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四個人走到這裏，前邊壹片密林，又沒有路了。
　　“悟空，我餓了，找些吃的來。”唐僧往石頭上大模大樣壹坐，說道。
　　“我正忙著，妳不會自己去找？……又不是沒有腿。”孫悟空拄著棒子說。
　　“妳忙？忙什麽？”
　　“妳不覺得這晚霞很美嗎？”孫悟空說，眼睛還望著天邊，“我只有看看這個，才能每天堅持向西走下去啊。”
　　“妳可以壹邊看壹邊找啊，只要不撞到大樹上就行。”
　　“我看晚霞的時候不做任何事！”
　　“孫悟空妳不能這樣，不能這樣欺負禿頭，妳把他餓死了，我們就找不到西天，找不到西天，我們身上的詛咒永遠也解除不了。”豬八戒說。
　　“呸！什麽時候輪到妳這個豬頭說話了！”
　　“妳說什麽？妳說誰是豬？！”
　　“不是豬，是豬頭！哼哼哼……”孫悟空咬著牙冷笑。
　　“妳敢再說壹遍！”豬八戒舉著釘耙就要往上沖。
　　“吵什麽吵什麽！老子要困覺了！要打滾遠些打！”沙和尚大吼。
　　三個惡棍怒目而視。
　　“打吧打吧，打死壹個少壹個。”唐僧站起身來，“妳們是大爺，我去給妳們找吃的，還不行嗎？最好讓妖怪吃了我，那時妳們就哭吧。”
　　“快去吧，那兒有女妖精正等著妳呢”孫悟空叫道。
　　“哼哼哼哼”三個怪物都冷笑。
　　“別以為我離了妳們就不行！”唐僧回頭沖他們揮揮拳頭，拍拍身上的塵土，又整整長袍，開始向林中走去。剛邁壹步，“嘶啦”長衫就掛破了。
　　“哈哈哈哈……”三個家夥笑成壹團，也忘了打架。
　　這是壹片紫色的從林，到處長著奇怪的植物和飄著終年不散的青色霧氣，越往裏走，腳下就越潮濕，頭上就越昏暗，最後枝葉完全遮蔽了天空，唐僧也完全迷路了。
　　“好啊，這麽多的生機，這麽多不同的生命！”唐僧高興的說。
　　“謝謝！”有個聲音回答他。
　　唐僧壹回頭，看見壹顆會說話的樹，紫黑色樹幹上有兩只壹眨壹眨的眼睛。
　　“真是驚奇，我看見了壹個妖怪，我喜歡能超越常理的東西，生命果然是很奇妙的事啊，讓我摸摸妳，土裏的精靈。”唐僧伸出手去，欣喜的撫摸著樹幹。
　　那樹幹上泌滿紫色的汁液，摸上去濕滑無比。
　　樹很愜意的接受著撫摸，它的幾萬下垂的分枝都不禁舒暢的搖動起來。
　　“呵，有幾萬年沒有人摸過我了，從前……幾千年前吧，有壹群猴子在我身上戲耍，後來他們都不知哪去了。那時我還沒有眼，只能感覺到有很多會動的生靈在我身邊說話，唱歌，我看不見，也不能動，但我很幸福。現在我終於長出了眼睛。可是他們卻不知哪裏去了，不知哪裏去了。”
　　“他們死了。”唐僧說。
　　“死？死是什麽？”
　　“死就是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什麽也感覺不到，什麽也不會想，就象妳未出生時壹樣。”
　　“不，不要死！也不要孤獨的生活。”
　　“妳還可能活很久，妳還沒有手，沒有腿，以後都會長出來的。”
　　“我花了十萬年才長出眼睛，我再也忍受不了那麽漫長的等待了，我現在就想去摸壹摸身邊的同類，摸壹摸妳，妳身上的氣味真使我心醉。”
　　“我已經很久沒洗澡了。對了，妳沒嘴，妳用什麽說話？”
　　“我用這個。”怪樹抖了抖它前面的壹根枝條。
　　那上面有壹張人的嘴。
　　“這不是妳自己的。”
　　“沒錯，是我撿的，三百年前有壹個人在這裏被吃了。剩下了這個，我用我能滋潤萬物的樹汁浸泡不使它腐爛，又費了幾十年的時間才長出枝條檢起它。”
　　“這可不好，妳投機取巧，不是妳的，就要讓它還給來處。”
　　“妳不想知道那個人為什麽被吃嗎？”
　　“是因為看見了妳的緣故嗎？”
　　“是。”
　　忽然唐僧發現自己的腳不知什麽時候已被藤蔓纏住了。
　　他背後響起了低沈的嗚嗷聲，唐僧聞到壹股腥氣噴到他的脖子上，但他無法回頭。
　　“把他的手留給我，我喜歡那雙手。”怪樹說。
　　“別人吃剩的妳也要，做妖做到妳這份上，是我就壹頭撞死算了。”唐僧說。
　　“如果我有頭的話，我會考慮的。”
　　有雙爪子搭上了唐僧的肩頭。
　　怪樹說：“等壹下，我想最後再和他說壹句話，我有了這張嘴後，這是第壹個能和我說話的。我很感興趣研究壹個人被吃時的心理活動是怎樣的。”
　　“妳哪那麽多廢話？早死早超生，我才不怕呢。”唐僧說，“妳真想聽我最後壹句話？”
　　怪樹上下晃晃枝葉。
　　“好吧。”唐僧深吸壹口氣，突然大叫道：“救——命——啊”
　　“師父又在叫救命了。”豬八戒說。
　　“別理他，老這樣，總玩不膩。”孫悟空看完了晚霞，從懷裏掏出壹只腿來吃。
　　豬八戒盯著他：“妳在吃什麽？”
　　“豬腿。”
　　“我——宰——了——妳——！！”豬沖上來，壹把抱住猴子。
　　“嗯。”沙和尚睡夢中翻了個身，“砍……砍死他……”又睡死了。
　　“妳叫了十七句了。我只讓妳說壹句的。”怪樹盯著唐僧。“妳為什麽流水？”
　　“樹爺爺，其實我真的很怕。我還年輕，才活了二十幾年。”
　　“妳活了二十年就有四肢五官，我活了幾十萬年才有壹雙眼，為什麽？”
　　“當人是要幾百次輪回才能修到壹次的，我等的時間不比妳少，就讓我多活幾百年吧。”
　　“我要放妳，妳還會離開我，剩我壹個人，不行。”
　　“我不走，我以我大徒弟孫悟空的名義發誓，壹輩子留在這兒直到妳死……後邊的那位不要舔我好不？我很臟的。”
　　“孫悟空？好象聽過，唉，不記得那麽多了，妳還有徒弟？”
　　“是啊，我二徒弟豬八戒很胖的。”
　　“那妳再多叫幾聲。”
　　“師父已經在叫第壹百三十四句了。”豬八戒說，“妳還不去堵上他的嘴？”
　　“妳先叫爺爺。”孫悟空說。
　　“妳休想……哎呀！有種把腳從我背上拿走我們再打！”
　　“打成這樣還不服？小樣我就不信還制不了妳！”
　　砰砰啪啪。＃％—＊。！％！
　　“咳，能不能讓我喝口水再喊？”唐僧問。
　　“算了，他們可能早跑了。”
　　“等等，我好象聽見殺豬的聲音。”後面的怪獸說。
　　“是了是了，那壹定是我兩個徒弟又在打架。”唐僧說。
　　“不管，我先吃了妳，再去找他們！”
　　“不要哇，妳們怎麽能這樣，坐下來壹齊談談哲學多好啊，要不我出個迷語給妳們猜吧。‘蓮花未出生時是什麽？’”
　　“啊！”忽然怪樹和怪獸發出慘叫，嘶嘶的變成了壹團白煙。
　　“咦？”唐僧問：“妳們怎麽了，不好意思，我出的題是難了點。”
　　“蓮花未出生時，還是蓮花。”忽然壹個女孩子的聲音說。
　　唐僧回過頭去，壹個綠衣的女孩笑嘻嘻站在那裏，她有壹頭飄然的長發，身上的衣服卻是用最細的銀絲草編成，閃閃發亮。
　　“女施主妳好漂亮啊！”唐僧說。
　　“原來妳是個好色的和尚。”
　　“不是不是，只是出家人不能說謊的。”
　　“如果妳不是光頭，壹定很討女孩子喜歡的。”
　　“難道我光頭的樣子就不帥嗎？”
　　“油嘴滑舌，妳怎能修成正果？”
　　“我修行與別人修行不壹樣，他們修小乘，我修大乘，他們修虛空，我修圓滿。”
　　“大乘？嘻沒聽過。”
　　“因為我還沒想好呢。”
　　“我只聽說有個叫金蟬子的曾質疑小乘佛法，想自行通悟。結果走火入魔，被陷於萬劫之中。”
　　“他笨嘛！”
　　女孩子忽然變了臉色：“妳有什麽資格說他？！他壹根手指，也能點破穹天，妳不過是個在妖怪前象狗壹樣求饒的凡夫俗子！”
　　“因為我想活著，我不能掩藏我心中的本欲，正如我心中愛妳美麗，又怎能嘴上裝四大皆空。”
　　“妳肉眼凡胎，又怎知萬物造化，外表皆幻。”
　　“母豬也有個美醜，妳又何必自卑？”
　　“妳犯嗔戒！妄語不斷，心意雜亂，又怎會去做了和尚？”
　　“天地良心呀，誰要我這好運壹生下來就在和尚廟裏。”
　　“妳不配論佛，剛才聽妳說句謁語，以為妳有些道行，才出手救妳，沒想到救了個蠢漢，妳快滾吧！”
　　“呵姑娘此話差矣，有道生死在天，我若是有道高僧，佛祖又怎會不保佑我，用妳多事？”
　　“呸！禿子！氣死我了！”
　　女孩忽然將身壹轉，壹張美麗面孔頓時變作恐怖猙獰：“妳既是壹俗物，不如讓我吃了妳吧！”
　　唐僧長嘆壹聲：“唉，為什麽妖怪吃我之前總要那麽多廢話呢？”
　　說時遲，那時快，壹道身影已淩空越過。
　　當然是孫悟空。
　　當那女子的手突然被抓住的那壹刻，她忽然感到壹股強大的氣息襲入她的全身，那是壹種不可抗拒的意誌，使她的每處肌體不能自己。她輕哎了壹聲就放棄了抵抗，癱倒在地。
　　孫悟空看了看這個女妖：“禿頭，看來妳真是對女妖精有出奇的吸引力呀，用妳做誘真是壹點錯也沒有，這樣這話俺老孫的功德分很快就能積夠了……為什麽追妳的女妖精都壹個比壹個難看？”
　　“氣不死的阿彌陀！這麽美麗的女子，妳居然說她難看？”唐僧道。
　　“美……美麗？妳看這樣子，都快趕上老孫了，敢情妳喜歡這種的？”
　　“唉，幻化無窮，明鏡在心，妳猴眼看人，又如何識得美醜。”
　　“啊呸！俺老孫雖然有些青光眼外加散光，迎風流淚還見不得太陽，但也是在地下呆了太久退化了，妳怎可拿俺生理缺陷取笑？惹的火起時，壹棒打妳成孤拐！老孫這就結果了妳的小美人！”
　　孫悟空舉起了金箍棒。
　　那女子這時卻醒轉了，她擡眼正看見了孫悟空舉棒要打。
　　“孫悟空……妳是孫悟空！”
　　女子壹把抱住他的雙腿：“是妳麽，真的是妳？我不是在做夢？”
　　她揚起那張醜臉無限深情的看著孫悟空，眼中竟有淚滑落下來。
　　孫悟空只覺渾身壹顫，好似五臟六腑都跳動了壹下，心想不好，這是什麽魔法，只覺有千鈞之力，此刻卻壹點也用不上。
　　那女子還在說：“妳來了，就太好了，又是壹個夢麽？但我已滿足了，我在這裏活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想著有壹天妳會出現在我面前，妳自由了，妳終於自由了麽？我知道這壹天壹定會來，沒有人能鎖的住妳，永遠沒有……太好了……太好……”
　　她竟已泣不成聲。
　　孫悟空暗運內力，壹聲“起”，那女子便直飛出去，撞在壹棵大樹上，把兩人才能合抱的大樹撞的應聲而折。
　　“哈，我把妳這個打不死的妖怪，妳以為這套對老孫有用麽？哭？哭也沒用，老孫殺人就沒眨過眼。”
　　那女子摔在地上，鮮血從口中流出來，卻還強撐起看著孫悟空：“妳，妳不認得我了……是的，我變成這個樣子，妳自然認不出來，可我受了玉帝的咒，再也不能變回從前的樣子……我是……”
　　女子突然慘叫壹聲，壹口血直噴出來，她在地上痛苦的掙紮著。
　　唐僧嘆了壹聲：“唉，莫不是妳也受了咒，再不能說出自己是誰？”
　　那女子手中緊緊攥住地上泥土，顯然痛苦至極。
　　“禿頭，妳別信她，妖怪我見的多了，什麽招都使得出來，讓開，讓我結果了她。”孫悟空道。
　　“我並沒有擋著妳呀，妳打呀，怎麽不打？”
　　“我……妳叫我打我就打麽，偏要過會兒再打。”
　　“恨不死的阿彌陀，歷盡千重罪，煉就不死心。”唐僧又整了整他那已爛的不成樣子的衣裳，踱著步向林外走去，“妳們慢聊，我不打擾了。我要去美麗的林中散步，期望相逢壹個星零花壹樣的妖精……”
　　他又停步看了看萬年老樹的殘軀，緩緩嘆道：“不要死，也不要孤獨的生活。幾十萬年就是為了這壹天麽？”
　　唐僧走了，孫悟空跳到樹上，那女子在地上打滾哀鳴，他卻自在打著秋千。好半晌，那女子才漸漸平復。
　　孫悟空：“不是我可憐妳，只是老孫不殺沒還手之力的人。妳現在沒事了？出招吧。”
　　他還在大樹藤條上架著腿晃悠，好象是這不是戰鬥之前，只是在午睡前。
　　那女子臉色還蒼白著，可見到孫悟空，她眼中又閃出了光芒，流著血的嘴邊有了壹絲笑意。
　　“妳還是老樣子。妳以前……就是這樣，還記得我們第壹次見面嗎，那時……妳也在樹上這樣躺著，是蟠桃樹……”
　　“見鬼，今天我碰上了個神經的妖怪，大嬸我從沒見過妳，也沒見過蟠桃樹是什麽樣子，妳老實隨便亮個招數，然後讓我壹招打死妳就完了，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
　　“妳還不記得我是誰？妳……妳難道已忘了從前的壹切？”
　　“老太太，別提妳那些從前了，妳認錯人了，俺老孫五年前剛從五獄山地牢被放出來，壹心想多殺幾個妖怪，積點功德值好讓上天給我把前罪銷了，沒準還封個土地山神什麽的，誰見過妳呀。”
　　“妳在說什麽？五獄山？是五行山才對呀？銷前罪？妳也記得妳做的事，又怎是殺幾個妖天庭就會放過妳的？”
　　“是妳在說什麽？我本是花果山壹妖猴，因不敬天帝而被天帝罰入五嶽，關了五百年，後來蒙玉帝開恩，說只要我能完成三件事，就贖了我的前罪，以前的事我記得清清楚楚，哪來的妳……見鬼我怎麽會和妳嘮這些事。”
　　那女子現出了驚疑的神色：“怎麽會……難道說……他們要妳做三件事，是哪三件？”
　　“妳還真煩哩，好吧，就讓妳死個明白，第壹件，要我保剛才那個禿頭上西天。第二件，要我殺了四個魔王……”
　　“四魔王？！”
　　“沒錯，就是西賀牛洲平天大聖牛魔王，北俱蘆洲混天大聖鵬魔王，南瞻部洲通天大聖獼猴王，還有壹個，東勝神洲齊天大聖美猴王！”
　　“哈……美……美猴王？！”
　　“怎麽，妳認識他，第三件事，待這兩事做完，上天才會告訴我。妳怎麽又哭了？”
　　女子低了頭喃喃念道：“是了，他已記不得壹切，也記不得妳了……”眼淚落在土裏。
　　“唉，”孫悟空跳下樹來，“看妳這麽痛苦，我做做好事，幫妳解脫了吧，下輩子做個岸邊花草，隨風搖搖，不也比做個活的太久，記憶錯亂的妖好？”
　　女子忍痛擡起頭來：“我不會記錯，我記得所有的事，會永遠的記住……沒想到，我等了五百年，等的卻是死在妳手中，我們終究還是逃不出他的掌心。”
　　孫悟空舉起棒來……
　　“在我死之前，我要問妳壹件事。”那棒下的人說，她擡起頭：“忘記了壹切，是不是真的就沒有了痛苦？”
　　“……”
　　孫悟空把棒舉在空中。
　　“咳！”他猛把棍掃向旁邊的樹木，把林中掃出了個半徑幾十丈的扇形……
　　“壹個神經錯亂的妖精，殺了也沒有意思。”他獨自嘟啷著，說完，頭也不回向林外走去。沒有看見後面女子將手伸向他，卻疼的發不出聲來的悲哀眼神。
　　他走著，隱隱聽見海浪聲，他擡頭，卻又只是無邊的樹林。
　　“五百年前……”他想，“我在哪？”
　　這壹想，頭卻又疼了起來，他使勁的晃晃腦袋。頭中空空如也了，人也就舒服了“怪了，我怎麽會突然沒殺人的心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