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9章 孫府的日常【壹直續】

　　事實證明，孫紹宗這次是多慮了。
　　蔣玉菡對他而言，最多也就是個塊燙手的山芋；但對於賈寶玉來說，卻是世間罕有的奇珍異寶。
　　他自己喜歡還來不及呢，怎肯拱手於人？
　　這次找上門來，說是要安置蔣玉菡，其實是來拉投資的。
　　依照賈寶玉的說法，‘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琪官如今好容易得脫牢籠，他又如何忍心仿效忠順王故智，將琪官繼續拘束在家中？
　　說白了，他找孫紹宗就是想借壹筆銀子，幫蔣玉菡籌備戲班。
　　這年頭的戲班方興未艾，可不是清朝那時候，走街串巷的草臺班子到處都是。
　　正所謂物以稀為貴，想在京城憑空組組建壹個戲班出來，可不是幾十上百兩銀子，就能搞定的。
　　況且蔣玉菡如今在京城諾達的名聲，又怎肯弄個草臺班子糊弄事兒？
　　這挑費自然也就節節攀高。
　　因此賈寶玉壹開口，就是四千兩銀子！
　　“三年！”
　　他板著指頭認真算計著：“公賬上的東西不算，我歷年來攢下的零碎，歸置到壹處，總也值個四五千兩的——若是三年後琪官還不上這筆錢，就用這些東西抵數……”
　　“哪個要妳的破銅爛鐵？”
　　孫紹宗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繼而卻又轉向了壹旁的蔣玉菡：“我記得蔣班主在城外的紫檀堡，置辦了不少的產業，如今既然得脫自由，又有心足見戲班，何不發買了換些銀錢，也好過舉債度日。”
　　蔣玉菡迎著孫紹宗審視的目光，露出壹臉的苦笑，正待答話之際，卻又被賈寶玉搶先了壹步。
　　“二哥小覷琪官了！”
　　就聽他急道：“為了能同忠順王府徹底劃清界限，他這次是凈身出戶，除了幾件換洗的衣裳，連半個銅板也未曾帶出來！”
　　說著，他又壹躬到底：“琪官行事如此磊落，小弟又怎能辜負了他？說不得只得厚著臉皮，求到二哥頭上。”
　　這蔣玉菡倒真是聰明的！
　　忠順王既然是為了彌補往日的齟齬，肯定不會主動剝奪蔣玉菡的‘私財’。
　　可忠順王愛財也是出了名的，將那麽壹大片產業拱手送出，怕是非肉疼許久不可。
　　若是日後榮國府當真壹飛沖天，兩下裏自然是相安無事。
　　可若其中有什麽閃失，依照忠順王睚眥必報的秉性，十有七八會翻出舊賬，屆時自然沒有蔣玉菡好果子吃，甚至連賈寶玉也會再次遭受牽連。
　　而蔣玉菡主動獻出私財，明著顯出氣節，暗地裏也能免了後患，可謂是壹舉兩得。
　　至於失去的財貨麽……
　　有賈寶玉這個正當紅的‘國舅’扶持，再加上他在京城的名氣，區區壹個城外的莊園又算得什麽？
　　孫紹宗心下思量著蔣玉菡這麽做的好處，口中卻道：“銀子倒算不得什麽，只是這事兒寶兄弟還是想岔了——只妳壹人是蔣班主的好朋友，難道馮紫英、薛蟠就不是了？”
　　“依著我的意思，不妨把人都湊在壹處，大家集思廣益，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順帶也好壹傳十、十傳百的宣傳出去，屆時朋友托朋友的，也更容易打開局面。”
　　這壹番說辭，聽起來似乎是在為蔣玉菡考慮，可真要說穿了，中心思想無外乎‘推諉’二字。
　　這戲班要是眾人合夥籌備，自有那‘閑雜人等’群策群力。
　　可要按照賈寶玉的主意，由孫紹宗壹人出資，那這戲班可就等於掛在他名下了，不出麻煩還好，若是出了麻煩，肯定要牽扯到他頭上。
　　賈寶玉顯然沒聽出這裏面的彎彎繞，當下壹拍腦門，直打的簪纓亂顫。
　　“這麽說，還真是我想岔了！對對對，就按照二哥的主意，把人都召集起來——尤其是柳大哥和馮大哥！”
　　方才孫紹宗說的是薛蟠和馮紫英，畢竟這兩人都算的上財大氣粗。
　　偏寶玉說起來，卻特地把薛蟠換成了柳湘蓮。
　　按理說他們是表兄弟，薛蟠排在頭裏才是正理……
　　莫非是因為什麽而交惡了？
　　前幾日明明還好好的。
　　孫紹宗也來不及細想，寶玉就連珠炮似的，問了許多細節，什麽請誰不清誰的，要不要預先立下個章程雲雲。
　　其實這些事兒，合該蔣玉菡拿主意才對。
　　不過看他只是在壹旁附和，小鮮肉也似的擺著造型，顯然並不在乎寶玉的‘喧賓奪主’。
　　孫紹宗對戲班的構成，雖然是門外漢，但對於籌備會議，倒還算拿手——魏益每天舉辦的晨會，在孫紹宗看來，顯然是不合格的。
　　閑話少提。
　　卻說三人擺下酒桌，直高談闊論到‘亥時’方休。
　　這期間外面風雪不斷，孫紹宗自不好他們冒著風雪離開，於是讓王進預備下客房。
　　蔣玉菡單獨壹個院子，賈寶玉則是被安排在了邢忠隔壁——美其名曰讓他照應長輩，實際上是擔心二人聯床夜話，壹時把持不住，再重‘搗’覆轍。
　　這龍陽、斷袖什麽的，孫紹宗如今看慣了，也不好明著反對——可至少不能讓他們惡心到家。
　　安置妥當之後，孫紹宗半點不給賈寶玉反對的機會，裝出不勝酒力的模樣，徑自回了後院。
　　這夜色漸深，風雪也越來越大。
　　就連回廊裏，也積了淺淺壹層薄冰。
　　孫紹宗初時沒註意，還險些滑了壹跤，於是忙將燈籠放低，壹路低頭掃量著緩步前行。
　　眼見路過書房左近，斜後方忽然也閃出兩只燈籠，顫巍巍的趕了上來。
　　孫紹宗下意識的停住了腳步，舉起燈籠細瞧究竟，卻還不等看出來人是誰，對面就搶先見禮道：“奴婢見過二爺。”
　　聽聲音，卻正是女管家鴛鴦。
　　孫紹宗不由奇道：“都這時辰了，又下著大雪，妳這急匆匆的打哪兒來？”
　　“回二爺的話。”
　　鴛鴦無奈道：“刑舅爺在客房吐的厲害，下面人怕生出什麽意外，於是就匆匆報到了太太面前——太太得了消息，就讓我過去處置。”
　　“我瞧著實在不成樣子，就讓人請了大夫回來，紮了幾針、開了副湯藥，才總算是消停些——奴婢眼下，正準備回去向太太稟報。”
　　孫紹宗聽了這話，就忍不住有些心虛——當時他還讓張成，灌了那邢忠半葫蘆老酒。
　　真要出什麽意外，他八成也要擔上幹系。
　　想到這裏，孫紹宗忙追問道：“邢家舅舅沒有大礙吧？”
　　“聽大夫說，晚上或許還會有些反復，但只要不是帶血的膽汁，就不會有太大的兇險。”
　　孫紹宗心下稍稍松了口氣，正準備讓開道路，讓鴛鴦回去稟報。
　　誰知後面那小丫鬟，卻忽然搶著道：“姐姐同二爺好生說清楚，我先回去稟報壹聲！”
　　說著，沖孫紹宗道了個萬福，踩著冰渣哢嚓哢嚓的去了。
　　自家府上，竟還有這麽楞的丫鬟？
　　孫紹宗先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轉念壹想，卻又忽的恍然大悟。
　　因當初壹些陰差陽錯的事情，這府裏上下，都以為他和鴛鴦有些不清不楚。
　　那小丫鬟方才見他攔住去路，追問些有的沒的，八成是覺得自己礙了好事，於是忙找了個由頭回避。
　　而她自覺是在成人之美，壹時自然也就顧不得什麽禮數了。
　　想通了這壹節，孫紹宗先是有些哭笑不得，可隨機想起賈迎春那日，曾提及鴛鴦似是察覺到了什麽。
　　當下忍不住就試探道：“我聽說妳最近愈發的幹練了，這府上的大事小情，別人知道的，妳記得最詳細；別人不知道的，妳心裏也是門清。”
　　這後院的女子之中，若單論心思玲瓏，鴛鴦怕是能坐上頭壹把交椅。
　　故而聽孫紹宗這話裏有話的壹說，立刻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當下不卑不亢的頷首道：“二爺過獎了，奴婢不過是勉力支應罷了，那顧得上打聽府裏的大事小情？別人知道的，我興許還能說出壹二；別人不知道的，我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頓了頓，她又補充道：“即便聽說什麽風言風語，奴婢也從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推波助瀾。”
　　果然是個能說會道的！
　　孫紹宗忽地壹笑，搖頭道：“說是這麽說，可畢竟人言可畏——妳壹個清清白白的女子，若是因為流言蜚語耽擱了終身，豈不令人扼腕？”
　　說著，伸出個指頭來，托起鴛鴦尖俏的下巴，四目相對的問：“妳若是有心在外面覓個好夫婿，我壹定替妳請大嫂做主；妳若是有心把那流言蜚語坐實了，卻也並無不可。”
　　此時鴛鴦再不似方才那般坦然自若，杏仁眼與孫紹宗只對視了片刻，就潰不成軍的遊移到了別處。
　　心下小鹿亂撞壹般，暗惱孫紹宗霸道，絲毫不給人留余地。
　　可事到臨頭，總也不能就這麽僵著。
　　鴛鴦躊躇了半晌，終歸壓著嗓子囁嚅道：“奴婢雖比不得三貞九烈，卻也曉得從壹而終的道理，這……這身子……自然容不得第二個男人碰。”
　　眼見她雙頰緋紅的樣子，顯然不僅僅是手指觸碰下巴那麽簡單。
　　是了！
　　那年中秋前後，自己去榮國府和平兒私會的時候，因為不走尋常路的關系，把她錯當成了平兒，撲上去好壹番磋磨……
　　孫紹宗心下大定，順手去牽鴛鴦的柔荑，不曾想鴛鴦卻閃身避開，重新迎著他的目光，正色道：“還請二爺，暫且給奴婢留壹份體面！”
　　說完，道了個萬福，側著身子繞過孫紹宗，腳步匆匆而去。
　　這丫頭……
　　倒也有點意思。
　　孫紹宗失笑幾聲，也自轉頭去了。
　　到了自家小院門前，孫紹宗剛壹拍門，那檐上就落下好大壹團積雪，兜頭蓋臉的拍了個嚴實。
　　這倒黴勁兒！
　　孫紹宗忙退了兩步，又是跺腳又是扯領子的，意圖把那雪抖落開。
　　這時恰巧婆子聞聲趕來開門，眼見得這堂堂四品大員，竟是如此模樣，壹時只驚的瞠目結舌。
　　孫紹宗瞪了她壹眼，徑自步入西側廊下，壹邊拍門壹邊繼續抖落。
　　不多時房門左右壹分，就見晴雯自裏面迎了出來。
　　孫紹宗順手把燈籠塞給她，示意她按照常例，進行簡單的驅邪儀式。
　　誰知晴雯拿了燈籠，卻是抿著小嘴兒道：“二爺，姨娘的月事提前了幾日，怕是不能伺候您了。”
　　香菱的月事提前了？
　　孫紹宗略覺有些掃興，不過很快又把註意力放在了晴雯身上。
　　約莫是突然被冷風壹吹的緣故，晴雯兩腮生出些暈紅，愈發顯得病嬌、羸弱，風流婀娜。
　　“那今兒晚上，就由妳替她分憂吧。”
　　孫紹宗說著，張開胳膊示意晴雯上前伺候著。
　　晴雯臉上愈發紅潤，卻堅決搖頭道：“若在裏間怕攪擾了姨娘，若在外間怕吵醒了姐兒——老爺還是去別處吧。”
　　話音未落，就待關門落鎖。
　　“那就去別處。”
　　孫紹宗伸手攔住，嘿嘿笑道：“我聽說梅園那邊兒新起了間暖閣，咱們壹邊雪中賞梅，壹邊……”
　　“姨太太？！”
　　不等把話說完，晴雯忽然對他身後喊了壹聲，繼而忙不叠的垂首行禮。
　　這院裏能擔得起姨太太三字的，便只有阮蓉而已。
　　孫紹宗下意識的縮手轉身，卻見回廊裏空蕩蕩的，哪裏有阮蓉的影子？
　　哐~
　　與此同時，身前的房門兩下裏壹合，緊接著又傳出了落下門閂的動靜。
　　“這小蹄子！”
　　孫紹宗笑罵壹聲，卻也並未真個惱了，轉頭看看北面堂屋裏，見早已經熄了燈火，便又去拍尤二姐的房門。
　　尤二姐至今還沒有生下兒女，自然不需要搞那迷信的壹套。
　　故而剛拍了幾下，就被彩霞迎了進去。
　　不過沒過多久，那房門卻再次被打開了。
　　孫紹宗披著蓑衣打頭，後面尤二姐、彩霞主仆二人，壹個興致勃勃，壹個羞澀畏縮，卻都打著油紙傘，亦步亦趨的跟在孫紹宗身後。
　　呸~
　　好壹對兒放浪的主仆！
　　眼見的這三人推門去，聽著動靜隔窗窺探的晴雯，不由得暗啐了壹口。
　　原本孫紹宗方才邀約時，她千不肯萬不願的，如今卻又像是被人奪去了什麽似的，心下直個勁兒的泛酸。
　　“也不怕得了風寒，樂極生悲！”
　　小聲的詛咒了壹句，她這才憤憤的離了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