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前因
　　五百年前
　　“妳知道嗎，這天空就是壹片荒漠。”紫霞說，“它用精美的東西鑲砌，但它們在成為天宮的壹部分時，就已被剝奪了靈魂。妳知道嗎？”
　　沒有人回答，因為她身旁根本就沒有人。
　　如果有人在時，她卻又不會說這些話了。她總是笑著，笑著看身邊，笑著與他們說話，壹直微笑。直到晚霞的濃烈色彩也漸漸死去，天界不再透明，黑色的天幕隔開了她俯視人世的目光，這時眾神都回到了他們的宮殿，只有她還獨自站在越來越寒冷的雲層邊緣，沒有人會來叫她回去，沒有人會理會她，這個時候，她就開始獨自說話。
　　“妳知道嗎？他們叫我‘永遠微笑的紫霞’，可是沒有人會永遠微笑，除了石像和傻子。妳知道嗎？”
　　她很認真的說，眼睛看著那壹片無邊的黑暗。她有沒有想過有壹天把這些話說給另壹個人聽？她是不是壹直在等著某壹天，會有壹個人站在他身邊傾聽她所說的壹切？
　　“妳就這樣聽，不要打斷我，我會把壹切都說給妳聽，妳不要象二郎神那樣不耐煩的大笑，也不要象天蓬那樣語重心長的反駁，他們壹定會這樣做的，所以我只把話說給妳聽，只有妳會這樣默默的聽，這個世界上，只有妳會……”
　　她仍在執著的說著，她的身邊，是無窮盡的，被宇宙夜間的寒冷凝結了的虛無。
　　這天紫霞在天邊站的久了，當她往回走的時候她想冷寂已經附在她的身上了，於是她加快了往回趕，想回到落霞宮那爐火邊的夢裏去。
　　蟠桃園裏本無星辰照耀，卻怎還這麽亮？
　　這麽晚還有聲音？象是有女子在哭？
　　今天阿瑤她們不是去蟠桃園麽？
　　紫霞飛近壹看，園子上空正懸著幾顆大星，是天界中最漂亮的那種，可是，星辰是不能隨便移動的，誰這麽大膽呢？
　　園中有壹女孩子正在哭泣，正在阿瑤，圍著她上竄下跳的那個東西是什麽？壹只猴子？
　　“小姑娘，妳還要哭到什麽時候？我不過是和妳開個玩笑而已。”
　　“嗚嗚嗚……不要！妳吃光了我們桃子，還用定身法定住人家……嗚嗚嗚……我要去王母娘娘那兒告妳……”
　　“去告去告！俺老孫才不怕……我怕妳不去哩！妳已經哭了好幾個時辰了……啊？漲水了，救命啊！小朋友，老孫已經很困了，要關園子了，麻煩妳要參觀明天來，要哭到外面去哭，妳這樣會影響老孫休息！”
　　“嗚嗚嗚就不！嗚嗚嗚妳賠我桃子來！”
　　“小氣鬼！幾個桃子也要也樣，妳跟老孫回花果山，賠妳十筐也有！”
　　“嗚嗚嗚妳吃的才不止十筐……”
　　“好！二十筐……壹百筐！壹千筐？妳太黑了吧，想敲詐俺？”
　　“……嗚嗚嗚我才不要妳凡間的破爛桃子！我沒采到蟠桃，回去壹定被王母娘娘打死了啊……哇~~~~~”阿瑤越想越傷心，索性咧開嘴大哭起來。
　　“她若打妳，妳不會打她？打不過時，還可以咬。哭個什麽。”
　　阿瑤氣的臉發白：“妳……妳是誰？這種話也敢說？”
　　“俺就是孫悟空。”
　　阿瑤哭聲立止，楞楞直望著他。
　　孫悟空，天界的惡夢。
　　這個名字常出現在那些血腥的故事裏，在神界和妖界的連年戰爭中，鮮血的氣息直沖上天空，孫悟空這三個字總與天庭的慘敗聯系在壹起，象壹個陰影壓在神將們的頭上。
　　因為沒人打敗過他。
　　因為和他交手的人能活著回來的，只有三太子那樣的廖廖幾個天界佼佼者而憶。
　　傳說他每天都吃壹萬人。
　　傳說他有壹座山那樣高大。
　　傳說他走過的地方，沒有東西能活下來。
　　他現在就站在阿瑤面前。
　　所以阿瑤楞了壹會，然後尖叫壹聲沒影了。
　　孫悟空道：“這小丫頭是怎麽了，俺的名字很難聽麽？”
　　紫霞從林間走出笑道：“齊天大聖的威名，誰能不知啊。”
　　孫悟空轉頭看她：“妳好象卻不怕我。”
　　“為什麽要怕妳呢？”
　　孫悟空想了半天：“是，為什麽要怕我呢？如果天界的神仙都和妳壹樣想，俺老孫也不用整天呆在園子裏種樹。”
　　“這些樹長的很好啊？妳想必懂園藝？”
　　“呸！園藝？什麽東西，俺只知道這天上有靈氣的東西不多，壹是蟠桃園裏的樹，壹是禦馬監的馬，需做朋友們看待。”
　　“樹和馬是妳朋友，滿天神佛，卻都沒個靈性？”
　　“哈！若是有得靈性，也悟不得這個道，成不得這個仙。”
　　“我倒是第壹次聽說。”
　　“是俺師父與俺說的，要升仙成佛，先得無欲無求，俺想那不是如死人壹般。”
　　“嘻，神仙境界，無悲無喜，妳怎懂得。妳師父又是誰？”
　　“他老人家說了，不得提他名字。”
　　“能教出妳這樣神通廣大卻又偏不通道法的徒弟，想來也沒有幾個人，算也算的到了。”
　　“哦，妳倒算算看。”
　　“當今三界，功力法術最高者皆在天界，首推西方極樂世界如來，妳當然不會是他徒弟。”
　　“他收俺俺還不稀罕哩。”
　　“這法力第二者，便是如來的二弟子金蟬子了，可是他質疑如來佛法，自行修煉壹法，妄圖超越如來，被如來施法使得其走火入魔，靈魂墜入塵世，不知何處，妳想必也不是他徒弟。”
　　“認也不認得他呀！”
　　“這第三嘛，便是那散仙菩提祖師，說來他也是佛教始祖之壹，只是和如來教旨不同，如來主修來世，他卻要修今生。在海外隱居，他收弟子只看資質，卻不問品德，收的也少，能出師的更少。不若如來弟子滿門。除這三人之外，天下再無人可教出妳來。那妳師父是誰，還要我說麽？”
　　“………………………………”
　　“唉。”紫霞長嘆壹聲道，“可惜菩提教妳法術，卻不領妳悟道，想必道不可道，是要妳自行開悟才是，又怕妳癡迷入了岐途，才吩咐妳不可說出他的名字。”
　　“這卻不是。”孫悟空道，“只因師父說，我想學的永不遁滅之道，他並沒教我，所以我並未得他真傳，故不準說是他徒弟，還說能教我的真師父便在凡世，叫我自去找他。俺卻想，必是這老頭教不了了，故拿這詞來哄俺。”
　　“……”
　　“小姑娘妳還是走吧，和我壹起，妳爹媽要罵妳了！”
　　“我沒有爹娘，我是從西天的紫霞中化出來的。”
　　“哦？”孫悟空拿過壹個桃子狠狠咬了壹口，“倒黴的沒娘孩子！”
　　“妳說誰？”
　　“說我自己，行不？”孫悟空壹筋頭翻到另壹顆樹上躺下，“快走吧，俺可沒閑功夫陪妳玩。”
　　“我以後來找妳玩，可好？”
　　“不好！和女孩子有啥好玩？妳來這，不怕我吃了妳？”
　　紫霞壹笑，隱在白雲中去了。
　　孫悟空在樹上打了壹百個呵欠，還是睡不著。
　　“太悶了太悶了！俺要去尋個人打壹架！”
　　他壹縱身翻出了蟠桃園，卻看見紫霞還在雲邊坐著，兩眼不知望著何處出神。
　　“小姑娘妳找不著路回家啦？要哭鼻子也別蹲俺門口，別人還以為俺養了條紫色的狗看門呢！”
　　紫霞緩緩站起身來，回頭看他。
　　“以前我坐這壹萬年，也不會有個人理我的。”
　　“是麽，算俺多事，走也。”孫悟空壹縱身不見了。
　　“咦，這地方倒還不錯，亮閃閃的，好象花果山前的東海。”
　　孫悟空在天河邊說。
　　“讓俺抓些回家給孩兒們耍子。”
　　於是他開始在銀河裏東壹下西壹劃的撥撈。天河的銀星被他攪了個七零八落。
　　“快快住手。”卻聽壹人大喊。
　　孫悟空壹擡頭，卻見眼前站了壹個高大的年輕人，面貌英俊，身後還生著雙翼。
　　“俺還以為天界都是些白胡子老頭哩。”孫悟空說。
　　“天宮諸神相貌隨心意而定，心中不喜老態，人自然也不會顯老。在下天河守護神天篷，這河中銀星，俱是千萬年精心擺排才成這樣，上仙還是莫要把他弄亂了。”
　　“哈！老孫最恨的就是規規矩矩，越是動不得的東西，就越是要動壹動！”孫悟空不聽天篷話還罷，壹聽幹脆將棒揮舞起來，直攪得個銀星四散。
　　“住手！”天篷大喊，壹縱身到孫悟空面前，壹劈手竟將金箍棒抓住。
　　“這世上能抓住老孫兵器的人真還不多，嘿嘿，俺正手癢，妳今天便是不想打架，俺也放不過妳嘍！”
　　孫悟空說罷將棒壹抖，兩人戰在壹處。
　　這壹場鬥，只見得銀河中出現壹個旋渦，越轉越大，直有把整個銀河攪翻之勢。
　　眼見整個銀河被攪的亂成壹片，天篷又急又氣，又怕再打更弄亂了星星，心亂間被孫悟空壹腳掃倒，再想起身，金箍棒已指到頭頂。
　　“服不服？”孫悟空笑嘻嘻道。
　　“妳知道妳幹了什麽嗎？妳把它們弄散了，這可是花幾萬年心血才做成的啊！”天篷怒吼。
　　“什麽勞什子，幾粒銀沙，也要這樣，卻象個女人。”
　　“我和妳拼了！”天篷推開金箍棒，又撲上去。
　　他心中憤恨，全無招法，不幾招又被孫悟空打倒在地。
　　“還打不打？”
　　“怎麽不打！”
　　如此二十七次。
　　“還沒見過妳這麽經打的。”孫悟空喘氣道，“妳要這次還能爬起來，老孫就佩服妳！”
　　“我死也要站起來的……”天篷咬著牙往上撐身子。
　　“唉，何必呢？大家比武，認個輸不就完了，要搞的跟仇人壹樣！”
　　“妳弄壞了我最心愛的東西，毀了我的家，我不會饒了妳的！”
　　“怎麽這地兒不能住了嗎？雖亂了點兒，比起俺老孫水簾洞已不知好哪去了，小心眼兒！”
　　“妳不懂的……妳心中無愛，怎會懂珍惜二字！”
　　“什麽亂七八糟，妳倒是快點啊，老孫等妳爬起來都等餓了！”
　　這時天際壹白衣女子飄落於銀河中，她驚叫壹聲，沖到了天蓬面前，壹把抱住他。
　　“妳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女子心痛的說，眼中落下淚來。
　　“沒事的，阿月。”天篷嘴角流著血，忍痛作出笑容來。他又望向孫悟空：“他弄亂了妳造化的星辰，我決饒不了他！”
　　“傻瓜，傻瓜，星星亂了有什麽要緊？”
　　“可，那是妳多少年的心血，妳壹輩子都在做這件事，可只壹天就……我沒用，沒用！”天篷難受的要用頭去撞地。
　　阿月扶住他的頭道：“我說妳傻吧，其實我花這麽多時間來做星辰銀河，只有妳壹個人欣賞，我壹粒壹粒的擺它，只是因為妳看了高興……我心中真正在乎什麽，妳不懂麽？”
　　天篷笑了，這回真心的笑了，他象個孩子般靠在阿月懷中，阿月撫著他的頭，眼淚滴到他的發上。
　　孫悟空忽然覺得心裏怪怪的：“餵，妳們這是當我不存在麽？”
　　沒人理他。他走到哪裏，別人不是怕的要命，便是恭敬的不得了，眼前這種場面，他第壹次見到。
　　“他們竟然並不在乎俺！他們居然只看見他們自己。”
　　也許每個人出生時都以為這天地是為他壹個人而存在的，當他發現自己錯的時候，他便開始長大了。
　　“猴子，妳去吧，我不再恨妳了。”天篷說。
　　“哼！不信！俺老孫要恨壹個人時，壹輩子也記的他，怎麽妳說不恨就不恨，變的也忒快。”
　　“妳不懂的！”天篷說。
　　“妳再說壹句俺老孫不懂！俺精七十二般變化，法術樣樣純熟，哪裏不懂？”
　　“這位便是齊天大聖吧。”阿月說，“聽說妳是石中所生，人的心事，只怕與妳心不同。妳也許少了其中壹竅。”
　　“妳這是在罵俺老孫缺心眼羅？”
　　“妳和我們不壹樣吧，人天生便是缺的，壹生下來便會不安，所以壹生都在尋求補全，神其實也是缺的，只不過神把尋求的欲望消去了，這樣心裏便覺圓滿了。我不想騙自己，但妳好象真的沒有這樣的不安，因為妳是天成之物的緣故吧。也許有壹天，妳會明白，當妳看見……妳的靈魂裏有了另壹個影子的時候。”天篷說。
　　“不明白……最討厭啞迷！當年師父也喜歡這樣，都來戲耍俺老孫……”孫悟空自言自語說著，轉身出了天河。這回他沒有飛，是慢慢走出去的。
　　阿月看著孫悟空的背影，不由道：“這個人好象……”
　　“什麽？”天篷問。
　　“不知道。別管他了。”
　　孫悟空回到蟠桃園，壹看紫霞還在雲邊站著。
　　“妳站了壹整天了，在看什麽？”孫悟空不由問。
　　“妳為什麽要問我？”紫霞問。
　　“我怎麽知道我為什麽要問妳！今天俺真是倒黴，盡碰些怪人說些怪話。看來今天不宜出門的。”
　　“為什麽別人都不問我看什麽？妳卻問我看什麽？”
　　“俺受不了啦！我天生嘴快，行不行？”
　　“妳關心我麽？”
　　“我關心妳作甚？俺在花果山時，路邊見了條狗，也要上前打個招呼的。”
　　“妳果然與他們不壹樣。”
　　“妳才看出來啊？俺有毛。”
　　“我壹向喜歡在這站著，幾萬年來只有妳問我在幹什麽。”
　　“可我的確想知道妳在幹什麽啊！”
　　“為什麽他們都不想知道就妳想知道呢？”
　　“為什麽妳要問為什麽呢如果我知道為什麽我就不告訴妳為什麽了嗎？”
　　“因為妳有‘想’，妳有靈魂。”紫霞說。
　　孫悟空又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