脅。
和他比起來,久木卻只專註文藝方面,了解作品和作者深入細致。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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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說他不期望在公司裏獲得壹定的地位是騙人的,但同時他也不厭倦沈 浸在文藝世界裏。換句話說,就算久木壹輩子只做專業編輯人也無所謂。
“我必須學學妳的生活方式才行。”
水口的口吻雖然很誠懇,可是因為他太聰明,久木覺得他不可能那麽 簡單。
“幾乎所有人調到子公司後就變乖了,我可不會那樣。”水口意氣昂揚, 但是男人因工作位置的變化或大展雄風或喪失元氣。
“我們可還都要靠妳繼續努力呢。”
“那就找個好女人繼續努力好了!”
水口只是開玩笑,但久木對這種說法有些排斥。
水口似乎認為戀愛是工作的興奮劑,為生活增添色彩的樂趣之壹,但 對於現在的久木而言卻是更為深刻更為沈重的東西。
想到與凜子的戀情,久木的心是難過甚於喜悅,有時候還有苦悶之感。
“妳就很好,到了調查室後也沒改變,還是那麽悠悠哉哉地,看上去 反而更精神些。”
水口當然沒發覺久木此刻的苦楚。
“還是第壹次遇到這種情況也只能和妳說說。”
“別想得太多才好。”
久木被解除部長職務時也相當煩惱,東想西想就是壹籌莫展,在那種 情況下如何轉換心態,關系著以後的生活方式。
“還能再找妳談嗎?”
“當然,只要妳願意。”
把心裏憋著的話說出來後,水口的心情多少沈穩壹些,又聊了聊兩三 項公司的人事變動等情況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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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來自衣川的消息
久木獨自到附近的面店吃完午餐回到公司,沒多久就接到衣川的電話。
“怎麽,別來無恙吧!”
從上次在凜子的書法頌獎酒會上和衣川道別迄今,差不多壹個月了。
“沒什麽太大變化,妳呢?”
“老樣子,無閑亦無錢。”
衣川所說的無錢指的是文化中心的經營狀況。最近雖然增加了講座次 數,但是學生人數卻沒增加,感嘆壹番之後他突然換了個話題。
“對了,妳想跳槽嗎?”
久木壹時不了解是什麽意思,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是好,衣川接著說明。
“是我過去呆過的地方,據說今後要進壹步加強出版部門的工作,也 想拓展文藝領域。 ”
衣川先前工作過的是壹家大報社,當然是以編輯報紙為主,其他部門 為輔,出版是其中之壹,相對於壹般的出版社確實人手不夠。
“恐怕以後報社只搞報紙也很難維持下去的,所以他們好像在出版方 面也想加把勁,將來還想弄個文庫什麽的。”
“不過現在才開始搞說不定已經有點兒晚了?”
“所以才想到妳啊!”
聽衣川的口氣,是想拉他到他從前工作過的報社出版局去。
同時進公司的壹個同事剛定了要去子公司,別家公司卻來對他挖角, 久木想著兩者間不可思議的巧合,忍不住問:
“為什麽找我……”
“現在這樣說話方便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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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川介意電話是直接打到公司裏的,但房間裏只有鈴木在,讓他聽到 也沒什麽麻煩,“不要緊……”
衣川這才放下心來,進壹步詳細說明。
“現在的出版局長宮田是高我兩屆的學長,前壹陣子碰到他,談起妳 的事,他說方便的話就問問妳的意思。”
“實在感謝,不過太突然了。”
“當然不必馬上回答,就算能談成此事,壹切搞定也是明年四月的事, 不急,只是局長很積極,說方便的話想見見妳。”
“他壹直在出版界嗎?”
“原來在社會部,相當能幹,應該能有壹番作為。”
身在閑缺, 實在需要感謝人家這份好意, 但這畢竟不是可以馬上答 復的簡單事情。“雖然機會難得,但還是讓我再考慮壹下。”
“當然,沒問題。”衣川說完,突然壓低嗓音:“她現在怎麽了?”
衣川指的當然是凜子。
“還是老樣子,不過……”
他和凜子雖然還是每天電話傳情,但這陣子沒太見面。尤其在箱根連 續過兩夜後,凜子似乎不方便外出,就算見了面,九點壹到就忙著要回家。
凜子只要他“暫時忍耐”,卻不多說理由,或許她和先生之間有些糾紛。
正因為他自己也在為這件事情憂慮,就在意起剛才衣川略顯神秘的口 氣。
“妳知道什麽是不?”
久木這邊壹催,衣川停頓壹陣,“她不會是想離家出走吧?”
“幹嗎這麽想……”
“也不壹定啦,實際上是這樣的,三天前她特地到中心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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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木昨天也和凜子通過電話,可她並沒有提到這件事。
“剛開始她有些難以啟齒,我仔細問了,她才說希望壹直保留文化中 心講師的工作。”
“這不是她能決定的事吧?”
本來凜子只是幫老師代課,以臨時講師身分到中心教楷書的,而中心 正式聘用的講師仍是凜子老師本人,沒有老師的允許,凜子很難繼續教下 去。
“她老師那邊有說要讓給她嗎?”
“沒有,我想是她自己擅自提出的要求吧。”衣川說完,有些揶揄的口 氣問:“妳沒聽她提起嗎?”
“沒有……”
“照她自己的話說是想真心投入書道,但恐怕也是需要錢吧!”
“需要錢?”
“想壹直擔任講師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確實,光看表面好像是這樣,但是久木並不覺得凜子會有經濟困難, 真有困難的話,應該會告訴他的。
“單只為了這個嗎?”
“我也不清楚,因為是特地來找我的,所以以為她想離家獨立。”
簡直是晴天霹靂, 久木不曾想過凜子有意離家, 甚至沒聽她說想繼 續文化中心的工作。
“那她在中心的工作可以繼續做嗎?”
“當然,講師是我們聘的,只要中心只給她壹個人下聘書,也不是不 行。”
“但沒得到她老師的諒解,也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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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方面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但是妳不覺得她做得出來嗎?”
“這……什麽意思?”
“我這麽說可能不太合適,只是覺得她好像壹認準什麽事兒便會埋頭 直往前沖。”
雖然很不願意聽衣川這麽說,但凜子性格中確實有這種壹條道走到黑 的可怕蠻勁。
不管怎麽說,這麽重要的事情為什麽不告訴自己呢?久木不了解凜子的 真正想法,緘默無語。衣川試探地說:
“妳果然不知道吧!”
到這會兒也不好再對衣川隱瞞,久木老實承認。
“這壹陣子兩人鬧別扭啦?”
“沒那回事。”
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出外過夜,但每個禮拜還是約會壹兩次。只是因為 凜子時間有限,每次相會總是珍惜每壹瞬間似的激情做愛,連沈浸在余韻 的時間都沒有就分手。
“這是妳們兩人的事,我也無意多嘴,”衣川頓了壹下,“如果她無論 如何都想要這份工作的話,我可以滿足她的願望,但總覺得還是應該先和 妳談談。”
“妳能告訴我太好了。”
“妳跟她好好談談吧!”衣川說完,像又想起什麽似的:“我覺得她好 像鉆牛角尖鉆得很厲害。”
壹聽到這話,不知為什麽,久木腦海裏浮現出凜子高潮時眉頭緊蹙痛 苦難過的表情,他握著聽筒合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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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異常電話
和衣川打完電話,久木很想馬上和凜子聯絡,但畢竟人在辦公室裏, 不方便打。
久木吸著煙,思索著等壹下要和凜子談的內容。
他最想問的是她為什麽要去當文化中心的常任講師。衣川猜可能是她 需要錢,但理由
真的是這麽單純嗎?衣川看她壹籌莫展的樣子,還懷疑她會不會是想離 家出走。
不論如何,這麽重大的事為什麽不先告訴自己呢?
他雖然得問明白,為此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約她見面。
久木打開記事本,隨著季節更替,進入臘月,忘年會和應酬也多起來, 今晚和明天都已經排定了日程。
但是只要凜子方便,就算應酬缺席也要去見她,親耳聽她怎麽說。
久木整理好思緒,熄了煙,拿著手機走出房間。
他照例來到樓梯間,確定四周沒人後按下凜子家的電話號碼。
下午兩點半,這個時間只要沒事,凜子應該在家。
稍顯低沈的呼鈴響起,兩、三聲,直到第五聲時才有人拿起聽筒,他 充滿期盼地等待聽到凜子的聲音,但卻是另壹個聲音答話。
“餵、餵……”
久木霎時把話機拿離嘴邊,屏息無聲。
電話中傳出的毫無疑問是男人的聲音。
“餵。”
話機再次傳來男人的聲音,久木逃也似地切掉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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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子沒有孩子,家裏應該只有他們夫妻二人,那麽男的是凜子的先生 嗎?聽說他年紀有四十七八,但聲音中氣十足,聽上去要年輕得多。
可為什麽他這個時間會在家呢?
聽說他是醫學院教授,平常日子白天在家,這可太奇怪了。
是有急事回家了,還是感冒了正在家休息?
聽他聲音不像感冒,難道是家裏有急事?
總之,電話響了好幾聲後由男人來接,那麽就是凜子不在家或者是人 雖然在家卻不方便接電話。
久木愈想愈不安,各種狀況浮現腦海。
會不會是夫妻兩個在家吵架呢?
原因可能是凜子的外遇,也可能是最近常常外出,總之是在先生質問 時起了口角,最後太太哭哭啼啼地不能接電話,只好由先生出來接。但是 打電話的人沒說話就掛掉,這會不會引起先生的懷疑,更加嚴厲地苛責太 太。
正因為問心有愧自覺理虧,久木盡往壞處想。
他實在想和凜子聯絡上,但想到萬壹又是她先生來接,就沒心情再打。
“等會兒再打吧……”
他要自己稍安勿躁,又不想就這麽回辦公室去,於是到地下室的員工 餐廳喝咖啡。
午餐時間已過,餐廳人影稀疏,認識的同事向他輕輕點頭打招呼後離 去。
看到他壹個人午後無聊地喝咖啡,他們會不會在背後議論他說他現在 閑得很。
久木有那麽壹會兒想著這種無聊事,但腦子很快又被凜子的事情占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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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過了三十分鐘,現在打過去,或許凜子會來接,如果接電話的又 是她先生,那麽聽到聲音的同時掛掉就好。這麽決定以後他走出餐廳,再 蹭回樓梯間,按下電話號碼。
這次他準備好隨時掛掉電話,把話機貼在耳邊,聽到和方才同樣的鈴 聲響起。
上回那個男人是在響到第五聲時來接的電話,這回連響六聲還沒人接, 七、八……直到第十聲,還是沒人接,久木切掉電話。等了壹分鐘後再打, 同樣是響了十聲還沒人接。
凜子的先生剛才接完電話後就出去了嗎?凜子還是不在家嗎?
久木半是寬慰半是失望地靠在樓梯間的墻壁上。
凜子究竟去哪裏了?
老實說,他壹直以為想和凜子說話時隨時可以聯絡上她。仔細想想, 聯系凜子和自己的只是壹根電話線,壹旦不通,對方立刻無蹤可尋。像現 在,凜子是生病了還是失蹤了?只要她本人不主動聯絡,自己就無從尋覓。
過去以為兩人之間的系絆極其強韌,如今怎麽就這樣容易斷絕了呢?這 就是外遇關系的脆弱之處吧?
壹想到這些,久木更切實地思念凜子,想見見她。
但是不論多麽焦慮,自己都無從尋訪,只有再等壹段時間,傍晚或夜 裏打個電話,要不,就等她打他的手機,此外別無他法。
久木放棄繼續打電話聯絡,回到辦公室,翻看正在閱讀的資料。
最近為了編纂昭和史,搜集到壹些昭和初年起二十年間以社會風俗為 主的資料,看了以後發現很多東西很有趣。
尤其是進入昭和十年以後,隨著言論思想的鎮壓,二二六事件之類 的血腥事件也增多,同時男女情殺案也跟著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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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部定事件就是其中之壹。當時在東京中野區經營餐館的石田吉藏, 被住在店裏的女侍阿部定用腰帶勒死後,還切掉了生殖器,這樁空前兇殺 案著實熱鬧了好壹陣子。
久木所關心的自然是事件的內容,但他更感興趣的是法院對這件罕見 案件的判決。檢方求刑十年,結果只判六年,服刑後又以模範犯人的身分 獲得減刑,阿部定實際上只坐了五年牢就出獄了。
在如此溫情的判決背後,法官似乎不認為這是單純的兇殺案,而是兩 人相愛太深、性愛激情所致的殉情,或是情欲高漲至極引發的瘋狂行為。
當時二二六事件剛過,軍方勢力擡頭,日本社會整體邁向戰爭,在 如此黑暗的社會狀況中,這種與軍國主義背道而馳的情殺事件為什麽能獲 得如此寬大的處置呢?
久木感興趣的就是這壹點,他搜集當時律師的辯護詞以及當時壹般百 姓對這壹事件的反應,想從另壹個與以往不同的切入點來探索昭和這個時 代。
久木的意圖以各種形式膨脹,究竟什麽時候能完成連他自己現在都無 法預測。
總之,他看壹會兒資料,想壹會兒凜子,然後又看壹會兒資料,轉眼 已是下午五點,冬季日短,暮靄色濃。
4.公司忘年會
編輯的上班時間沒有壹定之規,有時上班途中去采訪或取稿件,午後 才到辦公室;有時又為了校對弄到半夜快天亮時才走。所謂上班時間說有 亦無,工作的內容比人待在公司的時間來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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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像久木這種已不在壹線的職位,多半上午十點來,下午六點左 右走。
但今晚有調查室的忘年會,五點壹過,眾人壹起停下手中的工作,準 備出發。
久木收好資料放回架子上,和橫山壹起離開公司。
目的地是新橋的中華料理坊,兩人壹起搭計程車,愈接近銀座道路擁 堵得越厲害。
進入二月以後街上也開始熱鬧起來,餐館飯店都高朋滿座。話雖如此, 景氣並未真正恢復,只是對這長無預期的不景氣感到不耐,想忘記郁卒的 壹年的醉客多了。
兩人抵達作為忘年會會場的中華料理坊比預定的時間提前了壹點,先 到二樓訂好的單間看了看,其他人還沒到,於是久木重又回到樓下,用入 口處的公共電話試著往凜子家打了個電話。
差不多快六點了,如果她到附近買東西的話也該回到家了。
但他還是顧慮有可能又是她先生接電話,特意把話筒拿遠些。鈴聲兀 自響著,沒有人接,響了十聲後只好先掛掉,然後又重撥壹次,還是沒人 接。
看來凜子夫妻都不在家。
她究竟去哪裏了?不會是夫妻倆去旅行了吧?
站在公共電話旁正發楞,其他同事都到了,久木只好放棄打電話,回 到開忘年會的房間。調查室名義上屬於總務部,所以過去也參加總務部的 忘年會,不過從兩年前開始忘年會就由調查室獨自舉辦了。包括秘書小姐 才五個人的小小聚會,每人均攤八千日圓會費。
先是相當於室長的鈴木起身致辭:“今年就要結束了,大家辛苦了,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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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明年都能以嶄新的姿態開拓各自的工作領域。”全是老套說詞。
久木是第壹次參加這個會,雖說大家都在調查室,但每個人做的事都 不同,鈴木那麽說也算得體。
之後,往各自的杯子裏斟滿啤酒,舉杯共飲之後就開始會餐。
剛開始話題集中在社內人事和各單位最近的消息等方面,漸漸聊到私 人話題上,於是開始有人痛訴在人事安排上所受的委屈。
隨著酒意漸濃, 席間氣氛也熱鬧起來, 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調查室的 惟壹女性秘書小姐。她不算漂亮,但氣質不錯,話題就自然繞著她打轉。
她三十五歲,離過婚,有人便問她有沒有找到新情人,隨後壹直談到 各自喜歡什麽樣的女性。就連平常總板著面孔的鈴木壹談到這個話題就活 躍起來,問她:“在座的哪壹位最有女人緣?”
秘書小姐說聲“這可難倒我了”,環視眾人後說:“有沒有女人緣很難 說,但如果說可能有個她的話,可能會是久木先生吧?”舉座嘩然。
“沒那回事。”
久木慌忙否定,可是男人們開始語帶嫉妒地觸及他的痛處。
先是鈴木說:“我就覺得他帶著手機很奇怪,果不其然!”橫山接著說: “他離開辦公室時壹定會帶著。”連年紀較輕的村松都說:“難怪這壹陣子 看他興致勃勃的。”
久木拼命否定,但情況是愈抹愈黑。
話題從久木似乎有情人變成了早就有情人,最後甚至問到約會細節。
“看來我也得學著點。”
和戀愛似乎無緣的鈴木嘀咕著,最近好像有了心儀對象的橫山則打聽 幽會佳處。
“還是上賓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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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館現在已經落伍了,帶著自己喜歡的女性,不上都市大飯店太沒 格調。”
鈴木這麽認為,村松反問:
“每次見面都上飯店,很花錢吧?”
“只要她喜歡,不嫌貴。”鈴木說完,望著久木繼續說:“妳看他本來 就有房子,獨生女兒又出嫁了,太太還在陶器公司當顧問,錢根本不成問 題。”
真不愧是調查室主任,知道得很清楚。
“他手頭寬裕得很。不像我們還背著房屋貸款。”
“想多泡壹家酒吧荷包就空了,如果連這個都操心,哪有心情好好玩。”
“要談壹場像樣的戀愛,首先要有閑有錢。”
“在座的各位時間都多的是,只是……”
橫山笑語打岔,席間更加熱絡。
突然間,久木發覺自己的手機在響。
如果是平常,和同事聚餐時他會關機,但今晚壹直掛念著凜子,所以 就開著機放在小皮包裏。此刻手機確實響了,可是卻不便在眾人面前接聽。
久木慌忙起身,拿著持續響著的小皮包走出房間。
樓梯就在前面,他走到樓梯口才把手機拿出來接聽。
“餵……”
聽到這聲音,久木幾乎要流淚,雖然有遠處海浪淺拍似的雜音,但毫 無疑問那是凜子的聲音。
“太好了!”
他情不自禁地說,因為差點撞到上菜的女侍,趕忙閃開。
“妳現在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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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濱。”
“妳等壹下!”
這裏離房間太近,他有些擔心,而且通道又太狹窄,他仍把手機按在 耳朵上,走下樓梯,到入口處稍微寬敞壹點兒的地方後,才再壹次呼喚凜 子。
“餵,餵。”
“是我啦!”
再次聽到她的聲音,他才壹塊石頭落了地,不禁抱怨。
“我壹直在找妳,打電話到妳家妳也不在。”
“對不起,因為家父過世了。”
“令尊?”
“今天早上接到通知,急忙趕回我家……”
聽說過凜子娘家在橫濱,父母經營著壹家進口家具公司。
“什麽病?”
“好像是心臟病發作,昨天人還好好的,天亮時就突然……” 久 木 哪知道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原來想像的可能性壹點兒不貼邊兒。
“我壹點也不知道……”他壹時不知該說什麽表示哀悼才好,只是囁 嚅道:“不要太難過啊!”
“謝謝。”
“不過聽到妳的聲音真好。”
這是久木此刻毫不掩飾的真實感受,在人家父親過世之日似乎欠妥, 但他還是說了。
“我想見妳。”
今天壹天當中從水口和衣川那邊聽來壹大堆事,更令他心煩意亂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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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電話給她又是她先生接聽,不知是不是這個緣故,雖然現在已經和凜子 聯絡上了,仍然覺得不安。
5.任性要求
“今天或明天都行。”
“那是不可能的!”
“那——什麽時候?”
“怎麽也得下個禮拜……”
今天才周三,到下個禮拜還有四五天。
“無論如何我想見妳,有話跟妳說。”
“什麽事?”
“現在電話裏不方便講,妳會在娘家待壹陣子吧?”
“明天是守靈式,後天下葬,這期間會壹直在這邊,過後我會再跟妳 聯絡。”
“等壹等,”久木執拗地握緊了手機,“給我妳那邊的電話號碼好嗎?”
“幹什麽?”
“也許會有什麽事情,突然想聯絡的時候方便。”
凜子似乎很無奈地告訴他號碼,久木抄在記事本上以後,故作不經意 地問:“妳先生也在那邊……”
突然問起她先生,凜子似有些困惑,隔了壹陣子才回答。
“是啊……”
“他今晚也住那裏?”
“不,他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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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子的聲音很幹脆,久木松了口氣似地掛掉電話。
總之,知道凜子平安無事他就放心了,但接著又在意起凜子的先生來。 今天下午打電話去她家時,果然是她先生,他是接到急報,從學校趕回來, 換上喪服,然後兩人壹起趕回凜子娘家,恐怕此刻正跟各方親戚見面寒暄。 光是想像著穿著黑色喪服的凜子就覺得美,旁邊站著也穿著黑色喪服的聰 明丈夫,或許有人會說他們真是壹對珠聯璧合的夫妻也不壹定。
久木這麽壹想,再次意識到夫妻關系這種堅實的系絆。
如果是正式的夫妻, 兩人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光明正大,但是外遇或 情人關系的男女,別說是公開場合,就是私人聚會也不能輕易露臉。
以前久木聽過情人向他抱怨,說不曾和他出現在人前過,仔細想來, 他和凜子不也站在同樣的立場啊?不論彼此多麽相愛,都總是隱密私情,不 能壹同出現在正式的公開場合。
久木仿佛直到此刻才真實地感受到沒有婚姻關系的男女之間的不確定 性,但也無從抱怨。
他收好手機,調整了壹下心態才回到房間,眾人壹起鼓起掌來。
“恭喜妳和她聯絡上了。”
橫山羨慕地說,久木再度否定。
“不是妳想的那種事情,是家裏有事……”
“可是看妳拿著電話飛奔出去的樣子好像很興奮唷。”
這下子再反駁也沒用了,久木已有成為眾人下酒菜的心理準備,自顧 啜飲新斟進杯中的紹興酒。
忘年會結束時接近九點,鈴木、橫山和秘書小姐說要去唱卡拉 OK,久 木不會唱歌,和村松兩人轉到銀座的酒吧。那是個只有壹條細長吧臺、坐 上十人就客滿的小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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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都要了冰水威士忌,剛開始還聊聊工作,過了壹會兒村松像想起 什麽似的。
“久木兄現在確實有喜歡的人吧?”
他的問法太認真,久木只能點頭,村松再問。
“當然和她發生過關系 ?”
“現在還談柏拉圖式的戀愛,太奇怪了吧!”
“其實,我也有壹個交往的對象,可是這壹陣子那事好像不太行,是 年齡的關系吧?妳呢?”
這麽直接的問題很難回答,見久木不說話,村松借酒壯膽繼續問。
“久木兄每次發生關系的時候都會達到高潮嗎?”
“不,也不是每次都會……”
“我也是想盡量控制壹些,可是很難。當著久木兄的面,我就實話實 說了吧,最近我們難得見壹次面,好不容易兩個人在壹起了,可是感覺卻 不如從前,總好像沒有插到底似的……”
他的問題提得相當大膽,不過他率直的提問方式卻並不會令人感到厭 惡。
“可是,那種時候並不只是越深越好的。”
“是這樣嗎?”
“在稍稍靠前邊的位置好像也有敏感的地方……”
“我也是這麽想,可是總也對不準,是不是在女性的腰底下墊個枕頭 會好些呢?”
“那也行。另外用側臥位可能會更容易些。”
雖然還不夠老練到去教別人, 只不過按照自己的實際感受說說而已, 但村松大為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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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我們真的是看了太多的毛片,只知道壹味追求激烈、狂猛。”
“最重要的還是兩情相悅。”
也不知村松了解與否,只見他點頭稱是。
或許男人對性也有相應的煩惱和想法。
久木突然覺得和村松之間的關系壹下子拉近了許多,又叫了威士忌繼 續喝著、聊著,十壹點過後才道別走向車站。
大概很久沒有談論過,而現在卻突然觸及有關性的話題,久木壹個人 走著走著,特別思念起凜子來。
按剛才凜子的說法像是壹個禮拜都見不到面,那實在長得叫他等不及。 雖然在她父親過世的日子約定見面時間太過荒誕,但他確實想再聽壹次她 的聲音。
久木正有些猶豫,但是壹看到路邊的電話亭,人像被吸進去似的,撥 著剛才問來的凜子娘家的電話。
這種事情也只能借酒壯膽。
他不斷安慰著自己,把話筒貼在耳邊,立刻有個中年女人接聽。久木 報上姓名,口氣謙謹地問:“松原凜子小姐在嗎?”那女人以為他是吊唁的 客人,利落地說:“我去叫她!”隔壹會兒,凜子拿起電話。
“餵!”
聽到她聲音的壹剎那,久木胸口壹熱。
“是我,聽出來了嗎?”
“怎麽了?”
那麽晚還打電話到她娘家,凜子似也困擾。
“喝了些酒,特別特別想見妳,我知道不妥……”
久木這時像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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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能見面嗎?”
“唉,今天是家父……”
他也知道所求無理。
“那明天呢?”
“明天要守靈……”
“守靈之後能出來壹下嗎?我在橫濱的飯店等妳也行。”
凜子沈默無聲,久木又迫切地說:
“我明晚到飯店再和妳聯絡,哪怕壹個小時、三十分鐘也好。”
久木自己也不知為什麽提出這樣任性的要求,拼命對著話筒那端訴說。
6.喪服風采
忘年會翌日,久木比平常晚壹個鐘頭上班,但腦袋依然昏沈沈的。
昨晚忘年會後和村松兩人接著去喝酒時,醉得並沒那麽厲害,問題就 出在後來打電話到凜子娘家告訴她想見面,即使只看壹眼也好之後。
為什麽會對父親猝逝、正沈浸在哀傷中的凜子提出那樣蠻橫的要求呢? 他自己都無法相信,是因為凜子和她先生都在她娘家所引發的嗎?
打完電話後,他壹個人又壹家家酒吧轉著喝,回到家時已經是淩晨壹 點多了。
他這個年齡喝到淩晨壹點,當然應付不來第二天的工作。
久木自我反省著,同時也暗自慶幸好在自己身居閑職。
勉強坐在桌前看資料,馬上就抽根煙喝杯茶,接著若有作為似的再面 對辦公桌,不到三十分鐘又想休息。就這樣半做半休地混到傍晚,好不容 易腦袋清醒過來,又有精神活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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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凜子沒有明確答應要見面,但自己說了要去橫濱,那就必須信守 承諾不可。
晚餐久木在公司附近的小餐館簡單地吃了點兒東西後,到東京車站搭 車去橫濱。
他還沒決定到哪家飯店,心想只要地方好找的就行。
考慮再三,他住進了曾經吃過壹次飯的位於“港都未來”裏的壹家高 層飯店。
本來打算在酒吧等的,但考慮到等她守靈儀式結束需要不少時間,自 己也想休息壹會兒,於是幹脆要了房間。
房間在六十四樓面海那壹側,夜景盡收眼底,可以俯瞰光與光連系而 成的海灣大橋。
這裏距離靠山邊的凜子家應該不遠。
久木站在窗邊,看著不斷泛濫的光之漩渦,想像著在這裏擁抱從守靈 席間溜出來的凜子的情形。
不知道凜子娘家的守靈儀式幾點結束,而他更在意的是凜子先生什麽 時間回去。
先生要沒回去,太太當然走不開。
到了十點,久木剛要拿起電話,心想還早,於是又放下,直到十壹點 時才重新拿起電話,撥下凜子娘家的號碼。
自己正預備著在守靈之夜把有夫之婦約出來。
這種不道德的行為讓久木產生了罪惡意識,但另壹方面,也有些陶醉 在這種悖德的行為之中。接電話的是個男人,聲音似乎和凜子先生的不同。
久木用比昨晚更穩重的口氣,請那人幫忙找凜子來聽電話。“是找小姐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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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凜子父親公司裏的人,沒多久凜子來了。
“是我,現在在橫濱的飯店裏。”
“真的?”
“昨晚說過要來見妳的,我在港都未來的飯店裏等妳。”
久木說出房間號碼,繼續軟磨硬泡:
“可以馬上來嗎?”
“那麽趕……”
“已經結束了吧?他呢?”
“剛剛走。”
“那妳能過來嗎?到這裏應該不遠。”
如果凜子不來,真不知道為什麽要房間。
“拜托,我有話跟妳說……”
在他的殷殷訴說下,凜子終於答應了。
“好吧,我去!但只是見面哦!”
“當然,我知道。”
凜子會直接穿著喪服來嗎?還是先換上別的衣服再來?無論如何,不會 只見個面就輕易放她回去的。
久木坐在沙發上,邊看電視邊等凜子。
從山邊的凜子娘家到飯店這裏,坐車大概十五六分鐘就能到。當然還 需要壹些準備時間,或許要等上壹個鐘頭。他邊想心事邊看電視,就是無 法平靜下來,索性從迷妳酒吧中拿出白蘭地,和冰水輪流啜飲。已經快十 二點了,夜間綜藝節目即將結束,另外壹個頻道正在預告明年即將開始播 出的新節目。
久木關掉電視,站在窗邊眺望夜景,心裏想著今年簡直就是在凜子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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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開始,也在凜子身上結束的壹年。
回顧這壹年,春天和凜子發生關系後,就像正電負電互相吸附壹般, 又像饑餓的野獸貪食獵物壹般,他們彼此情欲熾旺地求歡著過來。
這壹年真是久木壹生中最充滿熱情的壹年,甚至有遺忘已久的青春活 力霍然蘇醒的感覺。
他又喝了些白蘭地,從六十多層高的高樓俯瞰街景,醉意更添幾分, 仿佛看到壹朵朵閃亮的光圈圍繞著凜子。
沒錯,凜子此刻正穿梭於深夜的高樓大廈之間,通過閃爍的紅色信號 燈,經過飯店服務臺,搭電梯飛奔而來。
他相信,並祈禱著,把額頭靠近厚厚的窗玻璃時,門鈴響起。
久木壹下子彈跳而起,打開門鎖的同時驚呼壹直:“哦……”
眼前站著的確確實實就是凜子,只見她身穿黑綢喪服,上紮黑色和服 帶,壹手拿著和服外套,頭發梳攏在後,纖細的脖子下是雪白的和服領口。
“妳來啦……”
久木情不自禁地握住凜子的手,簇擁入內,再度呢喃。
“妳真的來啦!”
兩臂用力緊緊抱住凜子,她整個人從正面撲倒似地窩在久木懷中。
久木此時完全忘記了凜子父親才死,凜子正在為他守靈,而且還穿著 喪服,他只壹味專心致誌地貪婪吸吮著凜子的唇。
長長壹吻過後,微微放開凜子的身體,久木再次打量起凜子的喪服風 采。
“真配!”
“什麽話……”
說人家適合悲傷的衣服是有些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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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妳不來哩!”
“妳不是命令人家馬上過來嗎?”
凜子任他手放在和服帶後面,走近窗邊,俯視街景。
“第壹次來這家飯店?”
“進房間是頭壹回。”
久木和身穿喪服的凜子並立窗前。
“我壹直看著這些燈光等妳來。”
久木想起自己先前的模樣,抓緊凜子的手。
7.守靈之夜
是奔過初冬深夜街頭的緣故吧,凜子的手又冰又冷,久木為她暖手, 低聲問:
“妳先生回去了?”
“回去了。”
凜子的語氣像事不關己般冷淡。
“剛才我還有點嫉妒。”
“為什麽?”
“妳們是夫妻,守靈式和葬禮時都無可避免地要站在壹起和許多人寒 暄,我想壹定有
人說妳們是壹對珠聯璧合的夫妻。”
“所以才難過啊!”
“難過?”
“就因為是夫妻,所以逃不掉,剛才嬸嬸還問我,妳們還好吧?叔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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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不在乎地問,妳們真的不要孩子嗎……”
“真是多管閑事。”
“因為大家似乎感覺到我們處得不太好,都很關心。”
“那他們要知道妳來這裏還得了!”
“那是當然了。”
越過微微散發線香味道的凜子肩頭,可以看到深夜的街景,久木壹時 錯覺置身在童話世界般,邀她上床。
“不行哪!”
凜子猛然搖頭,雙手想掙開久木的臂膀。
“什麽都不做,只是躺壹下嘛。”
“那樣頭發會亂掉。”
久木更用力拉著凜子想掙脫的手,坐在床邊。
“那就只和妳壹起坐在這裏好了。”
手被緊緊擁住不放,凜子無奈地坐下,伸手攏攏快要散亂的發絲。
“不回去不行?”
“還用問嗎,妳不是說只要三十分鐘就行嗎?”
從坐在床邊的位置也看得見海邊燦亮的燈彩,久木看著,想起什麽似 的。
“昨天衣川打電話給我,說妳找他想當中心的常任講師?”
“他果然還是告訴妳啦。”凜子好像早就預想到般地點點頭。
“為什麽不事先跟我談談呢?”
“不想要妳擔心。”
“妳能逾越老師去擔任中心專職講師的工作嗎?”
“如果中心那邊同意用我的話,我再去拜托老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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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川還說妳可能打算離家出走。”
“能走的話我是想走。”
凜子表情有些僵硬地凝視著黑夜裏窗上壹點。
久木看著她的側臉,右手放在她膝上。
“那我也離開家好了。”
“妳不必勉強。”
“可是……”
“妳做不到的。”
“怎麽會!”
隨著語氣加強,久木的右手猛然掰開喪服裙擺,觸摸裏面的白色長襯 衣。
凜子想拂開他的手,但他卻毫不理會地用右手悄悄摸進凜子的雙膝之 間。
“真的打算去正式工作?”
久木繼續問著與手的動作毫不相幹的問題。
“是為了離開家嗎?”
“沒有收入,壹個人怎麽活下去。”
“我不會讓妳那樣辛苦。”
久木的手隨著話語更加深入,凜子趕忙攏緊膝蓋。那想要排除的力量 和意圖深入的力量像摔跤選手般纏鬥壹陣子,隨著排除力量消耗殆盡,久 木的指尖已摸到了凜子大腿的皮膚。
“這樣就好……”
此時久木只想確認凜子肌膚的溫潤就好。
並坐在床邊,望著窗外夜景,好壹幅安詳畫面。但仔細再看,女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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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前擺被分開,而男人的手正伸進喪服下清晰可見的白襯衣裏。
女人早已知道男人的手有什麽企圖,以及在尋求什麽,也知道那是在 此刻而言太過淫亂悖德、終究不能原諒的事,但仍默允那有些怯意卻又拼 命想要深入的動作。
男人及早察覺到女人的寬宏大量,便讓指尖來來往往地遊走於被放行 的空間裏,臉上卻還裝出壹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這絕對是男人的策略,巧妙的陷阱,女人明知不該上當,但肉體確實 漸漸溫潤起來。
就在此刻,女人的肉體已經從心靈遊離而出,開始獨自起步前行。
男人的手忽然間像擺脫了束縛般伸了出去,指尖觸摸到被柔軟的陰唇 包裹著的女人私密處。就在同壹瞬間,穿著喪服的女人驚呼出聲,上身向 前伏去。
但是男人的手指壹經觸及到女人令人憐愛的私密處,便再也不肯離開。 就這樣,最初似乎還有些猶豫不決的男人突然間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大膽舉 動,壹下子用手護住整個花園,緊接著伸出中指,覆蓋在她那嬌小而敏感 的花蕾上。
在他耐著性子步步緊逼的過程中,凜子的密處已經變得柔軟而濕潤。
兩個人面向正面的窗戶,保持這種姿勢不變,仿佛這是至高無上的命 令壹般。而男人的指尖準確無誤地觸及到女人的花蕾,輕柔而緩慢地在上 面畫著圈。
女人的花園已經得到愛液充分的潤澤,使手指的動作更加順暢,這時, 男人的手指開始從花蕾移向陰唇,進而分開陰唇再移向其內側,緊接著又 改變了主意似地往回收。
就在那似進還退、有如隨浪浮沈的愛撫中,女人實是受不了了,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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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聲壓抑的呻吟按住男人的手。
“不要弄了……”
男人的指頭還意猶未盡地蠢動著,但馬上就死心似的停止了動作,然 後像要求補償般在女人耳畔低語:“我想要……”
女人沒有回應,男人再低語:
“壹下子就好。”
女人這才察覺事態重大,慌忙搖頭:“不行,在這種時候還……”
“馬上就好了。”
“不行,我得回去了。”
男人還是坦然無事地嘀咕:
“妳轉過身子去好嗎?”
女人壹時不明白,偏頭楞著,久木再低語:“妳轉過去撩起衣服,頭發 就不會散了。”
“那怎麽行……”
終於明白了男人的意圖,女人欲躲,男人早已抓住她,最後通牒似地 命令。
“不要說話,轉過身去……”
這並非久木事先計劃好的。
他以前就知道這種性交姿勢,也期待著能體驗壹次,只是壹直知難而 退沒有強求過。說起來他只是空想其夢,沒想過真的能夠實現這壹夢想。
如今,那種夢想正在眼前展開。
8.回歸原始野性
裹著黑色喪服的凜子兩手扶在床上,垂著頭蜷蹲在床上。從前面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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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趴在床上,繞到她身後,只見兩腿曲膝跪著,和服下擺撩到和服背帶上, 在淡淡的燈光下,和服的黑色和襯衣的雪白對比鮮明,白嫩渾圓的雙臀凸 顯眼前。
他壹邊哄著幾度說不的凜子,壹邊為自己能夠迫使她走到這壹步而感 嘆不已。
怎麽形容這異樣的妖魅性感呢?
所有男人都做過這種華麗淫靡的夢,想盡情掀開那穿著華麗和服女人 的裙擺。正因為那是所有男人暗地裏懷抱的陰暗、邪惡而且兇暴的願望, 所以不會老實告訴女人,只有在男人和男人之間當做壹種傳說的美而傳承 了下來。
然而這個淫靡的姿態有時也有其必要。
例如從前當紅的藝妓們在新春大宴時,盛妝遊走於壹場場宴席之間, 想和心愛的人利用空檔交合時,要爭取時間又不傷發型盛妝,這種姿勢最 適合。
如今要在這守靈之夜利用短短的時間做愛, 而又要不弄壞裝扮, 也 只有采取這種姿勢。
此刻,凜子為接納久木,已化成美麗的孔雀在飛翔。
盡管她含羞欲拒, 但不知不覺中她自己也因為這種淫蕩的姿勢而激情 起來, 欲焰狂燃。
當然,這也不能否認是久木慢慢給她刺激、讓她興奮,又不停說出的 贊美感人的臺詞奏了效。
“太棒了,真美啊,簡極漂亮極了……”
男人半啞著嗓子,聲音幹澀地不斷贊美道。
眼前這驚世駭俗的美麗感官源自於罕有的粗俗、下流以及淫靡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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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和女人都清楚這壹點,卻無法自控地墮入到這淫蕩的世界中去。
起初男人還用少年般的目光凝望著撩起來的和服裏面白皙而圓潤的屁 股,可當他壹旦觸摸到這溫暖而柔滑的肌膚時,就再也無法忍耐地壹氣貫 穿,直搗黃龍。
剎那間,女人發出類似悲鳴般的呼喊,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傾去,男 人趕緊伸出雙手扶住她的臀部,使她腰部的位置得以固定。
此刻兩人簡直像野獸交合。
但這讓人羞意萌生的卑猥姿勢,正是人類出現在這世上之前,作為動 物的時候就傳承下來的,雖然原始,卻是最自然,也最能誘發快感的姿勢。
回歸本來的野性,再也沒有迷惘、羞恥和膽怯。
就此拋棄理性、教養、道德、倫理這些人類現世以後如殘渣般滲入全 身的壹切矯飾,完全像雌、雄動物般拼命動作,最後伴隨著細長悠悠、猶 如斷氣前的咆哮達到高潮。
之後,雌雄皆如屍體般重疊在壹起,紋絲不動。
只要看到這無邊的靜寂,當可明白死之陰影已飄浮在終極之愛的盡頭。
兩人就這樣暫時沈墜入死亡的深淵裏,過了很久,男人才終於從倦怠 中擡起身子,同時,女人也從快樂中緩緩蘇醒過來。
但是與到達高潮同時即快速清醒的男人相較,女人猶自沈浸在綿長的 余韻中,清醒較慢,因此仍繼續保持著那種趴在床上的淫靡姿勢。
凜子此時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這從她進入浴室,壹直無意出來的 表現可以得知。五分鐘、十分鐘過去,最後過去了十幾分鐘,門才終於無 聲打開,凜子走了出來。
看樣子她正被深深的懊悔所折磨,垂著眼,臉色蒼白,但和服的襟口 腰帶都已經重新整理過壹番,頭發也梳得壹絲不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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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怎麽看,她都像服喪中謙謹的有夫之婦。
久木被她那僵硬的表情所吸引,但凜子卻默默地走到沙發前,拿起疊 放整齊的外套。再不開口,她就要這樣回去了,久木慌忙問她。
“回去?”
凜子的聲音似有若無,但從她微微點頭的動作也知道她是要走。
是自己強邀人來,又讓人陷入深深懊悔之中,這時該說什麽,久木也 不知道。
就這樣在門前相對而立,久木輕輕低頭道歉,“對不起……”
變身為野獸的男人此刻回復了人形,他也在為自己寡廉鮮恥的行為感 到震驚。
“我實在很差勁,可是……”久木吸壹口氣後繼續說:“我就是想要。”
那是毫不虛假的心聲,但凜子只是輕輕搖頭,斷然地說:“是我不好。”
“沒那回事。”
“今晚做這種事,要遭天譴的。”
“既然如此……”久木再度緊抱住凜子,呢喃說:“我就跟妳壹起受罰。”
任何愛情都不能只靠壹個人成立,因此女人犯的罪實則也是男人的罪。
可是凜子並不為這甜美的臺詞所動, 她律己似的再次端正衣襟, 面 容蒼白地打開房門。
久木想來個甜蜜的吻別,但是凜子像排斥壹切似的頭也不回地跨出房 門,徑直離去。
凜子的背影漸去漸遠,繞過電梯間的轉角消失不見。
久木壹徑看著,最後關上門,回去仰躺在床上。
剛才凜子走時頭也不回,是為了告別那不願再想起的無恥行為嗎?
久木琢磨著。伸展雙手,指尖摸到像鐵絲壹樣的東西。他覺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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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來壹看,原來是凜子的發夾。剛才凜子半跪半伏在床上接納他時,她 頭的位置就在這周圍吧!
久木再次回想方才鮮明的情景,淡淡的黑暗中,房間靜寂無聲,只有 掉在床上的發夾還留著淫蕩行為的余韻。
久木握著發夾,想起已離去的凜子。
或許到家了吧?凜子會找什麽樣的借口呢?
她在這裏停留近壹個鐘頭,加上路上花的時間,大約壹個半鐘頭,她 該怎麽解釋她這段時間到哪裏去、又做了什麽?
因為衣服發型都完好不亂,人們不會猜想到什麽,不過可能有的女人 會覺得怪異。
盡管如此,不會有人想像得到她在守靈之夜以那種姿勢和男人做愛。
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凜子的態度。
怯於罪惡意識的人是會自行表露出來的。如果凜子害怕,反而有可能 被別人懷疑。久木雖然坦然說要,但想到她離去時的僵硬蒼白表情,又令 他不安。
“不要緊吧……”
想著想著,對凜子的憐愛忽然醒覺,久木不覺輕吻手中的發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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