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雪山飛狐 by 金庸
2018-9-5 19:46
嗖的壹聲,壹支羽箭從東邊山坳後射了出來,嗚嗚聲響,劃過長空,穿入壹頭飛雁頸中。大雁帶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幾個筋鬥,落在雪地。
西首數十丈外,四騎馬踏著皚皚白雪,奔馳甚急。馬上乘客聽得箭聲,不約而同地壹齊勒馬。四匹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駒,壹受羈勒,立時止步。乘者騎術既精,牲口也久經訓馭,這壹勒馬,顯得鞍上胯下,兩皆英健。四人見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壹聲彩,要瞧發箭的是何等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終沒人出來,卻聽得壹陣馬蹄聲響,射箭之人竟自走了。四個乘客中壹個身材瘦長、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皺眉,縱馬奔向山坳,其余三人跟著過去。轉過山邊,見前面裏許外五騎馬發力奔馳,鐵蹄濺雪,銀鬣乘風,眼見追趕不上。那老者壹擺手,說道:“殷師兄,這可有點兒邪門。”
那“殷師兄”也是個老者,身形微胖,留著兩撇髭須,身披貂皮外套,壹副富商氣派,聽了那瘦長老者的話,點了點頭,勒馬回向大雁,馬鞭揮出,啪的壹聲,抽向雪地,鞭梢將大雁卷上。他左手拿著箭桿壹看,叫了道:“啊!”
三人聽得叫聲,縱馬馳近。那“殷師兄”連雁帶箭向那老者擲去,叫道:“阮師兄,請看!”瘦長老者伸左手抄出接過來,壹看羽箭,大叫:“在這裏了,快追!”勒轉馬頭,當先追去。
其余二人都是壯年,壹個身高膀闊,騎在壹匹高頭大馬上。更顯威武;另壹個中等身材,臉色青白,鼻子卻凍得通紅。四人齊聲唿哨,四匹馬噴氣成霧,忽喇喇放蹄趕去。這白茫茫山坡上望眼皆雪,四下更無行人,追蹤容易不過。
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錦,在這關外長白山下苦寒之地,卻積雪初融,渾沒點春日氣象。東方紅日甫從山後升起,淡黃的陽光照在身上,殊無暖意。
山中雖冷,四名乘者縱馬急馳之下,不久人人頭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脫下外,放在鞍頭。他身穿青綢面皮袍,腰懸長劍,眉頭深鎖,滿臉怒容,眼中竟似要噴出火來,不住價地催馬狂奔。
這人是遼東天龍門北宗新任掌門人“騰龍劍”曹雲奇。天龍門掌劍雙絕,他所學都已頗有所成。白臉漢子是他師弟“回龍劍”周雲陽。高瘦老者是他們師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龍門北宗算得是第壹高手。那富商模樣的老者則是天龍門南宗掌門人“威震天南”殷吉,這次事情與天龍門南北兩宗俱有重大幹系,是以他千裏迢迢,遠來關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關外良馬,腳程甚快,壹口氣奔出七八裏後,前面五乘已相距不遠。曹雲奇高聲叫道:“餵,相好的,停步!”前面五人全不理會,反縱馬奔得更快了。曹雲奇厲聲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們無禮了!”
只聽得前面壹人舌頭打滾,嘟的壹聲,勒馬轉身,其余四人卻仍繼續奔馳。曹雲奇壹馬當先,但見那人彎弓搭箭,箭尖指向他胸口。曹雲奇藝高人膽大,竟不將他硬弓利箭放在心上,揚鞭大呼:“餵,是陶世兄麽?”
那人面目英俊,雙眉斜飛,二十三四歲年紀,壹身勁裝結束,聽得曹雲奇叫聲,縱聲大笑,叫道:“看箭!”嗖嗖嗖連響,三支羽箭分上中下三路連珠射到。
曹雲奇沒料到他三箭來得如此迅捷,微微壹驚,馬鞭疾甩出去,打掉了上路與中路射來的兩箭,接著壹提馬韁,那馬向上躍起,第三支箭貼著馬肚子從四腿間穿了過去,相差不過數寸。那青年哈哈壹笑,撥轉馬頭,提韁便跑。
曹雲奇鐵青著臉,縱馬欲趕。阮士中叫道:“雲奇,沈住了氣,不怕他飛上天去。”縱身下馬,拾起雪地裏的三支羽箭,果然與適才射雁的壹般無異。殷吉沈著臉哼了壹聲,說道:“果真是這小子!”曹雲奇道:“等壹下師妹,瞧她更有什麽話說?”
四人候了壹頓飯功夫,不聽得來路上有馬蹄聲響。曹雲奇焦躁起來,道:“我瞧瞧去!”拍馬趕回。阮士中望著他背影,嘆了壹口氣,說道:“也真難怪得他。”殷吉道:“阮師兄,妳說什麽?”阮士中搖搖頭,卻不答話。
曹雲奇奔出數裏,只見壹匹灰馬空身站在雪地裏,壹個白衣女郎壹足跪地,俯身似在雪中尋找什麽。曹雲奇叫道:“師妹,什麽事?”
那女郎不答,隨即站直,手中拿著壹根黃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閃閃發光。曹雲奇走近接過,見是壹支黃金鑄成的小筆,長約三寸,筆尖鋒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筆桿上刻著壹個小小的“安”字。這支金筆看來既是玩物,卻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皺眉,說道:“哪裏來的?”那女郎道:“妳們走後,我隨後跟來,奔到這裏,忽然有乘馬從後追來,那馬好快,只壹會兒就從我身旁掠過。馬上乘客揚手向我拋來這支小筆,將我……將我……”說到這裏,忽然臉上暈紅,囁嚅著說不下去了。
曹雲奇凝望著她,只見她凝脂般的雪膚之下,隱隱透出壹層胭脂之色,雙睫微垂,壹股女兒羞態,嬌艷無倫,不由得胸中壹蕩,隨即疑雲大起,問道:“妳可知咱們追的是誰?”那女郎道:“誰啊?”曹雲奇冷冷地道:“哼,妳當真不知?”那女郎擡起頭來,道:“我怎知道?”曹雲奇道:“是妳心上人。”那女郎沖口而道:“陶子安?”這話壹出口,登時滿臉紅暈。曹雲奇眉間有如罩上了壹層黑雲,叫道:“我壹說是妳心上人,妳就接口說陶子安!”
那女郎聽他這麽說,臉上更加紅了,淚水在壹雙明澄清澈的眼中滾來滾去,頓足叫道:“他……他……”曹雲奇道:“他……他怎麽?”那女郎道:“他是我沒過門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曹雲奇大怒,刷的壹聲,拔出長劍。那女郎反而走上壹步,叫道:“妳有種就殺了我。”曹雲奇咬著牙齒,望著她微微擡起的臉,心中柔情頓起,叫道:“罷啦,罷啦!”回手壹劍,猛往自己心口紮去。
那女郎反手拔劍,回臂疾格,出手好快,當的壹聲,雙劍相交,迸出數星火花。曹雲奇恨恨地道:“妳既不將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讓我在這世上多受苦惱?”那女郎緩緩還劍入鞘,低聲道:“妳早知道,是爹爹將我許配給他,難道是我自己做的主麽?”曹雲奇雙眉壹揚,說道:“我願跟妳浪跡天涯,在荒島深山之中隱居廝守,妳怎又不肯?”那女郎嘆了壹口氣道:“師哥,我知妳對我壹片癡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妳的心意。可是妳執掌我天龍北宗門戶,如做出這等事來,天龍門聲名掃地,在江湖上顏面何存?”
曹雲奇大聲道:“我就為妳粉身碎骨,也所甘願。天塌下來我也不理,管他什麽掌門不掌門。”那女郎微微壹笑,輕輕握住他手,說道:“師哥,我就是不愛妳這霹靂火爆、不顧壹切的脾氣呢。”
曹雲奇給她這麽壹說,再也發作不得,嘆了壹口氣,說道:“妳怎麽又把他給的玩意兒當作寶貝似的?”那女郎道:“誰說是他給的?我幾時見過他來?”
曹雲奇道:“哼,這樣值錢的玩意兒,還有人真的當暗器打麽?這筆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誰給妳的?”那女郎嗔道:“妳既愛這麽瞎疑心,趁早別跟我說話。”縱到灰馬身旁,躍上馬背,韁繩壹提,那馬放蹄便奔。
曹雲奇忙上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騎肚腹,片刻間便追上了,身子壹探,右手拉住灰馬轡頭,叫道:“師妹,妳聽我說。”那女郎舉起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開!給人家瞧見了成什麽樣子?”曹雲奇卻不放手,啪的壹聲,手背上登時起了壹條血痕。那女郎心有不忍,道:“妳何苦又來惹我?”曹雲奇道:“是我不好,妳再打吧!”那女郎嫣然壹笑,道:“我手酸,打不動啦。”曹雲奇笑道:“我跟妳捶捶。”伸手去拉她手臂。那女郎迎頭壹鞭,曹雲奇頭壹偏,這壹次躲開了鞭子,笑道:“妳手怎麽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臉,說道:“我叫妳別碰我。”
曹雲奇賠笑道:“好,那麽妳說這金筆是哪裏來的。”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給的。不是他給,還有誰給?難道是妳給我的?”曹雲奇心頭壹酸,熱血上湧,又要發作,但見她笑靨如花,紅唇微微顫動,露出壹口玉石般的牙齒,怒氣登時沈了下去。那女郎瞪了他壹眼,輕輕嘆了口氣,柔聲道:“師哥,我從小得妳盡心照顧,妳待我真比親生哥哥還好。我又不是全無心肝之人,怎不想報答?何況我們……只是,我實在好生為難。妳壹向憐惜我、愛護我,現下爹爹不幸慘死,我天龍門面臨成敗興亡的重大關頭,妳怎麽反不體諒我了?”曹雲奇呆了半晌,再無話說,左手壹揮,說道:“妳總是對的,我總是錯的,走吧!”
那女郎嫣然壹笑,道:“且慢!”摸出壹塊手帕,給他抹去滿額汗水,道:“大雪地裏,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涼。”曹雲奇心中甜甜的說不出的受用,滿腔怒氣登時化為烏有,揮鞭在那女郎的灰馬臀上輕輕壹鞭。二人雙騎,並肩馳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紀雖輕,在關外武林中卻已頗有名聲。因她容貌美麗,性又機伶,遼東武林中公送她壹個外號,叫作“錦毛貂”。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飛,聰明伶俐,“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她是她父親田歸農前妻生的,田歸農逝世不久,是以她壹身縞素,戴著重孝。
兩人急奔壹陣,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雲陽三人。阮士中向曹雲奇橫了壹眼,說道:“去了這麽久,見到什麽了?”曹雲奇臉壹紅,道:“沒見什麽。”雙腿壹夾,縱馬快跑。
又奔出數裏,山勢漸陡,積雪甚厚,馬蹄壹溜壹滑,五人不敢催馬,松韁緩行。轉過兩個山坳,山道更加險峻。忽聽左首壹聲馬嘶,曹雲奇右足在馬鐙上壹點,斜身飛出,落在壹株大松樹之後,先藏身形,再縱目前望。只見山坡邊幾株樹上系著五匹馬,雪地裏壹行足印筆直上山。曹雲奇叫道:“兩位師叔,小賊逃上山啦,咱們快追。”
殷吉向來謹慎,說道:“對方若故意引誘咱們來此,只怕山中設了埋伏。”曹雲奇道:“就是龍潭虎穴,今日也要闖他壹闖!”殷吉聽他說得魯莽,頗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師兄,妳說怎的?”阮士中還未答話,田青文搶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師叔在此,就真有厲害埋伏,也不用怕。”殷吉微微壹笑,道:“瞧他們走得匆忙,似乎又不像設伏。這樣吧,”手指右首,說道:“咱們從這邊繞道上山,轉過來攻他們個出其不意。”曹雲奇叫道:“好,此計大妙!”
殷吉等都下了馬,將馬匹系在大松樹下,翻起長衣下襟縛在腰裏,展開輕功提縱術,從山坡右首上山。這壹帶樹木叢生,山石嶙峋,行走不便,但多了壹層掩蔽,不易為敵人察覺。五人初時魚貫而行,壹個緊接壹個,時候壹長,漸漸分出了功夫高下。殷吉與阮士中並肩在前,曹雲奇墮後丈余,田青文與周雲陽又在後數丈。曹雲奇心想:“殷師叔是南宗掌門,號稱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與我北宗到底誰高誰低?今日倒要領教領教。”壹提氣,足下加勁,倏忽搶在殷阮二人前頭。
只聽殷吉贊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當真英雄出在年少。”曹雲奇怕他追上,不敢回頭,只道:“請殷師叔多加指點。”口中這麽說,腳下絲毫不停,奔了壹陣,聽得腳步聲息,回頭望去,心中微涼,原來殷吉、阮士中兩人就在他身後不遠,忙加快腳步,急沖數丈。
殷吉微微壹笑,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山上積雪更厚,道路崎嶇,行走自是費力。只過了半枝香功夫,曹雲奇漸漸慢了下來,忽覺後腦微微溫熱,似乎有人呼氣,正要回頭,右肩上有人輕輕壹拍,聽得殷吉笑道:“小夥子,加把勁兒!”曹雲奇壹驚,提氣向前猛沖。這壹沖雖把殷阮兩人拋下了十多丈,但已心浮氣粗,頭上冒汗。他伸袖壹擦額上汗水,想起適才田青文給自己擦汗的情景,嘴角間不由得露出微笑,但聽得背後踏雪之聲,殷吉兩人又趕了上來。
殷吉見曹雲奇這麽壹沖壹慢,知他輕功遠不如自己,只七星手阮士中壹聲不響地並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腳步,看來遊刃有余,未出全力,心道:“妳們師叔侄倆今兒考較老兒來著。”猛吸壹口氣,施展數十年勤修苦練的輕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點地般奔了上去。
天龍門創自清初,原本壹支,到康熙年間,掌門人的兩名大弟子不和,待掌門人壹死,便分為南北兩宗。南宗以輕捷剽悍為尚,北宗卻註重沈穩狠辣。兩宗武功本源架式全然相同,使用之時,卻各有所長。這上山輕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雖肥胖,壹施展本門心法,竟矯捷勝於猿猴,片刻之間,已超出曹雲奇壹裏有余。阮士中卻仍不即不離地與他並肩而行。殷吉數次放快,要想將他拋落,但每次只搶前數丈,阮士中又穩穩地追將上來。
眼見離峰頂只兩三裏路程,殷吉笑道:“阮師兄,咱倆比比腳力,瞧誰先上峰頂。”阮士中道:“我又怎趕得上殷師兄?”殷吉道:“別客氣啦!”話壹出口,如箭離弦般疾沖而上,不到片刻,離峰頂已只數丈,回頭見阮士中在自己身後約有丈許,壹提氣,正要沖上,阮士中突然壹縱而起,落在他身旁,低聲道:“那邊有人!”伸手向峰左樹叢中壹指。殷吉心中壹寒:“此人功力,果然在我之上。”見他彎腰低頭,輕輕向樹叢中走去,便跟隨在後。
兩人走到樹後,躲在壹塊凸出的大石後面,探頭前望,只見下面谷中刀劍閃光,有五人聚在谷底。三人手執兵刃,分別守住三條通路,似防人闖進,另外兩人壹揮鋼鋤,壹舞鐵鏟,正在壹株大樹下用力挖掘。兩人似知強敵追隨在後,時機迫促,四只手臂壹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異常。
殷吉低聲道:“果然是飲馬川陶氏父子。那三人是誰?”阮士中輕聲道:“飲馬川的三個寨主,都是硬手。”殷吉道:“正合適,五個對五個。”
阮士中道:“殷師兄,妳我同雲奇三人自然不怕,雲陽和青文卻弱了。先出其不意地宰他壹兩個,余下的就好辦。”殷吉皺眉道:“倘若江湖上傳揚出去,說我天龍門暗施偷襲,豈不叫天下英雄恥笑?”阮士中冷冷地道:“為田師哥報仇,斬草除根,壹個也不留下。咱們自己不說,沒人知道。”殷吉道:“陶氏父子當真這麽難對付麽?”
阮士中點點頭,隔了片刻,說道:“平手相鬥,小弟沒必勝把握。”殷吉心知北宗自掌門人田歸農去世後,阮士中已是門中第壹高手,聽說田歸農在日,也忌憚他三分,適才上山較勁,他似乎有心相讓,才成了個不勝不敗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輸,便點頭道:“小弟是客,自然由阮師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妳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便不說話。這時曹雲奇已經趕到,再過壹會,周雲陽、田青文二人也先後上來。阮士中低聲道:“殷師兄、雲奇和我各發錐子,幹了把風的三人,再圍攻陶氏父子。雲陽與青文待我們出手之後,便即上前。”四人聽了,當即放輕腳步,彎腰從山石後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後,低聲叫道:“阮師叔!”阮士中停步道:“怎麽?”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阮士中雙眼壹翻,露出壹對白睛,低沈著嗓子道:“妳還要回護陶子安那小賊?”田青文道:“我總覺得不是他。”阮士中臉色鐵青,拔出插在腰帶上的那支羽箭,遞在她手裏,輕聲道:“妳自己比壹比去!這是那小賊適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過羽箭,只看了壹眼,不由得兩手發顫。曹雲奇在她身旁,壹直瞧她的時候多,望敵人的時刻少,見了她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見陶子安性命難保,怒的是她對那小賊顯然情意甚深。他脾氣暴躁,越想越惱,正待出言譏刺,阮士中在他肩頭壹拍,向著在東首把守的那人背心壹指。
這時田青文與周雲陽已伏下身子,停步不進。阮殷曹三人各自認定了壹名敵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錐,悄悄走近。那毒錐是天龍門世代相傳的絕技,發出時既準且快,且毒性猛烈,給打中了三個時辰斃命,厲害之極,江湖上送它壹個名號,叫作“追命毒龍錐。”
曹雲奇心想:“師叔要我打東首那人,我卻要用毒錐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賊的性命,既報師門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釘。否則待會活捉了他,夜長夢多,不知師妹又會生出什麽古怪來。”算計已定,越走越近,見離敵人已不足五十步,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壹起壹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揮手發號,三錐立時激射而出。
錚的壹聲,陶子安手中的鋼鋤撞到了土中壹件鐵器。阮士中高舉左手,正要下落,猛聽得嗤嗤嗤數聲連響,旁邊雪地裏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這些暗器突如其來地從地底下鉆出,事先沒半分朕兆,委實匪夷所思,古怪之極。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雖近身而發,來得奇特,但眼明手快,仍各舉鋤鏟打落。望風的三人中壹人仰天壹摔,滾入了山溝,兩枚袖箭分從頭頂頸邊擦過,僥幸逃得性命。其余兩人卻哼也沒哼壹聲,壹枚鋼鏢、壹柄飛刀都正中後心,撲在雪地裏再不動彈。
這壹下變起倉促,陶氏父子固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驚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親“鎮關東”陶百歲罵道:“鼠輩,敢施暗算!”這壹聲宛若憑空起了個響雷,威猛無比。只見身側雪地中刀光閃動,從地底下躍出四人。
原來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處,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數日。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樹枝蓋了,白雪遮住,只露出幾個小孔透氣,旁人又怎知曉?
陶氏父子拋下鋤鏟,急從身邊取出兵刃。陶百歲使的是根十六斤重的鋼鞭,陶子安則用單刀。滾在山溝裏的馬寨主怕敵人跟襲,在山溝中連滾數滾,這才躍起,他手中拿著壹對鏈子錘。
看敵人時,當先壹人身形瘦削,臉色漆黑,認得是北京平通鏢局總鏢頭熊元獻,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飲馬川山寨曾劫過他鏢局的壹支大鏢,熊元獻使盡心機,始終沒能要回,雙方結下甚深梁子。另壹個女子三十二三歲年紀,馬寨主識得她是雙刀鄭三娘。她丈夫本是平通鏢局鏢頭,在飲馬川劫鏢時刀傷殞命。此外是壹個胖大和尚,手使戒刀;壹個紫膛臉漢子,使壹對鐵拐,均不相識。想來都是平通鏢局邀來的好手,埋伏在這裏以報昔日之仇。
陶百歲喝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老夫手下敗將。除了姓熊的鼠輩,武林之中,原也沒人能做這下賤勾當。”這話雖是斥罵熊元獻,但殷吉聽了,不禁臉上壹熱,斜眼看阮士中時,見他雙目凝視谷中敵對雙方,對這句話直如不聞。
熊元獻細聲細氣地道:“陶寨主,在下跟妳引見引見。這位是山東百會寺的靜智大師。這位是京中壹等侍衛劉元鶴劉大人,是在下的同門師兄。妳們多親近親近。”陶百歲身材魁偉,聲若雷震,熊元獻恰與他相反,壹個陽剛,壹個陰柔,兩人倒似天生的對頭。陶百歲罵道:“好小子,壹齊上吧,咱們兵刃上親近親近。”鋼鞭在空中虛擊壹鞭,呼呼風響,足見膂力驚人。熊元獻不動聲色,低低地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敗將,不敢跟妳動手,只想來討件物事。”陶百歲怒道:“什麽?”熊元獻向他們挖掘的土坑壹指,道:“就是這裏的東西。”
陶百歲壹捋滿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話,劈面就是壹鞭。熊元獻閃身避過,叫道:“且慢動手。”陶百歲喝道:“又有什麽話說?”熊元獻道:“在下已在這裏等了三日三夜,專等陶寨主到來。如不瞧兩位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這裏的東西本來不是飲馬川的,壹向由天龍門經管,現下換換主兒,也沒什麽不該。”陶子安道:“熊鏢頭說得好漂亮。這雪山上千裏冰封,妳們倘若早知埋藏之處,還不早就拿了去?”
那鄭三娘壹心要報殺夫之仇,叫道:“多說什麽?動手吧!”話聲未畢,三柄飛刀刷刷刷接連向馬寨主射去。馬寨主鏈子雙錘飛起,打落兩柄飛刀,見第三柄來得更加勁急,直取胸口,雙手壹繃,雙錘之間的鐵鏈橫在當胸,正好擋落飛刀,左錘壹縮,右錘撲面打出。鄭三娘身形靈動,矮身低頭,雙刀壹招“旋風勢”,直撲進懷。馬寨主左錘飛出,消去這招。
這兩人壹動上手,那和尚揮戒刀直取陶百歲。鎮關東不避反迎,鐵鞭橫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和尚只覺手臂酸麻,刀鋒已給打出個缺口。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獻。六人分作三對,在雪地裏性命相撲。劉元鶴手執雙拐,在旁掠陣,見和尚不是陶百歲對手,叫道:“大師退下,讓我來會會鎮關東。”那和尚兀自戀戰。劉元鶴跨上壹步,右膀在靜智和尚肩頭壹撞。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破口罵道:“操妳奶奶,妳來撞老子!”忽覺金刃劈風,壹刀向腦門劈來,忙縮頭躲閃,卻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壹刀。靜智嚇出壹身冷汗,驚怒之下,挺刀與熊元獻雙鬥陶子安。
劉元鶴武功比師弟強得多,陶百歲鐵鞭橫掃,他竟硬接硬架,鐵拐壹立,鐵鞭碰鐵拐,當的壹聲大響。劉元鶴不動聲色,右拐稍沈,拐頭鎖住敵人鞭身,左拐摟頭蓋落。陶百歲與他數招壹過,已知遇到勁敵,抖擻精神,使開六合鞭法,單鞭鬥雙拐,猛砸狠打。
時候壹長,劉元鶴漸占上風,陶百歲已是招架多,還手少。陶子安以壹敵二,更加形迫勢蹙,心想眼前唯壹指望,是馬寨主速下殺手擊斃鄭三娘,將熊元獻接過,自己就能俟機殺了和尚。但鄭三娘也已瞧明白戰局大勢,只要自己盡力支撐,陶氏父子不免先後送命,當下只守不攻,雙刀守得嚴密異常,馬寨主雙錘雖如狂風暴雨般連環進攻,卻始終傷她不得。再拆數十招,鄭三娘究是女流,愈來愈是力氣不加,不住後避。馬寨主踏步上前追擊,突見鄭三娘左刀壹晃,露出老大空門,大喜之下,搶上壹步,揮錘擊落,驀地裏右足足底壹虛,竟踏在熊元獻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上。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沒,激鬥之際,未加留神,鄭三娘有意引他過去。他這壹足踏空,身子向前壹跌,暗叫不好,待要躍起,鄭三娘右刀疾砍,登時將他左肩卸落。
馬寨主慘叫壹聲,暈了過去,鄭三娘右手補上壹刀,將他砍死在坑中。陶子安聽到馬寨主叫聲,情知不妙,但為熊元獻與靜智兩人纏住了,自顧不暇,不能分手救人。鄭三娘喘了幾口氣,理壹理鬢發,取出壹塊白布手帕包在頭上,舞動雙刀上前夾擊陶百歲。陶百歲向以力大招猛見長,但年紀老了,精力就衰,與劉元鶴單打獨鬥已相形見絀,再加上個鄭三娘在旁偷襲騷擾,更加險象環生。
鬥到酣處,劉元鶴叫壹聲:“著!”壹招“龍翔鳳舞”,雙拐齊至。陶百歲揮鞭擋住,卻見鄭三娘雙刀圈轉,也是兩般兵刃同時攻到。陶百歲壹條鞭架不開四件兵刃,大喝壹聲,飛左腳將鄭三娘踢了個筋鬥,但左脅終於給她刀鋒劃了個口子。片刻之間,傷口流出的鮮血將雪地染得殷紅壹片。但他勇悍異常,舞鞭酣戰,全不示怯。
陶子安見情勢險惡,疾攻三刀,趁靜智退開兩步,向後壹躍,叫道:“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妳們要寶還是要命?”鄭三娘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叫道:“寶也要,命也要。”熊元獻心裏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壹支大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與其殺他父子,不如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命,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壹向聽總鏢頭吩咐,聽他如此說,均向旁躍開。靜智卻是個莽和尚,鬥得興發,哪裏還肯罷手,壹柄戒刀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去。熊元獻連叫:“靜智大師,靜智大師。”靜智宛如未聞。陶子安壹聲冷笑,將單刀往地下壹拋,挺胸道:“妳敢殺我?”
靜智舉起戒刀,正要猛力砍落,忽見他如此,不禁壹呆,戒刀舉在半空,凝住不動。陶子安罵道:“賊禿!”迎面壹拳,正中鼻梁。靜智出其不意,身子壹晃,壹跤坐倒,壹摸自己鼻子,滿手鼻血。這壹來叫他如何不怒,狂吼急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撲過去,大罵:“操妳奶奶!”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慢!”
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幾下,隨即拋開鋤頭,捧著壹只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劉元鶴等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幾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妳與雲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殷吉低聲道:“傷哪壹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卷曲,伸出拇指與小指,做個“六”字的手勢。意思說六人全傷。殷吉心道:“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雲奇時,只見他雙眼盯著陶子安,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沒壹瞬離開過此人。
陶子安捧著鐵盒,朗聲說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麽,嘿嘿,自當雙手奉上。只是在下有壹事不明,倒要領教。”熊元獻瞇著壹雙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妳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處?又怎知我們這幾日要來挖取?”熊元獻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妳說了,卻也不妨。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日,大宴賓朋。少寨主是田門快婿,壹定到了?”陶子安點了點頭。熊元獻指著劉元鶴道:“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師兄放在眼裏。”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嶽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並不動怒,仍細聲細氣地道:“言重了。劉師兄久仰尊駕英名,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幾眼,那也是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那日寨主壹舉壹動,沒曾離了劉師兄的眼光。”陶子安道:“妙極,妙極!這盒兒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雙手前伸,將鐵盒遞過。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壹掀,嗖嗖嗖三聲,三支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射去。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間哪能閃避?
劉元鶴危急中順手拉住靜智在身前壹擋。只聽壹聲慘呼,兩支短箭壹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靜智立時氣絕。第三支箭偏在壹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傷勢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適才熊元獻等偷襲更加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劉元鶴聽得背後有人,顧不得與陶氏父子動手,躍向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撲下。曹雲奇手壹揚,三枚毒錐對準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曹雲奇身子壹側,怒喝:“幹什麽?”三錐準頭全偏,都落入了雪地。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田青文壹出聲,為他立時知覺,此人應變奇快,竟已無機可乘。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左手五指如鉤,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豎立,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壹過,各自暗驚。
周雲陽挺劍奔向熊元獻。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壹起。曹雲奇長劍閃動,不去拼鬥閑在壹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壹招“白虹貫日”,身隨劍至,勢若拚命。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松開鐵盒,後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身來奪。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沈著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嶽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至寶。”陶子安叫道:“誰說我害了嶽父?”揮刀猛攻,急著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壹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雲奇在旁仗劍相助,單憑阮士中壹雙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陶百歲叫道:“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與我兒,妳是不服,還是怎地?”大聲叫嚷,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阮士中壹躍丈余,縱到田青文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壹揚。鄭三娘適才見盒中放出暗器,生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哪知阮士中只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糾纏,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護住盒兒,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壹空,立即返身來鬥陶百歲。這天龍北宗第壹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歲雖鞭沈力猛,卻給他壹雙空手迫得連連倒退。熊元獻肩頭中箭,為周雲陽壹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在肉裏,壹使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只劉元鶴與殷吉鬥了個旗鼓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舉刀向曹雲奇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壹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向田青文追去。曹雲奇大怒,隨後急趕,只追出數步,斜刺裏雙刀砍到,卻是鄭三娘從旁截住。曹雲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鄭三娘武藝雖不甚精,卻練就壹套專門守禦的刀法,只要這“鐵門閂”刀法使開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不易取勝。曹雲奇連變三路劍法,壹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裏許,見陶子安隨後跟來,正合心意,轉過個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地道:“妳追我幹嗎?”陶子安道:“妹子,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量。”田青文道:“誰是妳妹子?妳幹嗎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裏雙膝跪倒,指天立誓,大聲道:“皇天在上,倘若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叫我日後萬箭攢身,亂刀分屍!”
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臂膀,柔聲道:“不是妳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妳,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手,說道:“妹子……”剛叫得壹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後來了人,急忙轉身,只聽壹人喝道:“妳們兩個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幹什麽?”田青文怒道:“什麽鬼鬼祟祟?妳給我嘴裏放幹凈些。”
陶子安見是曹雲奇趕到,叫道:“曹師兄,妳莫誤會。”曹雲奇圓睜雙目,喝道:“操妳娘,誤會妳媽個屁!”提劍分心疾刺,陶子安舉刀招架。
兩人鬥了數合,雪地裏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曹雲奇罵道:“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反手壹劍。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回了壹刀。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倆並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說。”
他壹語甫畢,壹招“抽梁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裏向曹雲奇反劈過去。曹雲奇以壹敵二,絲毫不懼。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劍走偏鋒,反連連進招。陶子安贊道:“好劍法!”曲腿矮身,壹招“上步撩陰”向他胯下揮去。鄭三娘料想他豎劍相架,上盤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雲奇肩頭砍落。不料陶子安這壹刀揮到中途,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疾翻,壹刀砍在鄭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這壹招毒辣異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難防備,叫她如何閃避得了?她腿上劇痛,向後便跌。陶子安搶上壹步,舉刀往她頸中砍下。呼的壹聲,曹雲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妳要不要臉?”陶子安笑道:“我是有心助妳。”
曹雲奇正要喝罵,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他們都掛念著鐵盒,見田青文抱著盒子奔開,不願無謂戀戰,壹待敵人攻勢略緩,都抽身追來。陶子安叫道:“爹,天龍門是好朋友。妳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雲奇高聲叫道:“妳害死我恩師,誰跟妳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劍。陶子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些避不開去,向左急閃,劍刃貼右頰而過。他嚇得臉無血色,忽聽田青文叫聲:“小心!”壹枚暗器從身旁飛過,緊接著風聲微響,後臀上吃了壹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後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仇,這小賊素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見陶子安避劍後退,正是偷襲良機,奮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發壹錐,搶先釘中她右肩。幸得這壹錐,才救了陶子安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砍中他後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後跌。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準她胸口猛擲下去,這壹擲勢勁力疾,相距又近,眼見得壹刀要將她釘入地下,突然空中嗤的壹聲急響,壹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中刀身,當的壹聲,單刀蕩開,斜斜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註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聽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異,都是壹驚,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準,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開。各人壹驚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去,見壹個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壹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壹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適才所發暗器只是壹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分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來小小壹粒念珠,竟能撞開壹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非同小可。眾人驚愕之下,都眼睜睜地望著他。但見他壹對三角眼,塌鼻歪嘴,壹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猥葸詭異,雙眼布滿紅絲,單看相貌,倒似個市井老光棍,哪知武功竟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毒錐,見傷口中噴出黑血,鄭三娘大聲呻吟。那僧人從懷中取出壹粒紅色藥丸,塞在她口裏,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地道:“這藥丸只可暫時止痛。毒龍錐是天龍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悲則個。”說著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不允取出解藥,今日決討不了好去,他久歷江湖,當硬則硬,當軟則軟,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禮,道:“大師吩咐,自當遵命。”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在壹個瓶裏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三娘服了,將另壹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田青文接過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壹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鬥,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和尚老了臉皮,倒想做個調人,嘿嘿。”
眾人相互望了壹眼,有的沈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曹雲奇指著陶子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大師,妳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著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做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壹位?”曹雲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姓田。”那老僧“啊喲”壹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啊可惜。”語氣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尊長。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聽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仇,找到真兇。”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雲奇已叫了起來:“什麽真兇假兇?這裏有贓有證,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兇?”陶子安只管冷笑,並不答話。陶百歲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我們怎能害他?”曹雲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揮鞭擊落。曹雲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壹勾,鋼鞭猛然反激。陶百歲只覺手掌心壹震,虎口劇痛,竟拿捏不住,忙撒手躍開,啪的壹聲,鋼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後躍,登時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壹個圓圈,各人眼睜睜地瞧著這和尚,都好生詫異,暗想:“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武林,怎麽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壹勾壹帶,竟連兵刃也拿不住了?”
陶百歲滿臉通紅,叫道:“好和尚,原來妳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那老僧微微壹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這等火氣。不錯,和尚確是受人之邀,才到長白山來。不過邀請和尚的,卻不是天龍門。”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壹驚,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阮士中退後壹步。殷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壹無柴火,二無酒飯,他媽的寒氣好生難熬。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腳。那主人見到眾位英雄好漢降臨,壹定開心,他奶奶的,大家同去擾他壹頓!”說罷呵呵而笑,對眾人適才的浴血惡鬥,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醜陋,說話倒也和氣,出家人口出“他奶奶的”四字,未免有點突兀,但這些豪客聽在耳裏,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哪壹位前輩?”那老僧道:“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和尚生來好客,既出口邀請,若有哪壹位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壹拱手,說道:“大師莫怪,下官失陪了。”說罷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還能見到壹位官老爺,好福氣啊,他媽的好福氣。”他待劉元鶴奔出壹陣,緩緩說完這幾句話,陡然間身形晃動,隨後追去。只見他在雪地裏縱跳疾奔,身法極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盡管他身形既似肥鴨,又若蛤蟆,片刻間已抄在劉元鶴身前,笑道:“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個圈子,忽然翻過,抓住了他右腕。劉元鶴陡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糊裏糊塗的已讓他扣住脈門,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右腕,見他左掌擊來,左手提著他右臂壹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勾出,搭上了他左腕。這壹來,他壹只手將劉元鶴雙手壹齊抓住,右手提著念珠,壹躥壹跳地回來。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給壹副鐵銬牢牢銬著,身不由主地給那老僧拖回,都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並非平通鏢局所邀幫手。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討沒趣。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身道:“什麽聲音?”眾人當即停步,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壹陣氣喘吆喝之聲,似有人在奮力搏擊。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雲奇,快去幫壹幫雲陽。”曹雲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挺劍向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著他壹齊趕去,只趕出十余丈,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絀。他雖提氣狂奔,仍不及那老僧快捷,只雙手遭握,雖出力掙紮,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沒放松半點。再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壹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向前俯跌,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給那老僧在雪地裏拖曳而行。他又氣又急,只想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怎說得上發足踢人?
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雲陽與熊元獻互相揪扭,在雪地裏滾動。兩人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頭頂口咬,直如市井無賴當街廝打壹般。曹雲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落,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幾步,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起。周熊兩人扭鬥正緊,手腳相互勾纏,提起壹人,將另壹人也帶了上來。兩人打得興發,雖身子臨空,仍毆擊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壹振,兩人手足齊麻,砰的壹響,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放落周雲陽,松了劉元鶴的手腕。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壹時之間竟難彎曲,仍高舉過頭,過了壹會才慢慢放下,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裏,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夥兒快走,還來得及去擾主人壹頓狗日的早飯。”眾人相互瞧了壹眼,壹齊跟在他身後,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負起。陶氏父子、周雲陽等均各負傷。但見雪地裏壹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裏,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壹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紮。曹雲奇哼了壹聲,待要發話,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雲奇雖不明其意,終於忍住了口邊言語。
又行裏許,轉過壹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難,眾人雖都有武功,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側壹座筆立的山峰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