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雪山飛狐 by 金庸
2018-9-5 19:46
這些人妳說壹段,我說壹段,湊在壹起,眾人心頭疑團已解了大半,只是饑火上沖,茶越喝得多越肚餓。
陶百歲大聲道:“現下話已說明白了,這柄刀確是田歸農親手交給我兒的,各位不得爭奪了吧?”劉元鶴笑道:“田大哥交給陶世兄的,只是壹只空鐵盒。倘若妳要空盒,在下並沒話說。寶刀卻哪有妳的份?”殷吉道:“此刀該歸我天龍南宗,再無疑問。”阮士中道:“當日田師兄未行授刀之禮,此刀仍屬北宗。”眾人越爭聲音越大。
寶樹忽然朗聲道:“各位爭奪此刀,為了何事?”眾人壹時啞口無言,竟難回答。
寶樹冷笑道:“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鐵如泥,鋒利無比,還不知它關連著壹個極大寶藏。現今有人說了出來,那更令人人眼紅,個個起心。可是老和尚倒要請教:若無寶藏地圖,單要此刀何用?”眾人心頭壹凜,壹齊望著苗若蘭鬢邊那只珠釵。
苗若蘭文秀柔弱,要取她頭上珠釵,只壹舉手之勞,只是人人想到她父親威震天下,倘若對她有絲毫冒犯褻瀆,她父親追究起來,有誰敢當?雖見那珠釵便在眼前微微顫動,只相距數尺,卻沒人敢先說話。
劉元鶴向眾人橫眼壹掃,臉露傲色,走到苗若蘭面前,右手壹探,突然將她鬢邊的珠釵拔下。苗若蘭又羞又怒,臉色蒼白,退後兩步。眾人見劉元鶴居然如此大膽,無不失色。
劉元鶴道:“本人奉旨而行,怕他什麽苗大俠,秧大俠?再說,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哼哼,卻也在未知之數呢。”群豪齊問:“怎麽?”劉元鶴微微壹笑,道:“眼下計來,那金面佛縱然尚在人世,十之八九,也已全身鐐銬、落入天牢之中了。”
苗若蘭大吃壹驚,登忘珠釵被奪之辱,只掛念著父親的安危,忙問:“妳……妳說我爹爹怎麽了?”寶樹也道:“請道其詳。”
劉元鶴想起上峰之時,給他在雪中橫拖倒曳,狼狽不堪,但自己說起奉旨而行種種情由,寶樹神色登變,此時聽他相詢,更加得意,忍不住要吐露機密大事,好在人前自占身分,於是問道:“寶樹大師,在下先要問妳壹句,此間主人是誰?”
群豪在山上半日,始終不知主人是誰,聽劉元鶴此問,正合心意,壹齊望著寶樹,只聽他笑道:“既然大夥兒都不隱瞞,老衲也不用賣那臭關子了。此間主人姓杜名希孟,是武林中壹位響當當的角色。”
眾人互相望了壹眼,心中暗念:“杜希孟?杜希孟?”卻都想不起此人是誰。
寶樹微微壹笑,道:“這位杜老英雄自視甚高,等閑不與人交往,是以武功雖強,常人可不知他名頭。然而江湖上壹等壹的人物,卻個個對他極為欽慕。”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可把眾人都損了壹下,言下之意,明是說眾人實不足道。殷吉、阮士中等都感惱怒,但想苗人鳳在那對聯上稱他為“希孟仁兄”,而自己確夠不上與金面佛稱兄道弟,寶樹之言雖令人不快,卻也無可辯駁。
劉元鶴道:“咱們上山之時,此間的管家說道:‘主人赴寧古塔相請金面佛,又派人前去邀請興漢丐幫的範幫主。’這話可有點兒不盡不實。想那範幫主在河南開封府遭擒,小弟也曾出了壹點兒力氣。”眾人驚道:“範幫主遭擒?”劉元鶴笑道:“這是禦前侍衛總管賽大人親自下的手。想那範幫主雖然也算得上是號人物,卻也不必勞動賽總管的大駕啊。我們拿住範幫主,只是把他當作壹片香餌,用來釣壹條大大的金鰲。那金鰲嘛,自然是苗人鳳啦。杜莊主要去邀苗人鳳來對付什麽雪山飛狐,其實又怎邀得到?苗人鳳這當兒定是去了北京,想要搭救範幫主。嘿嘿,賽總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羅地網,專候苗人鳳大駕光臨。他如不上這當,我們原也拿他沒法兒。他竟上京救人,這叫做啄木鳥啃黃連樹,自討苦吃。”
苗若蘭與父親相別之時,確是聽父親說有事赴京,囑她先上雪峰,到杜家暫住。這時聽劉元鶴如此說,只怕父親當真兇多吉少,不由得玉容失色。
劉元鶴洋洋得意,說道:“咱們地圖有了,寶刀也有了,去把李自成的寶藏發掘出來,獻給聖上,這裏人人少不了壹個封妻蔭子的功名。”他見有的人臉現喜色,有的卻有猶豫之意,心知如陶百歲等人,把發財瞧得比升官更重,又道:“想那寶藏堆積如山,大夥兒順手牽羊,取上小小壹堆,那就壹世吃著不盡,有何不美?”眾人轟然喝彩,再無異議。
田青文本來羞愧難當,獨自躲在內室,聽得廳上叫好之聲不絕,知道已不在談論她的醜事,當下悄悄出來,站在門邊。
劉元鶴拔下自己壹根頭發,慢慢從珠釵的鳳嘴裏穿了過去,依著當日所見苗人鳳的手法,輕輕壹拉壹甩,鳳頭機括彈開,果然有個紙團掉了出來。眾人都“哦”的壹聲。劉元鶴打開紙團,攤在桌上。眾人圍攏去看。
但見那紙薄如蟬翼,雖年深日久,但因密藏珠釵之中,絲毫未損,紙上繪著壹座筆立高聳的山峰,峰旁寫著九個字道:“遼東烏蘭山玉筆峰後”。
寶樹大叫:“啊哈,天下竟有這等巧事?咱們所在之處,就是烏蘭山玉筆峰啊。”
眾人瞧那圖上山峰之形,果真與這雪峰壹般無異,無不嘖嘖稱奇。上峰時所見崖邊的三株古松,圖上也畫得清清楚楚。
寶樹道:“此處莊上杜老英雄見聞廣博,必是得知寶藏的訊息,是以特意在此建莊。否則此處氣候酷寒,上下艱難,又何必費這麽大的事?”劉元鶴心中壹急,忙道:“啊喲!那可不妙。他這莊子建造已久,還不早將寶藏搬得壹幹二凈?”寶樹微笑道:“那也未必。劉大人妳想,要是他已找到了寶藏所在,定然早就去了別地,決不會仍在此處居住。”劉元鶴壹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快到後山去。”
寶樹指著苗若蘭道:“這位苗姑娘與莊上眾人怎麽辦?”劉元鶴轉過身來,只見於管家等莊上傭仆,個個已走得不知去向。田青文從門後出來,說道:“不知怎的,莊上男男女女都躲了個幹幹凈凈。”劉元鶴搶過壹柄單刀,走到苗若蘭身前,說道:“咱們所說之事,她句句聽在耳裏,這禍根可留不得。”舉起單刀,就要往她頭頂砍落。
突然間人影壹閃,琴兒從椅背後躍出,抱住劉元鶴的手,狠命在他手腕上咬了壹口。劉元鶴出其不意,手腕壹疼,當啷壹響,單刀落地。琴兒大罵:“短命的惡賊,妳敢傷了小姐壹根寒毛,我家老爺上得山來,抽妳的筋,剝妳的皮,這裏人人都脫不了幹系。”
劉元鶴大怒,反手壹拳,猛往琴兒臉上擊去。熊元獻伸出右臂,格開了他壹拳,說道:“師哥,咱們尋寶要緊,不必多傷人命!”熊元獻壹生走鏢,向來膽小怕事,謹慎穩重,不像他師兄做了皇帝侍衛,殺幾個老百姓不當壹回事。他聽了琴兒之言,心想倘若傷了苗若蘭,她父親如逃脫羅網,那可大禍臨頭了。殷吉和他心意相同,也道:“劉師兄,咱們快去尋寶。”
劉元鶴雙目壹瞪,指著苗若蘭道:“這妞兒怎麽辦?”
寶樹笑吟吟地走上兩步,大袖微揚,已在苗若蘭頸口“天突”與背心“神通”兩穴上各點了壹指。苗若蘭全身酸軟,癱在椅上,心裏又羞又急,卻說不出話。琴兒只道他傷了小姐,橫了心又抓住了和尚的手,要狠狠咬他壹口。寶樹讓她抓住自己右手拉到口邊,手指抖動,點了她鼻邊“迎香”、口旁“地倉”兩穴。琴兒身子壹震,摔倒在地。
田青文道:“苗家妹子坐在此處須不好看。”俯身托起她的身子,笑道:“真輕,倒似沒生骨頭。”走向東邊廂房。
那東廂房原是杜莊主款待賓客的所在,床帳幾桌、壹應起居之具齊備,陳設考究。田青文掩上了門,給苗若蘭除去鞋襪外衣,只留下貼身小衣,將她裹在被中,垂下羅帳。苗若蘭自七八歲後,未在人前除過衣衫,眼前之人雖是女子,也已羞得滿臉紅暈。田青文望著她身子,笑道:“怕我瞧麽?妹子,妳生得真美,連我也不禁動心呢。”抱了她衣衫走到廳上,道:“她衣衫都給我除下了,縱然時辰壹過,穴道解了,也叫她走動不得。”群豪壹齊大笑。
寶樹道:“咱們大家來瞧瞧,從這刀子之中,到底如何能尋到寶藏。”說著從懷中取出鐵盒,打開盒蓋,提刀在手。他壹手持鞘,壹手持柄,刷的壹響,拔出刀來,只覺青光四射,寒氣透骨,不禁機伶伶地打個冷戰。眾人同時“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他將寶刀放在桌上,眾人圍攏觀看,見刀身除鋒利無比之外,也無異處。再看牛皮刀鞘,見壹面刻著十四字軍令,另壹面刻了“奉天倡義”四字,旁邊卻用尖利之物雕鏤著雙龍搶珠的花紋。想來是倉促之際隨手刻畫,刻工簡陋,甚為粗糙難看,兩條龍壹大壹小,形狀既極醜陋,而且龍不像龍,蛇不像蛇,倒似兩條毛蟲,但所搶之珠卻是壹塊紅寶石,嵌入刀鞘的牛皮之中,晶瑩璀璨,寶光照人,的是珍物。
曹雲奇拿起刀鞘細看,道:“那有什麽古怪?”寶樹道:“這兩條蟲兒必與寶藏有關,咱們到後山瞧瞧再說。給我!”說著伸手去接刀鞘。曹雲奇更不答話,將刀插入刀鞘,急奔而出。寶樹怒道:“妳幹什麽?”追了出去。
出得大門,只見曹雲奇握刀向前急奔,寶樹右手壹揚,壹顆鐵念珠激飛而出,正中他右肩肩胛骨。曹雲奇手臂酸麻,拿捏不住,擦的壹聲,寶刀落入雪地。寶樹大踏步上前,拾起寶刀。曹雲奇不敢再爭,退在壹旁,眼見寶樹與劉元鶴壹個持刀、壹個持圖,並肩向山後走去。這時余人也都湧出大門,跟隨在後。
寶樹笑道:“劉大人,適才老衲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劉元鶴見他賠笑謝罪,心中樂意,說道:“大師武藝高強,在下佩服得緊,日後還有借重之處。”寶樹道:“不敢。”
兩人走了壹陣,已到山崖之邊,前臨空闊,山峰上已無路可行,四顧盡是皚皚白雪,雖明知寶藏是在這玉筆峰中,但偌大壹座山峰,到處冰封雪凍,沒留下絲毫痕跡,卻到哪裏找去?要鏟除峰上冰雪,即窮千百人之力,也非壹年半載之功,何況今日鏟了,明日又有大雪落下;想到杜希孟已在峰上住了幾十年,必定日日夜夜苦心焦慮、千方百計地尋寶,迄今未能成功,尋寶之事,自然大非易事。
眾人站在崖邊東張西望,束手無策。田青文忽然指著峰下壹條丘巒起伏的小小山脈,叫道:“妳們瞧!”眾人順著她手指望去,未見有何異狀。田青文道:“各位,看這山丘的模樣,是否與軍刀上的花紋相似?”
眾人給她壹語提醒,細看那條山脈,但見壹路從西南走向東北,另壹路自正南向北,兩路山脈相會之處,有壹座形似圓墩的矮峰。寶樹舉起刀鞘壹看,再望山脈,見那山脈的去勢位置,正與刀鞘上所雕的雙龍搶珠圖壹般無異,那圓峰正當紅寶石的所在,不禁叫了出來:“不錯,不錯,寶藏定是在那圓峰之中。”劉元鶴道:“咱們快下去。”
此時眾人壹意尋寶,倒也算得上齊心合力,不再互相猜疑加害。各人撕下衣襟裹在手上,拉著粗索慢慢溜下峰去。第壹個溜下的是劉元鶴,最後壹個是殷吉。他溜下後本想將繩索毀去,以免後患,但見眾人都已去遠,生怕尋到寶藏時沒了自己的份,當下不敢停留,展開輕功向前疾追。
自玉筆峰望將下來,那圓峰就在眼前,可是平地走去,路程卻也不近,約莫有二十來裏。眾人輕功都好,不到半個時辰,已奔到圓峰之前,只鄭三娘傷了腿,遠遠落後。各人繞著圓峰轉來轉去,找尋寶藏的所在。陶子安忽向左壹指,叫道:“那是誰?”
眾人聽他語聲忽促,壹齊望去,只見壹條灰白色的人影在雪地中急馳而過,身法之快,實難形容,轉眼之間,那白影已奔向玉筆峰而去。寶樹失聲道:“雪山飛狐!胡壹刀之子,如此了得!”說話之時臉色灰暗,顯是心有重憂。
他正自沈思,忽聽田青文尖聲大叫,忙轉過頭來,只見圓峰的坡上空了壹個窟窿,田青文人形卻已不見。
陶子安與曹雲奇壹直都待在田青文身畔,見她突然失足陷落,不約而同地叫道:“青妹!”都欲躍入救援。陶百歲壹把拉住兒子,喝道:“幹什麽?”陶子安不理,用力掙脫,與曹雲奇壹齊跳落。
哪知這窟窿其實甚淺,兩人跳落,都壓在田青文身上,三人齊聲驚呼。上面眾人不禁好笑,伸手拉上三人。
寶樹道:“只怕寶藏就在窟窿之中也未可知。田姑娘,在下面見到什麽?”田青文撫摸身上撞著山石的痛處,怨道:“黑漆漆的什麽也瞧不見。”寶樹躍了下去,晃亮火折,見那窟窿徑不逾丈,裏面都是極堅硬的巖石與冰雪,再無異狀,只得縱身而上。
猛聽得周雲陽與鄭三娘兩人縱聲驚呼,先後陷入了東邊和南邊的雪中窟窿。阮士中與熊元獻分別將兩人拉起。看來這圓峰周圍都是窟窿,眾人只怕失足掉入極深極險的洞中,便不敢亂走,都站在原地不動。
寶樹嘆道:“杜莊主在玉筆峰壹住數十年,不知寶藏所在。他無寶刀地圖,茫無頭緒,那也罷了。但咱們明知是在這圓丘之中,仍無處著手,那更加算得無能了。”
眾人站得累了,各自散坐原地。肚中越來越餓,盡皆神困氣沮。
鄭三娘傷處又痛了起來,咬著牙齒,伸手按住創口,壹轉頭間,見寶樹手中刀鞘上的紅寶石給雪光壹映,更見晶瑩美艷。她跟著丈夫走鏢多年,見過不少珍異寶物,這時見那紅寶石光彩有些異樣,心中壹動,說道:“大師,請妳借寶刀給我瞧瞧。”寶樹心想:“她是女流之輩,腿上又受了傷,怕她何來?”便將刀連著刀鞘遞了過去。鄭三娘接刀鞘細看,果見那寶石是反面鑲嵌的。原來寶石兩面有陰陽正反之分,有些高手匠人能將寶石雕琢得正反面壹般無異,但在行家眼中,仍能分辨清楚。鄭三娘道:“大師,這寶石反面朝上,只怕中間另有古怪。”
寶樹正自仿徨無計,壹聽此言,心道:“不管她說的是對是錯,弄開來瞧瞧再說。”接過刀來,從身邊取出壹柄匕首,力透指尖,用匕首尖頭在寶石下輕輕壹挑,寶石離刀鞘跳落。寶樹拈起寶石,細看兩面,並無異處,再向刀鞘上鑲嵌寶石的凹窩兒壹瞧,不禁失聲叫道:“在這裏了!”
原來那窩兒之中,刻著個箭頭,指向東北偏北,箭頭盡處有個小小圓圈。寶樹喜不自勝,心想這窩兒正中,當是圓峰之頂,壹算距離遠近,看準了方位,壹步步走將過去,待走到所計之處,果然腳下松動,身子下落。他早有防備,雙足著地,立即晃亮火折,撥開冰雪,見前面是條長長的通道,當即向前走去。劉元鶴等也跟著躍下。
火折點不多久便熄了,可是那山洞盤旋曲折,接連轉了幾個彎,仍未到盡頭。
曹雲奇道:“我去折些枯枝。”他奔出山洞,抱了壹大捆枯柴回來,打火點燃了壹根火把。他為人魯莽,卻也有壹樣好處,做事勇往直前,手執火把,當先而行。
洞中到處是千年不化的堅冰,有些處所的冰條如刀劍般鋒銳突出。陶百歲捧了壹塊大石,沿途擊去阻路的冰尖。眾人上山時各懷敵意,此時重寶在望,竟然同舟共濟、相互扶持起來。
又轉了個彎,田青文忽然叫道:“咦!”指著曹雲奇身前地下黃澄澄的壹物。曹雲奇俯身拾起,原來是壹支金鑄的小筆,筆身上刻著壹個“安”字,就和田青文上峰之前手中所拿的壹模壹樣。曹雲奇疑雲大起,回頭對陶子安厲聲說道:“嘿,原來妳到這兒來過啦!”陶子安道:“誰說我來過?妳瞧壹路上有沒人行的痕跡?”曹雲奇心想:“這山洞之中,確無人行足跡,那麽他這支金筆又怎會掉在此處?”他心中想到何事,再也藏不住片刻,當即攤開手掌,露出黃金小筆,說道:“這不是妳的麽?上面明明刻著妳的名字!”
陶子安壹看,搖頭道:“我從沒見過。”曹雲奇大怒,手掌壹翻,拋筆在地,探手抓住陶子安衣襟,壹口唾沫吐了過去,喝道:“還想賴!我明明見她拿著妳送的筆兒。”
這山洞中轉身都不方便,陶子安哪能閃避?這壹口唾沫,正吐在他鼻子左側。他大怒之下,右腳飛出,踢中曹雲奇小腹,同時雙手壹招“燕歸巢”,擊中對方胸口。曹雲奇身子壹震,拋下火把,右手還了壹拳,砰的壹聲,打在陶子安臉上。火把熄滅,洞中壹片漆黑,只聽得兩人吆喝怒罵,夾著砰砰蓬蓬之聲。兩人拳打足踢,招招都擊中對方,到後來扭成壹團,滾倒在地。
眾人又好氣又好笑,齊聲勸解。曹陶二人哪裏肯聽?忽聽田青文高聲叫道:“哪壹個再不住手,我永不再跟他說話。”曹陶二人壹怔,不由得松開了手站起。
只聽熊元獻在黑暗中細聲細氣地說道:“是我熊元獻,找火把點火,兩位可別喝錯了醋,拳腳往姓熊的身上招呼。”他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了火把,重又點燃。只見曹陶二人眼青鼻腫,呼呼喘氣,四手握拳,怒目相視。
田青文從懷裏取出壹支黃金小筆,再拾起地下小筆,向曹雲奇道:“這兩支筆果真是壹對兒,可誰跟妳說是他給我的?”曹雲奇無話可答,結結巴巴地道:“不是他給的,那妳從哪兒來的?為什麽筆上又有他名字?”
陶百歲接過小筆,看了壹眼,問曹雲奇道:“妳師父是田歸農,妳師祖是誰?”曹雲奇壹怔,道:“師祖?那是我師父的父親,他老人家諱上安下豹。”陶百歲冷笑道:“是啊!田安豹,他用什麽暗器?”曹雲奇道:“我……我沒見過師祖。”陶百歲道:“妳沒見過,妳阮師叔的武藝是田安豹親手所授,妳問問他。”
曹雲奇還沒開口,阮士中已接口道:“雲奇別胡鬧啦。這對黃金小筆,是妳師祖爺所用的暗器。”曹雲奇啞口無言,但心中疑惑絲毫不減。
寶樹道:“妳們要爭風打架,不妨請到外面去拚個死活。我們可是要尋寶。”
熊元獻高舉火把當先領路,轉過了彎去。這時洞穴愈來愈窄,眾人須得弓身而行,有時頭頂撞上了堅冰尖角,隱隱生疼,但想到重寶在望,也都不以為苦。
行了壹盞茶時分,前面已無去路,只見壹塊圓形巨巖疊在另壹塊圓巖上,兩塊巨巖封住了去路。兩巖之間堅冰牢牢凝結。熊元獻奮力推去,巨巖紋絲不動,轉過頭來,問寶樹道:“怎麽辦?”寶樹搔頭不語。
群豪之中以殷吉最有智計,他微壹沈吟,說道:“兩塊圓石相疊,必可推動,只是給冰凍住了。”寶樹喜道:“對,把冰融開就是。”熊元獻便將火把湊近圓巖,去燒二巖之間的堅冰。曹雲奇、周雲陽等回到外面,又拾了些柴枝來加火。火焰越燒越大,冰化為水,只聽得丁丁之聲不絕,壹塊塊碎冰落在地下。
眼見二巖之間的堅冰已融去大半,寶樹性急,雙手在巨巖上運力壹推,那巖石毫不動彈,再燒壹陣,堅冰融去更多,寶樹第二次再推時,那巨巖晃了幾晃,竟慢慢轉將過去,露出壹道空隙,宛似個天造地設的石門壹般。
眾人大喜,齊聲歡呼。阮士中伸手相助,和寶樹二人合力,將空隙推大。寶樹從火堆裏拾起壹根柴枝,當先而入。眾人各執火把,紛紛跟進。壹踏進石門,壹陣金光照射,人人眼花繚亂,凝神屏氣,個個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原來裏面竟是個極大洞穴,四面堆滿了金磚銀塊,珍珠寶石,不計其數。只金銀珠寶都隱在透明的堅冰之後。料想當年闖王的部屬把金銀珠寶藏入之後,澆上冷水。該地終年酷寒,堅冰不融,金珠就似藏在水晶之中壹般。各人眼望金銀珠寶,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壹時洞中寂靜無聲。突然之間,歡呼之聲大作。寶樹、陶百歲等都撲到冰上,不知說什麽好。
忽然田青文驚呼:“有人!”指著壁內。火光照耀下果見有兩個黑影,站在靠壁之處。
眾人這壹驚非同小可,萬想不到洞內竟會有人,難道洞穴另有入口之處?各人手執兵刃,不由自主地相互靠在壹起。隔了好壹會,見兩個黑影竟壹動也不動。寶樹喝道:“是誰?”裏面兩人並不回答。
眾人見二人始終不動,驚疑更甚。寶樹朗聲道:“是哪壹位前輩高人,請出來相見。”他喝聲為洞穴四壁反激,射將回來,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的甚不好受。但那兩人既不回答,亦不出來。
寶樹舉起火把,走近幾步,看清楚兩個黑影是在壹層堅冰之外,這層冰就如壹堵水晶墻般,將洞穴隔為前後兩間。寶樹大著膽子,逼近冰墻,見那兩人情狀怪異,始終不動,顯是給點中了穴道。這時他哪裏還有忌憚,叫道:“大家隨我來。”大踏步繞過冰墻,他右手提起單刀,左手舉火把往兩人臉上照去,不禁倒抽壹口涼氣。原來那二人早死去多時,面目猙獰,臉上筋肉抽搐,異常可怖。
鄭三娘與田青文見是死人,都尖聲驚呼。各人走近屍身,見那二人右手各執匕首,插在對方身上,壹中前胸,壹中小腹,乃相互殺死。
阮士中看清楚壹屍的面貌,突然拜伏在地,哭道:“恩師,原來妳老人家在這裏。”眾人聽他這般說,都是壹驚,齊問:“怎麽?”“這二人是誰?”“是妳師父?”“怎麽會死在這裏?”
阮士中抹了抹眼淚,指著那身材較矮的屍身道:“這位是我田恩師。雲奇剛才拾到的黃金小筆,就是我恩師的。”
眾人見田安豹的容貌瞧來年紀不過四十,比阮士中還年輕,初時覺得奇怪,但轉念壹想,隨即恍然。這兩具屍體其實死去已數十年,只因洞中嚴寒,屍身不腐,竟似死去不過數天壹般。
曹雲奇指著另壹具屍體道:“師叔,此人是誰?他怎敢害死咱們師祖爺?”說著向那屍體踢了壹腳。眾人見這屍體身形高瘦,四肢長大,都已猜到了八九分。
阮士中道:“他就是金面佛的父親,我從小叫他苗爺。他與我恩師素來交好,有壹年結伴同去關外,當時我們不知為了何事,但見他二人興高采烈,歡歡喜喜而去,可是從此不見歸來。武林中朋友後來傳言,說道他們兩位為遼東大豪胡壹刀所害,因此金面佛與田師兄他們才大舉向胡壹刀尋仇,哪知道苗……苗,這姓苗的財迷心竅,見到洞中珍寶,竟向我恩師下了毒手。”說著也向那屍身腿上踢了壹腳。那苗田二人死後,全身凍得僵硬,身上全是堅冰,阮士中壹腳踢去,屍身仍挺立不倒,他自己足尖卻碰得隱隱生疼。眾人心想:“誰知不是妳師父財迷心竅,先下毒手呢?”
阮士中伸手去推那姓苗的屍身,想將他推離師父。但苗田二人這樣糾纏著已達數十年,手連刀,刀連身,堅冰凝結,卻哪裏推得開?陶百歲嘆了口氣,道:“當年胡壹刀托人向苗大俠和田歸農說道,他知道苗田兩家上代的死因,不過這兩人死得太也不夠體面,他不便當面述說,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現下咱們親眼目睹,他這話果然不錯。如此說來,胡壹刀必是曾經來過此間,但他見了寶藏,卻不掘取,實不知何故。”
田青文忽道:“我今日遇上壹事,很是奇怪。”阮士中道:“什麽?”田青文道:“咱們今日早晨追趕他……他……”說著嘴唇向陶子安壹努,臉上微現紅暈,續道:“師叔妳們趕在前頭,我落在後面……”曹雲奇忍耐不住,喝道:“妳騎的馬最好,怎麽反而落在後面?妳……妳……就是不肯跟這姓陶的動手。”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地道:“妳害了我壹世,要再怎樣折磨我,也只好由得妳。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對他不起。他雖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裏決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聲叫道:“我當然要妳,青妹,我當然要娶妳。除妳之外,我決不能另娶旁人。”陶百歲與曹雲奇齊聲怒喝,壹個道:“妳要這賤人?我可不要她做兒媳婦。”壹個道:“妳有本事就先殺了我。”兩人同時高聲大叫,洞中回音又大,混在壹起,竟聽不出他二人說些什麽。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們叫聲停歇,輕輕道:“妳雖要我,可是,我怎麽還有臉再來跟妳?出洞之後,妳永遠別再見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妳,折磨妳,我跟他拚了。”提起單刀,直奔曹雲奇。
劉元鶴擋在他身前,叫道:“妳們爭風吃醋,到外面去打。”左掌虛揚,右手壹伸,扣住他手腕,輕輕壹扭,奪下他手中單刀,拋在地下。那壹邊曹雲奇暴跳不已,也給殷吉攔著。余人見田青文以退為進,將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貼貼,都暗暗好笑。
寶樹道:“田姑娘,妳愛嫁誰就嫁誰,總不能嫁我和尚。因此老和尚只問妳,妳今日早晨遇見了什麽怪事。”
眾人哈哈大笑,田青文也噗哧壹笑,道:“我的馬兒走得慢,趕不上師叔他們,正行之間,忽聽得馬蹄聲響,壹乘馬從後面馳來。馬上的乘客手裏拿著壹個大葫蘆,仰脖子就著葫蘆嘴喝酒。我見他滿臉絡腮胡子,在馬上醉得搖搖晃晃,還咕嚕咕嚕地大喝,不禁笑了壹聲。他轉過頭來,問道:‘妳是田歸農的女兒,是不是?’我道:‘是啊,尊駕是誰?’他說道:‘這個給妳!’手指壹彈,將這黃金小筆彈了過來,從我臉旁擦過,打落了我的耳環。我吃了壹驚,他卻縱馬走了。我心下壹直在嘀咕,不知他為什麽給我這支小筆。”
寶樹問道:“妳認得此人麽?”田青文點點頭,輕聲道:“就是那個雪山飛狐胡斐。他向我彈來小筆之時,我自然不認得他,他後來上得山來,與苗家妹子說話,我認出了他聲音,再在板壁縫中壹張,果然是他。”曹雲奇醋心又起,問道:“這小筆既是師祖爺的,那胡斐從何處得來?他給妳幹嗎?”
田青文對別人說話溫言軟語,但壹聽曹雲奇說話,立時有不愉之色,全不理睬。
劉元鶴道:“那胡壹刀既曾來過此間,定是在地下拾到,或在田安豹身上得到此筆。他身死之時,胡斐生下不過幾天,怎能將小筆留傳給他?”熊元獻道:“說不定他將小筆留在家中,後來胡斐年長,回到故居,自然在父親的遺物中尋著了。”阮士中點頭道:“那也未始不可。這小筆中空,筆頭可以旋下,青文,妳瞧瞧筆裏有何物事。”
田青文先將洞穴中拾到的小筆旋下筆頭,筆內空無壹物,再將胡斐擲來的小筆筆頭旋下,見筆管內藏著壹個小小紙卷。眾人壹齊圍攏,均想若無阮士中在此,實不易想到這暗器打造得如此精巧,筆管內居然還可藏物。
田青文攤開紙卷,紙上寫著十六個字,道:“天龍諸公,駕臨遼東,來時乘馬,歸時禦風。”紙角下畫著壹只背上生翅膀的狐貍,這十六字正是雪山飛狐的手筆。
阮士中臉色壹沈,道:“嘿,也未必如此!”他話雖這麽說,但想到胡斐的本領,又想到他對天龍門人的行蹤知道得清清楚楚,卻也不禁栗栗自危。曹雲奇道:“師叔,什麽叫‘歸時禦風’?”阮士中道:“哼,他說咱們都要死在遼東,變成他鄉之鬼,魂魄飄飄蕩蕩地乘風回去。”曹雲奇罵道:“操他奶奶的熊!”
天龍門諸人瞧著那小柬,各自沈思。寶樹、陶百歲、劉元鶴等諸人,目光卻早轉到四下裏的金銀珠寶之上。寶樹取過壹柄單刀,就往冰上砍去,他砍了幾刀,斬開堅冰,捧了壹把金珠在手,哈哈大笑。火光照耀之下,他手中金珠發出奇幻奪目的光彩。眾人壹見,胸中熱血上湧,各取兵刃,砍冰取寶。但砍了壹陣,刀劍卷口,漸漸不利便了。原來眾人自用的兵刃都已在峰頂為左右雙童削斷,這時攜帶的是從杜家莊上順手取來,並非精選的利器。各人取到珍寶,不住手地塞入衣囊,愈取得多,心熱愈甚,但刀劍漸鈍,卻越砍越慢。
田青文道:“咱們去拾些柴來,融冰取寶!”眾人轟然叫好。此事原該早就想到,但壹見寶樹珍寶在手,人人迫不及待地揮刀挺劍砍冰。眾人雖齊聲附和田青文的說話,卻沒壹人移步去取柴。人人都怕自己壹出去,別人多取了珍寶。
寶樹向眾人橫目而顧,說道:“天龍門周世兄、飲馬川陶世兄、鏢局子的熊鏢頭,妳們三位出去撿柴。我們在這裏留下的,壹齊罷手休息,誰也不許私自取寶。”周陶熊三人雖將信將疑,但怕寶樹用強,只得出洞去撿拾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