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二更時分,門外輕輕傳來腳步聲,壹人飄然進來,便是那個啞巴。他身材魁梧壯實,行路卻輕飄飄的,落地僅有微聲。
袁承誌見到啞巴,心中大喜,撲上去拉住了他,連問:“崔叔叔呢?”竟忘了他是啞的。啞巴咧開了嘴只傻笑,顯然再見到袁承誌也很高興,過了壹會兒,才向安大娘指手畫腳地做了壹陣手勢。
安大娘向袁承誌道:“崔叔叔沒事,妳放心。”和啞巴打了壹陣手勢,啞巴不住點頭,雙手連連鼓掌,啪啪聲響。袁承誌卻不知他對什麽事如此衷心贊成。
安大娘拉著袁承誌,走到內室,並排坐在床沿上,說道:“承誌,我壹見妳就很喜歡,就當妳是我的親兒子壹般。今天妳不顧性命地相救小慧,我更加永遠忘不了妳。今晚我要到壹個很遠的地方去。妳跟著啞伯伯去。”袁承誌道:“安嬸嬸,我跟妳壹起去。”
安大娘微笑道:“我也舍不得妳啊。我要啞伯伯帶妳到壹個人那裏,他曾教過妳崔叔叔武功。妳崔叔叔只跟他學了兩個月武藝,就這般了得。這位老前輩的武功天下無雙,我要妳去跟他學。”袁承誌聽得悠然神往。
安大娘道:“他平生只收過兩個真正的徒弟,那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只怕他未必肯再收徒弟。不過妳資質好,心地善良,我想他壹定喜歡。啞伯伯是他仆人,我請他帶妳去求他。妳好好去吧。要是他真的不肯收妳,啞伯伯會把妳送回到我這裏。”承誌點頭答應,心想那人如不肯收我,倒也很好。
安大娘又叮囑道:“這位老前輩脾氣很古怪,妳不聽話,他固然不喜歡,太聽話了,他又嫌妳太蠢,沒自己主意,只好碰妳的緣法吧。”從腕上脫下壹只金絲鐲子,給他戴在腕上,輕輕壹捏,金絲鐲子便即收小,不再落下,笑道:“等妳武功學好,成為大孩子時,別忘記安嬸嬸和小慧妹子!”
承誌道:“我永遠不會忘記。要是那位老前輩肯收我,安嬸嬸妳有空時,就帶小慧妹妹來瞧瞧我。”安大娘眼圈紅了,說道:“好的,我會時時記著妳。”
安大娘寫了封信,交給啞巴轉呈他主人。四人出門,分道而別。
袁承誌與安大娘及小慧雖然相處並無多日,但母女二人待他極為親切,日間壹戰,更是共經生死患難,分別時均感戀戀不舍。
啞巴知袁承誌受了傷,流血甚多,身子衰弱,於是把他抱在手裏,邁開大步,行走若飛。
這般曉行夜宿,不斷向北行了壹個多月。袁承誌傷處也已好了,只是左眉上留下個小小疤痕。每日傍晚,啞巴也不在客店投宿,隨便找個巖洞或是破廟歇了。在客店打尖時,都是袁承誌出口要食物。啞巴對吃什麽並無主見,拿來就吃,壹頓至少要吃兩斤面。袁承誌打手勢問他到什麽地方,他總是向西北而指。
又行多日,深入群山,愈走愈高,到後來已無道路可循。啞巴手足並用,攀藤附葛,盡往高山上爬去,過了壹峰又壹峰,山旁盡是萬丈深谷。袁承誌攬住他頭頸,雙手拼命摟緊,唯恐壹失手便粉身碎骨。如此攀登了壹天,上了壹座高峰的絕頂,峰頂是塊大平地,四周古松聳立,穿過松林,眼前出現五六間石屋。
啞巴臉露笑容,拉著袁承誌的手走進石屋,屋內塵封蛛結,顯是許久沒人住了。他拿了壹把大掃帚,裏裏外外打掃幹凈,然後燒水煮飯。在這險峰頂上,也不知糧食和用具是如何搬運上來的。
過了三天,袁承誌心急起來,做手勢問師父在什麽地方。啞巴指指山下,袁承誌示意要下去,啞巴搖頭不許。袁承誌無奈,只得苦挨下去,與啞巴言語不通,險峰索居,頗苦寂寞,憶及與安大娘母女相處時的溫馨時日,恨不能插翅飛了回去。
壹天晚上,睡夢中忽覺燈光刺眼,揉揉眼睛,坐起身來,只見壹個老人手執蠟燭,站在床前。那老人須眉俱白,但紅光滿面,笑嘻嘻地打量自己。
袁承誌爬下炕來,恭恭敬敬地向他磕了四個頭,叫道:“師父,妳老人家可來啦!”那老人呵呵大笑,說道:“妳這娃兒,誰教妳叫我師父的?妳怎知我準肯收妳為徒?”
袁承誌聽他語氣,知道他是肯收了,心中大喜,說道:“是安嬸嬸教我的。”那老人道:“她就是給我添麻煩。好吧,瞧妳故世的父親份上,就收了妳吧!”袁承誌又要磕頭,那老人道:“夠了,夠了,明天再說。”
次日早晨天還沒亮,袁承誌就即起身。啞巴知道老人答允收他,喜得把他拋向空中,隨手接住,連拋了四五次。
那老人聽得袁承誌嬉笑之聲,踱出房來,笑道:“好啊,妳小小年紀,居然已知行俠仗義,救人婦孺。可了不起哪!妳有什麽本事,倒使出來給我瞧瞧。”袁承誌給他說得面紅過耳,忸怩不安。
那老人笑道:“不讓我瞧妳的功夫,怎麽教妳啊?”
袁承誌才知師父並非開玩笑,於是把崔秋山所傳的伏虎掌法從頭至尾練了起來。
那老人壹面看壹面微笑,待他練完,笑道:“秋山不住誇妳聰明,我先還不信,他只教了妳幾天,便有這般成就,確是不錯了。”
袁承誌聽到崔秋山的名字,便想問他安危,可是老人在說話,不敢打斷他話頭。等他停口,忙問:“崔叔叔在哪裏?他好嗎?”那老人道:“他身子好了,回到李闖將軍那裏打仗去啦。”袁承誌聽了,很是歡喜。
啞巴擺了張香案。那老人取出壹幅畫,畫上繪的是個中年書生,空手做個持劍姿勢。那老人點了香燭,對著畫像恭恭敬敬地磕了頭,對袁承誌道:“這是咱們華山派的開山祖師風祖師爺,妳過來磕頭。”袁承誌向畫中人瞧了兩眼,心道:“妳可比我師父年輕得多啦,怎麽反而是祖師爺?”當下過去磕頭,不知該磕幾個頭,心想總是越多越好,直磕到那老人笑著叫他停止才罷。那老人笑吟吟地正要開口說話,袁承誌又跪下磕頭,算是正式拜師。
那老人微笑著受了,說道:“從今而後,妳是我華山派的弟子了。我多年前收過兩個徒弟,此後壹直沒再遇到聰穎肯學的孩子,這些年來沒再傳人。妳是我的第三個弟子,也是我的關門徒弟。妳可得好好學,別給我丟人現眼。”袁承誌連連點頭。
那老人道:“我姓穆,叫做穆人清,江湖上朋友叫我做神劍仙猿。妳記著點,下次別讓人家問住,妳師父叫什麽呀?啊喲,對不住,這可不知道。”
袁承誌“哈”的壹聲,笑了出來。心想安大娘說他脾氣古怪,心裏壹直有點害怕,哪知其實他和藹可親,談吐很是詼諧。
“神劍仙猿”穆人清武功之高,當世已可算得第壹人,在江湖上行俠仗義,近二十年來從未遇過對手。只因所作所為大半在暗中行事,不留姓名,是以名氣卻不甚響亮。他脾氣本很孤僻,這次見袁承誌孤零零壹個孩子很是可憐,又得崔秋山與安大娘全力推薦,加之敬他父親袁崇煥為國殺敵,冤屈而死,是個大大的忠臣,是以對他破例的青眼有加。穆人清無子無女,壹劍獨行江湖,臨到老來,忽然見到壹個聰明活潑的孩童,心中的歡喜,實在不下於袁承誌的得遇明師。不由得竟大反常態,和他有說有笑起來。
穆人清又道:“妳那兩個師兄都比妳大上二三十歲。他們的徒弟都比妳大得多啦。他們說不定會怪我,到這時還給他們添個娃娃師弟。嘿嘿,要是妳不用功,將來給他們的徒子徒孫比下去,他們可更有道理來怪我這老糊塗啦。”
袁承誌道:“弟子壹定用功。”又問:“崔叔叔也是妳老人家的徒弟嗎?”穆人清道:“他要跟著闖將打仗,沒時候跟我好好兒學,我只傳了他壹套伏虎掌法,不能算是徒弟。再說,憑他資質,也不能做我徒弟。”指指啞巴道:“像他,天天瞧著瞧著,也學了不少招兒去啦,不過跟我兩個徒兒相比,可就天差地遠了。”袁承誌見啞巴兩次手擲公差,出手似電,壹直對他佩服得了不得。聽師父說自己兩位師兄比他本領還高得多,那麽只要自己用功,即使及不上師兄,至少也可趕到啞巴了,心下甚喜。
穆人清道:“咱們華山派有許多規條,什麽戒淫、戒仕、戒保鏢,現下跟妳說,妳也不懂。我只囑咐妳兩句話:要聽師父的話,不可做壞事,不得隨便殺人傷人。妳可得記住了。”袁承誌道:“我壹定聽師父的話,也不敢做壞事,更不會隨便殺人傷人。”
穆人清道:“好,現下咱們便來練功夫。妳崔叔叔因時候緊迫,把壹套伏虎掌壹股腦兒地傳給了妳。這套掌法太過深奧繁復,妳年紀太小,學了也不能好好地用。我先教妳壹套長拳十段錦。”
袁承誌道:“這個我會,倪叔叔以前教過的。”穆人清道:“妳會?學得幾路勢子,就算會了嗎?差得遠呢!妳要是真的懂了長拳十段錦的奧妙,江湖上勝得過妳的人就不多了。”袁承誌小臉兒漲得通紅,不敢再說。
穆人清拉開架式,將十段錦使了出來,勢子拳路,便和倪浩所使的壹模壹樣。袁承誌暗暗納罕,心想這有什麽不同了?
穆人清道:“妳當師父騙妳是不是?來來來,妳來抓我衣服,只要碰得到我壹片衣角,算妳有本事。”袁承誌不敢和師父賭氣,笑著不動。穆人清道:“快來,這是教妳功夫啊!”
袁承誌聽說是教功夫,便搶上前去,伸手去摸師父長衫後襟,眼見便可摸到,衣襟忽然壹縮,就只這麽差了兩三寸。袁承誌手臂又前探數寸,正要向衣襟抓去,師父忽然不見,在他頭頸後面輕輕捏了壹把,笑道:“我在這裏。”
袁承誌壹個“鷂子翻身”,雙手反抱,哪知師父人影又已不見,急忙轉身,見師父已在兩丈之外。他甚覺有趣,心想:“非抓住妳不可。”縱上前去扯他袖子。穆人清大袖壹拂,身子蕩開。
袁承誌嘻嘻哈哈地追趕,壹轉身,忽見啞巴在打手勢,要他留神。袁承誌心中壹動,暗想:“師父使的果然都是十段錦身法,但他怎能如此快法?”當下壹面追捉,壹面註視師父身法。十段錦他練得本熟,然見師父進退趨避,靈便異常,同樣的壹招壹式,在他使出來,另有異常巧思。袁承誌追趕之際,暗學訣竅,過不多時,在追趕之中竟也用上了壹些師父的縱躍趨退之術,登時迅捷了許多。穆人清暗暗點頭,深喜孺子可教。
這時承誌趕得緊,穆人清也避得快,兩人急奔疾趨,廣場上只見兩條人影,飛來舞去。承誌早忘了嬉笑,全神貫註地模學身法,追捉師父。
忽然穆人清哈哈大笑,回臂壹把將他抱起,笑道:“好徒弟,乖孩子!”又道:“好啦,這些已夠妳練啦。”把他放下地來,叫他復習幾遍,自行入內。
袁承誌把這路拳法從頭至尾練了十多遍,除了牢記師父身法之外,又自行悟出了壹些巧妙。只把他喜得抓耳撓腮,壹夜沒好好睡,就是在夢中也是在練拳。
等到天壹微亮,生怕忘了昨天所學,又到廣場上照練。越打越起勁,忽聽得背後壹聲咳嗽,忙轉過身來,見師父笑吟吟地站在身後,叫了壹聲:“師父!”垂手站立。
穆人清道:“妳自己悟出這幾招都還不錯。但這壹招快是快了,下盤露出空隙。敵人如是好手,他的腳這麽壹勾,妳就糟糕,所以應該這樣。”連說帶比地教導。袁承誌大是欽服,這壹天又學了不少訣竅。
壹晃三年,袁承誌已十三歲了。這三年之中,穆人清又傳了他“破玉拳”和“混元掌”。“混元掌”雖是掌法,卻是修習內功之用。自來各家各派修煉內功,都講究呼吸吐納,打坐練氣,華山派的內功卻別具蹊徑,自外而內,於掌法中修習內勁。這門功夫雖然費時甚久,見效極慢,但修習時既無走火入魔之虞,練成後又是威力奇大。因內外同修,臨敵時壹招壹式之中,皆自然而有內勁相附,能於不著意間制勝克敵。待得“混元功”大成,那更是無往不利、無堅不摧了。
袁承誌練武時日尚淺,“混元功”自未有成,但身子已出落得壯健異常,百病不侵。穆人清有時下山,壹去便是兩三月、三四月不等,回山後查考武功,見他用功勤奮,進境迅速,每次均獎勉有加。
這壹年端午節,吃過雄黃酒,穆人清又請出祖師爺的畫像,自己磕了頭,又命袁承誌磕頭。說道:“今天叫妳拜祖師,妳知為了什麽?”袁承誌道:“請師父示知。”
穆人清從室內捧出壹只長木匣,放在案上,木匣蓋壹揭開,只見精光耀眼,匣中橫放著壹柄明晃晃的三尺長劍。
袁承誌驚喜交集,心突突亂跳,顫聲道:“師父,妳教我學劍。”穆人清點點頭,從匣中提起長劍,臉色壹沈,說道:“妳跪下,聽我說話。”袁承誌依言下跪。
穆人清道:“劍為百兵之祖,最是難學。本派劍法更是博大精深,加之自歷代祖師以降,每壹代都有增益。別派武功,師父常留壹手看家本領,以致壹代不如壹代,越傳到後來精妙之招越少。本派卻非如此,選弟子之時極為嚴格,選中之後,卻傾囊相授。單以劍法而論,每壹代便都能青出於藍。妳聰明勤奮,要學好劍術,不算難事,所期望於妳的,是日後更要發揚光大。更須牢記:劍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無窮,以之行惡,其惡亦無窮。今日我要妳發個重誓,壹生之中,決不可妄殺壹個無辜之人。”
袁承誌道:“師父教了我劍法,要是以後我劍下傷了壹個好人,壹定也給人殺死。”穆人清道:“好,起來吧。”袁承誌站起。
穆人清道:“我也知妳心地仁厚,決不會故意殺害好人。不過是非之間,有時甚難分辨,世情詭險,人心難料,好人或許是壞人,壞人說不定其實是好人。但只要妳常存忠恕寬容之心,就不易誤傷了。”袁承誌點頭答應。穆人清又道:“崇禎皇帝殺了妳爹爹,在他心中,只道妳爹爹是壞人,他殺得壹點兒也不錯,哪知卻大大的錯了。崇禎皇帝這些年來殺了不少大臣大將,有的固是壞人,好人可也給他殺了不少。他不明是非,又無絲毫寬厚之心,他這麽亂殺壹通,這大明江山,怕要斷送在他手裏。”袁承誌黯然點頭,知道師父提出崇禎殺他父親的事來,是要他將“是非難辨、不可妄殺”的教訓深深記在心頭,再也不忘。
穆人清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挺出,劍走龍蛇,白光如虹,壹套天下無雙的劍法展了開來。
日光下長劍閃爍生輝,舞到後來,但見壹團白光滾來滾去。袁承誌跟著師父練了三年拳法,眼光與以前已大不相同,饒是如此,師父的劍法、身法還是瞧不清楚。只覺凝重處如山嶽巍峙,輕靈處若清風無跡,變幻莫測,迅捷無倫。舞到急處,穆人清大喝壹聲,長劍忽地飛出,嗤的壹聲,插入了山峰邊壹株大松樹中,劍刃直沒至柄。
承誌知道松樹質地致密,適才見師父舞劍之時,劍身不住顫動,可見劍刃剛中帶柔。哪知這壹擲之下,壹柄長劍的劍身全部沒入,不覺驚奇得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忽聽身後壹人大叫壹聲:“好!”
承誌在山上三年,除了師父的聲音之外,從來沒聽見過第二人的說話。雖然還有個啞巴,可是啞巴不會出聲。他急忙回頭,只見壹個老道笑嘻嘻地走上峰來。
那道人身穿青色粗布道袍,壹張臉黃瘦幹枯,頭發稀稀落落,白多黑少,挽著個小小道髻,大聲說道:“老猴兒,這壹招天外飛龍,世間更無第二人使得出,老道今日大開眼界。十多年沒見妳用劍,想不到更精進如此!”
穆人清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什麽風把妳吹來的?壹上華山,便送我壹頂大大的高帽。承誌,這位木桑道長,是師父的好朋友,快給道長磕頭。”
承誌忙過來跪下磕頭。木桑道人笑道:“罷了!”伸手壹扶,把他扯起。
凡學武之人,遇到外力時不由自主地會運功抵禦。木桑道人這麽壹扯,承誌這時“混元功”已有小成,雙臂順乎自然地輕輕壹抵。木桑道人已試出了他功夫,對穆人清笑道:“老猴兒,這幾年見不到妳,原來偷偷躲在這裏調理小猴兒徒弟。妳運氣不壞呀,壹只腳已踏進了棺材,居然還找到這樣個好娃娃。”
穆人清跟他打趣慣了的,聽他稱贊自己的小徒兒,也不禁拈須微笑,怡然自得。
木桑道人道:“啊喲,今天沒帶見面錢,可也不好生受妳這幾個頭,怎麽辦呢?”
穆人清聽他這麽壹說,靈機壹動,心想:“這老道武功有獨到之處,江湖上人稱‘千變萬劫’。如肯傳點什麽給承誌,倒可令他得益不淺。只是這人素來不肯收徒,倒要想法子擠他壹擠。”說道:“承誌,道長答應給妳好處,快磕頭道謝。”承誌聽師父這麽說,當即又跪下磕頭。
木桑道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好好,有其師必有其徒,師父不要臉,徒弟也沒出息。餵,娃兒,妳聽我說,為人可要正正派派,別學妳師父這麽厚臉皮,聽到人家說給東西,連忙敲釘轉腳,難道我老人家還騙妳孩子不成?這樣吧,今兒乘我老人家高興,把這個給了妳吧。”說著從背囊中掏出壹團東西來交了給他。
承誌謝了,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站起身來,抖開壹看,見是黑黝黝的壹件背心,拿在手裏沈甸甸的,非絲非革,不知是什麽東西所制。正自疑惑,聽得穆人清道:“道兄,別開玩笑,這件寶物怎能給他?”
承誌壹聽,才知是件貴重寶物,雙手捧著忙即交還。木桑道人不接,說道:“呸!老道哪會像妳師父這麽寒酸,送出了的東西怎能收回?乖乖地給我拿去吧!”
承誌不敢收,望著師父聽他示下。穆人清道:“既是這樣,那麽多謝道長吧。”承誌跪下叩謝。穆人清正色道:“這是道長當年花了無數心血,拼了九死壹生才得來的防身至寶,妳穿上了。”承誌依言把背心穿上,只覺太大了些,不甚合身。
穆人清縱到松樹之前,食中兩只手指勾住劍柄,輕輕壹提,已拔出長劍,說道:“這件背心是用烏金絲、頭發和金絲猴毛混同織成,任何厲害的兵刃都傷他不得。”說著隨手壹劍向承誌胸口刺去。
這壹劍迅捷無比,承誌哪能避讓,大驚之下,卻見劍尖碰到背心,便輕輕反彈出來,心中大喜,又跪下向木桑磕頭道謝。
木桑道人笑道:“妳見這件東西墨黑壹團,毫不起眼,先前磕了頭,只怕很覺得有點兒冤,這壹次才真心甘情願了。”承誌給他說得臉紅過耳,笑嘻嘻地不答。
說了壹陣話,穆人清問道:“那人近來有消息沒有?”木桑道人本來滿臉笑容,聽他提到“那人”,不由得嘆了口氣,神色登時不愉,說道:“不瞞妳說,這家夥不知在什麽地方混了壹段日子,最近卻又在山海關內外出沒。老道不想見他,說不得,只好避他壹避。來到華山,老道是逃難來啦。”穆人清道:“道兄何以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憑著道兄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難道會對付他不了?”
木桑搖了搖頭,神色沮喪,道:“也不是對付他不了,只是老道狠不下這個心。這些年來,我曾和他兩次相鬥。第壹次我已占了上風,最後終於念著同門情誼,先師臨終時又叮囑我好好照顧他,老道教導無方,致他誤入歧途,陷溺日深,老道心中有愧,最後這壹擊便下不了手。第二次動手,他不知在何處學來了壹些邪派的厲害功夫,壹劍刺在我心口,幸賴這件背心護身,劍尖刺不進去。他吃了壹驚,只道我練成奇妙武功,這麽壹疏神,又給我制住。我好好勸了他壹場,他卻只冷笑,臨別時說道:‘我想明白了,原來妳不過仗著寶衣護身。下次動手,我刺妳頭臉,妳又如何防備?’”
穆人清怒道:“這人如此狂妄。道兄念著同門情義,壹再饒他性命,姓穆的跟他可沒什麽瓜葛。道兄,妳在敝處盤桓小住,我這就下山去找他。只要見到他仍在為非作歹,老穆提了他首級來見妳。”
木桑道:“多謝妳好意。但我總盼他能悔悟,痛改前非。這幾年來,對他的邪門武功我曾細加揣摩,真要再動手,也未必勝他不了。我躲上華山來,求個眼不見為凈,耳不聞不煩,也就是了。他如能悔改,自是我師門之福,否則的話,讓他多行不義必自斃吧。”說著嘆了口氣,又道:“他能悔改?唉,很難,很難!”
穆人清道:“這人貪花好色,壞了不少良家婦女的名節,近來更變本加厲。這種武林敗類,下次落在道兄手裏,不可再重舊情。道兄清理門戶,鏟除不肖,便是維護尊師的令名,報答尊師的恩德。”木桑點頭道:“穆兄說的是。唉!”說著嘆了口長氣。
袁承誌聽著二人談話,似乎木桑道人有壹個師兄弟品性不端,武功卻甚高強,捧著那件背心,對木桑道:“道長,妳要除那惡人,還是穿了這件背心穩當些。等妳除去了他,再賜給弟子吧。弟子武功沒學好,不會去跟壞人動手,這件寶貝還用不著。”
木桑拍拍他肩膀,道:“多謝妳壹番好心。但就算沒背心護身,諒他也殺不了我。這惡人的邪門功夫只能攻人無備,可壹而不可再。小娃娃倒不用為我擔心。”
穆人清見他郁郁不樂,知道天下只有壹件事能令他萬事置諸腦後,說道:“這件事多說敗人清興。牛鼻子,妳的棋藝……”木桑壹聽到“棋藝”兩字,臉上肌肉壹跳,登時容光煥發,陡然間宛如年輕了二十歲,只聽穆人清道:“……這些年來,可稍為長進了些沒有?”他忙道:“什麽?老道的武功向來不及妳,下棋的本事卻大可做妳師父。妳若不信,咱們便……”穆人清笑道:“好,我來領教領教‘千變萬劫’功夫,妳的吃飯家夥帶來了嗎?”
木桑笑吟吟地從背囊中拿出壹只圍棋盤、兩包棋子,笑道:“這家夥老道是片刻不離身的。妳怕了我想避戰,推說華山上沒棋盤棋子,那可賴不掉,哈哈,哈哈!”
啞巴搬出臺椅,兩人就在樹蔭下對起局來。袁承誌不懂圍棋,木桑壹面下,壹面給他解釋,同時不住口地吹噓自己這著如何高明,他師父如何遠遠不是敵手。穆人清只是微笑沈思,任由他自吹自擂。
圍棋易學難精,下法規矩,壹點就會。袁承誌看了壹局,已明大要。他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黑棋子是黑鐵,白棋子是鑌鐵外鍍白銅。兩人落子時發出錚錚之聲,甚是動聽。
這壹局果然是木桑勝了兩子。老朋友倆從日中直下到天黑,壹共下了三局,木桑兩勝壹負,還想再下,穆人清道:“我可沒精神陪妳啦!”木桑這才戀戀不舍地去睡。
壹連三天,木桑總是纏著穆人清下棋。袁承誌旁觀,倒也津津有味。到了第四天上,穆人清道:“今天咱們休兵壹日,待我先傳授徒弟劍法再說。”
木桑心想這是正事,不便阻撓,可是只等得心癢難搔。好容易穆人清傳完劍法,他馬上壹把拉住,說道:“來來來,再殺三局。”穆人清教了半天劍,已微感疲乏,但知木桑棋癮極大,如不相陪,只怕他整晚睡不安樂,於是和他到樹下對局。袁承誌練了壹會兒新學的劍法,忽聽木桑喜叫:“承誌,快來看!妳師父大大的糟糕!”於是奔過去觀看。
穆人清棋力本來不如木桑,這時又是勉強奉陪,下得更加不順,不到中局,已是處處受制。眼見壹塊白子形勢十分危急,即使勉強做眼求活,四隅要點都將為對方占盡。他拈了壹粒棋子,沈吟不語,始終放不下去。
袁承誌在壹旁觀看,實在忍不住了,說道:“師父,妳下在這裏,木桑師伯定要去救。妳再下這著,就可沖出去了。不知弟子說得對不對。”
穆人清素來恬退,不似木桑自負好勝,也就照著徒兒指點,下了這著。壹大片白棋果真沖出,反而把黑子困死了壹小塊。這局棋穆人清本來大輸特輸,這麽壹來壹去,結果只輸五子。
木桑大贊袁承誌心思靈巧,讓他九子,與他下了壹局。
袁承誌雖然不懂前人之法,然而圍棋壹道,最講究悟性,常言道:“二十歲不成國手,終身無望。”意思是說下圍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技成,將來再下苦功,也終為碌碌庸手。以蘇東坡如此聰明之人,經史文章、書畫詩詞,無壹不通,無壹不精,然而圍棋始終下不過尋常庸手,成為他生平壹大憾事。他曾有壹句詩道:“勝固欣然敗亦喜”,後人贊他胸襟寬博,不以勝負縈懷。豈知圍棋最重得失,壹子壹地之爭,必須計算清楚,毫不放松,才可得勝,若常存“勝固欣然敗亦喜”的心意下棋,作為陶情冶性,消遣暢懷,固無不可,不過定是“欣然”的時候少,而“亦喜”的時候多了。
穆人清性情淡泊,木桑和他下棋覺得搏殺不烈,不大過癮,此刻與承誌對局,竟然大不相同。承誌於此道頗有天分,加以童心甚盛,千方百計地要戰勝這位師伯。這壹局結果雖木桑贏了,但中間險象環生,並非壹帆風順地取勝。
次日壹早,木桑又把承誌拉去下棋,承誌連勝三局,從讓九子改為讓八子。不到壹月,他記憶木桑所用的各種巧術妙著,棋力大進,木桑只能讓他三子,這才互有勝敗。
承誌在圍棋上壹用心,練武的時刻自然減少,學劍進展之速不如習拳掌之時。穆人清礙於老友情面,起初還不說什麽,後來見這壹老壹小,終日廢寢忘食地在楸枰上打交道,實在太不成話。於是暗中囑咐承誌,每日只可與木桑下壹局棋,其余的時候都要用來練武。
袁承誌經師父壹提醒,心想這許多天的確荒疏了武功,暗暗慚愧,忙趕練劍法。壹連兩天,木桑叫他下棋,他總說要練劍。木桑說道:“妳來陪我下棋,下完之後,我教妳壹門功夫,妳師父壹定喜歡。”承誌道:“我去問過師父。”木桑道:“好,妳去問吧。”承誌奔進去把木桑的話對師父說了。穆人清壹聽大喜。
木桑道人外號“千變萬劫”。他年輕之時,因輕功卓絕,身法變幻無窮,江湖上送他個外號,叫做“千變萬化草上飛”。後來他耽於下棋。圍棋之道,講究“打劫”,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木桑武功甚高,自己反稱平平無奇,棋藝不過中上,卻自負得緊,竟自行改了外號,叫做“千變萬劫棋國手”。旁人礙於他的面子,不便對他自改的外號全不理會,可是又知他棋藝和“國手”之境委實相去太遠,於是折衷而簡化之,稱之為“千變萬劫”。這四字其實還是恭維他武功千變萬化,殺得敵人“萬劫不復”。但如有人當面如此解釋,木桑勢必大為生氣,定要對方承認這外號是指他棋藝而言,跟武功全不相幹,才肯罷休。
穆人清壹直佩服他武功上有獨得之秘,但他從來不肯授徒,現下他竟答應傳授承誌武功,那定是實在熬不過棋癮了。忙拉了承誌的手走出來,向木桑壹揖,說道:“妳肯成全小徒,我這裏先謝謝啦。”叫承誌向木桑磕頭拜師。
袁承誌跪了下去。木桑縱身而起,雙手亂搖,說道:“我不收徒弟。他要我教功夫,得憑本事來贏。”穆人清道:“這小娃兒什麽事能贏得了妳?”
木桑道:“劍法拳術,妳老穆天下無雙,我老道甘拜下風,這孩子只消能學到妳功夫的兩三成,江湖上已難覓敵手。但說到輕功、暗器,只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
穆人清道:“誰不知道妳‘千變萬劫’,花樣百出!”木桑笑道:“‘千變萬劫’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雙,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萬萬不可混為壹談。只因妳自居壹派宗師,事事講究冠冕堂皇、氣派風度,於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才讓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這樣吧,妳讓承誌每天和我下兩盤棋,我讓他三子。我贏了,那就是陪師伯消遣,算他的孝心。要是他贏得壹局,我就教他壹招輕功,連贏兩局,輕功之外再教壹招暗器。咱們下棋講究博彩,那便是彩頭了。妳說這麽著公不公平?”
穆人清心想這老道當真滑稽,說道:“好,就是這麽辦。我本來怕承誌下棋耽誤了功夫,現下既有這樣的大好處,妳們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木桑和承誌壹聽大喜,壹老壹小又下棋去了。
木桑這天壹勝壹負,棋局既終,對承誌道:“今天教妳壹招輕身功夫,雖只壹招,妳用心去練,可也夠妳終身受用。仔細瞧著。”話剛說畢,也不見他彎腿作勢,忽然全身拔起,已躥到了大樹之巔,壹個倒翻筋鬥,又站在他面前。承誌看得目瞪口呆,拍掌叫好。
木桑道人當下把這招“攀雲乘龍”的輕身功夫教了他,雖只壹招,可是其中腰腿勁力,步法眼神,皆有無數奧妙。承誌用心學習,壹時卻也不易領會。
第二天袁承誌連輸兩局,壹無所獲,木桑大喜,自吹不已。第三天上,承誌突出奇兵,把邊角全部放棄,盡占中央腹地,居然兩局都勝。木桑不服氣,又下兩局,這次是壹勝壹負,結算下來,木桑該教他三招。
木桑教了他兩招輕功,見他記住了,說道:“妳知我對敵時使什麽兵器?”承誌搖搖頭。木桑道人抓起棋盤,笑道:“本來我也使劍,但近年卻已改用這家夥。”
袁承誌早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以為他喜愛奕道,隨身攜帶棋局,為怕棋盤損壞,特用鋼鑄,哪知竟是對敵的兵器。木桑又拈起壹把棋子,笑道:“這是我的暗器!”隨手擲出,十幾顆棋子向天飛去。待棋子落下,木桑舉起棋盤壹接,只聽得當的壹聲大響,十幾顆棋子同時落上棋盤。袁承誌伸出了舌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本來十幾顆棋子拋上天空,落下時定有先後,黑鐵棋子和白鐵棋子碰到鋼棋盤,必是丁丁當當地壹陣亂響。哪知十幾顆棋子落下來竟同時碰上棋盤,然則拋擲上去時手力的均勻,實是驚人。更奇的是,十幾顆棋子落上棋盤,竟無壹顆彈開落地,但見他右手微微壹沈,已消了棋子下落之勢,壹顆顆棋子就似用手擺在棋盤上壹般。
木桑笑道:“打暗器要先練力,再練準頭,發出去的輕重有了把握,才談得上準不準。”於是把投擲棋子用力使勁的心法傳授了他。
木桑在華山絕頂壹住就是半年,天天與這位小友對弈,流連忘返,樂而忘倦。而壹身輕身功夫和打棋子的心法,在這半年中也毫不藏私地傳了給他。
這天已是初冬,承誌上午練了拳劍,下午和木桑在樹下對弈。這時他棋力早已高出木桑壹籌,可是木桑好勝,每次還是要讓他平手先行,那更加勝少敗多了。縱然“千變萬劫”,變來變去,也仍不免落敗。敗得越多,傳授武功的次數也越密。好在他棋藝上變化有限,武學卻極廣博,輸棋雖多,盡有層出不窮的招數來還債。
這天教的仍是發暗器的“滿天花雨”手法,壹手同時撒出七顆棋子,要顆顆打中敵人穴道。這項上乘武功自非朝夕之間所能學會,承誌在這功夫上已下了兩個多月苦功,可是同時發出三四顆棋子,每次總只壹二顆打中。
木桑做了個木牌,牌上畫了人形,叫啞巴舉了木牌奔跑。木桑喊道:“天宗、肩貞、玉枕!”承誌三顆棋子發出,打中了天宗、玉枕兩穴,肩貞穴卻打偏了。木桑又喊:“關元、神封、中庭。”啞巴壹邊跑,壹邊把木牌亂晃。袁承誌展開輕身功夫,追趕上去,手剛揮動,木桑已叫了起來:“關元穴沒中。”正要再喊,忽聽得承誌大聲驚叫,搶上去拉住啞巴手臂,向後力扯。
啞巴壹呆,回過頭來。只見壹頭巨猿站在身後,神態猙獰,張牙舞爪,作勢欲撲。啞巴舉起木牌劈頭向巨猿打下,突然左臂壹緊,已讓木桑拉了回來。
木桑叫道:“承誌,妳對付它!”承誌知木桑師伯考查他功夫,大聲答應,雙掌分錯,輕飄飄地縱到巨猿之前。
巨猿見他來得快速,轉身想走,承誌用重手啪的壹聲,在它背上擊落。巨猿痛得哇哇怪叫,轉身揮長臂來抓。袁承誌托地跳開,正要乘隙迎擊,忽覺身後生風,似有敵人來襲。他不及回頭,左腳力撐,躍在空中,人未落地,已見襲擊他的原來是另壹頭巨猿。
他上山後練了這些年武功,只與師父拆解,卻從未與人當真動過手。兩頭巨猿雖然獰惡,他也不畏懼,展開伏虎掌法與之相鬥。此時的掌法勁力,與之當年在聖峰嶂扯拔豹尾之時,自已不可同日而語。
呼喝聲中,穆人清也奔了出來,見袁承誌力鬥兩獸,手掌所到之處,巨猿無不痛得呵呵大叫,心下欣喜:“這孩子不枉了我壹番心血。”
兩頭巨猿吃了苦頭,不敢迫近,只躥來跳去,俟機進撲。
穆人清見承誌掌法盡可制得住兩頭畜生,要再看他劍法,於是奔進去取出長劍,叫道:“接劍!”將劍擲向空中。
承誌縱起身來,右手壹抄,接住劍柄,長劍在手,登時如虎添翼。人未落下,壹招“穿針引線”,向壹頭巨猿肩上刺去,那巨猿急忙後退。
承誌長劍使了開來,登時把兩頭巨猿裹在劍光之中。木桑道:“承誌,別傷它們性命。”承誌答應壹聲,長劍使得更加緊了,這時候他要刺殺巨猿,已是易如反掌。兩頭巨猿轉眼間臂上、肩上、腿上、頭上,劍創累累,他始終未下絕招,每手都是淺傷即止。
兩頭巨猿頗有靈性。起初還想奮力逃命,後來見微壹縱開,劍鋒隨到,只要停步,對方就收招,知他有意不下殺手,忽然同時叫了幾聲,蹲在地下。雙手抱頭,不再進撲,四只眼珠骨碌碌地轉動,望著袁承誌,露出哀求的神色。
啞巴見袁承誌制服了兩頭畜生,高興得拍手頓足,奔進去取出壹捆麻繩來,將兩頭巨猿縛住。雙猿起初還露齒咆哮,但啞巴用力壹捏,巨猿筋骨劇痛,不再反抗,只得乖乖受縛,只嘰嘰咕咕地叫個不休。
木桑與穆人清都贊承誌近來功力大進,著實勉勵了幾句。袁承誌很是高興,用金創藥敷上雙猿傷口,又采些果子、栗子給它們吃了。
養了七八天,巨猿野性漸除,又得食物飼養,解去繩子後,居然並不逃走。承誌大喜,給雄猿取名“大威”,雌猿叫做“小乖”。穆人清與木桑見雌猿如此毛茸茸的壹頭龐然大物,竟取了這般小巧玲瓏的名字,都不禁失笑。
大威和小乖越養越馴,承誌壹發命令,雙猿立即遵行。
這壹天,兩頭巨猿攀到峰西絕壁上采摘果子,這絕壁壹面較斜,尚可攀援,另壹面卻如壹大堵平墻,無處可容手足。雙猿摘果嬉戲,小乖忽然失足,從樹上跌落,直向絕壁壹面溜下。這峭壁離地四十多丈,壹掉下去自是粉身碎骨。大威嚇得魂飛魄散,趕到山壁上看時,見小乖幸喜並未掉下,兩條長臂攀在山壁上壹個洞裏。這洞穴年深月久,本有泥土封住,小乖掉下來時在山壁上亂抓亂扒,恰巧抓破封泥,手指勾住洞穴。但身子掛在半空,上不得,下不去,甚為狼狽。
大威無法可施,飛奔下山,來討救兵。承誌正在練劍,見它滿身給荊棘刺得斑斑血跡,神態驚惶,不住跳躍,吱吱亂叫,知小乖必定出事。忙招呼啞巴,壹起跟大威出去。大威指著峭壁,亂跳亂叫。袁承誌和啞巴奔近看時,見到小乖吊在半空。
袁承誌回到石屋取了幾條長繩,和啞巴、大威從斜坡爬上峭壁,將三條長繩接了起來,懸垂下去。小乖這時已累得筋疲力盡,壹見繩子,雙手雙腳死命拉住。啞巴和大威壹齊用力,將它拉上。
小乖身上被山石擦傷了數處,受傷不重,但它吱吱而叫,把右掌直伸到承誌面前。承誌看時,見手掌上釘著兩枚奇形暗器,鑄成小蛇模樣,伸手去拔,竟拔不下來,小乖卻已痛得亂跳,知道暗器上生有倒刺。
承誌壹驚,心想:“難道來了敵人?”忙打手勢問小乖,暗器是誰打的?小乖指手畫腳,示意說伸手到洞中時刺上的。
袁承誌很是奇怪,心想這峭壁上的洞穴素不露形,而且上距山頂、下離地面都遠,怎會有暗器藏在其中?想了壹會兒,難以索解,便去見師父和木桑道人。
兩人聽他說明情由,見了小乖掌上的暗器,也都稱奇。木桑道:“我從來愛打暗器,江湖上各家各門的暗器都見識過,這蛇形小錐今日卻首次見到。老穆,這可把我考倒啦。”穆人清也暗暗納罕,說道:“先起出來再說。”
木桑回到房中,從藥囊裏取出壹把鋒利小刀,割開小乖掌上肌肉,將兩枚暗器挖了出來。小乖知是給它治傷,毫沒反抗。木桑給它敷上藥,用布紮好傷口。小乖經過這次大難,甚為委頓。大威給它搔癢捉虱,拼命討好,以示安慰。
那兩枚暗器長約二寸八分,打成昂首吐舌的蛇形,蛇舌尖端分成雙叉,每叉都有壹個倒刺。蛇身黝黑,積滿了青苔穢土。木桑拿起來細細察看,用小刀挑去蛇身各處汙泥,那蛇形錐漸漸燦爛生光,竟然是黃金所鑄。木桑道:“怪不得壹件小暗器有這麽沈,原來是金子打的。使這暗器的人好闊氣,壹出手就是壹兩多金子。”
穆人清突然伸手在腿上壹拍,說道:“這是金蛇郎君的。”木桑道:“金蛇郎君?妳說是夏雪宜?聽說此人已死了十多年啦!”剛說了這句話,忽然叫道:“不錯,正是他。”小刀挑刮下,蛇錐的蛇腹上現出壹個“雪”字。另壹枚蛇錐上也刻著這字。
承誌問道:“師父,金蛇郎君是誰?”穆人清道:“這事待會兒再說。道兄,妳說他的暗器怎會藏在這洞裏?”木桑沈思不語,呆呆出神。
承誌見師父和木桑師伯神色鄭重,便也不敢多問。晚飯過後,穆人清與木桑剪燭對談,說了許多話,承誌都不大懂,聽他們說的都是仇殺、報復等事。
木桑忽道:“那麽妳說金蛇郎君是為避仇而到這裏?”穆人清道:“以他的武功機智,似不必遠從江南逃到此處,躲在這荒山之中。”木桑道:“難道這人還沒死?”穆人清道:“此人行事向來神出鬼沒,咱們在江湖中這些年,只聽到他的名頭,當真可說威名遠震,卻從來沒見過他面。聽人說他已死了,但誰也不知道怎麽死的。”木桑嘆道:“這人行事也真古怪,有時窮兇極惡,有時卻又行俠仗義,叫人捉摸不定。我幾次想要找他,都沒能找到。”穆人清道:“咱們別瞎猜啦,明兒到山洞去瞧瞧。”
次日壹早,穆人清、木桑、承誌、啞巴四人帶了繩索兵刃,爬上峭壁之頂。木桑道:“我下去。”穆人清點點頭,說道:“小心了。”將繩索縛在他腰裏,與啞巴兩人緊緊拉住,慢慢將他縋落。
木桑壹手持著精鋼棋盤,壹手扣了三枚棋子,溜到洞口。向下望去,只見腳下霧氣壹團團地隨風飄過,竟不見地,雖然他輕功卓絕,絕峰險嶺,於他便如平地,這時卻也不由得心驚。轉頭向洞裏張望,黑沈沈的看不清楚,只覺得洞穴很深,洞口甚小,人鉆不進去。於是用布包住了手,輕輕到洞裏壹探,碰到幾枚尖利之物,插在洞口,壹摸之下就知是金蛇錐,輕輕拔出,壹共拔了十四枚,就沒有了。再伸手進去,直到面頰抵住洞口,也再摸不到什麽,縱聲叫道:“拉我上來。”
穆人清緩緩收索,拉了上來。拉到離崖頂二丈多時,木桑右腳在峭壁上壹點,躥了上來,棋盤中托了壹大把金蛇錐,笑道:“老穆,咱哥兒們發財啦,這麽多金子。”
穆人清臉色卻甚是沈重,雙眉微蹙,說道:“這怪人將這些東西放在這裏,不知是什麽意思。洞裏還有什麽?待我下去瞧瞧。”木桑道:“妳下去也白饒,洞口太小,鉆不進去。”穆人清滿腹心事,低頭不語。
承誌忽道:“師伯,我成嗎?”木桑喜道:“妳也許成,但這樣高,妳敢下去嗎?”承誌道:“我敢,師父,我下去好不好?”
穆人清尋思:“這江湖異人把他防身至寶放在此地,必有用意,便在我居處之側,豈可不探查明白?但只怕洞內有險,讓這孩子孤身犯難,倒令人擔心。”說道:“只怕洞裏有危險呢。”承誌忙道:“師父,我小心著就是啦。”
穆人清見他神色興奮,躍躍欲試,就點頭道:“好吧,妳點壹個火把,伸進洞去,倘若火熄,千萬不可進去。”
承誌答應了,右手執劍,左手拿著火把,縋繩下去。他遵照師父吩咐,先伸火把入洞。小乖弄破洞外泥封,山頂風勁,壹晚間已把洞中穢氣吹盡,火把並不熄滅。
於是他慢慢爬了進去。見是壹條狹窄的天生甬道,其實是山腹內的壹條裂縫。爬了十多丈遠,甬道漸高,再前進丈余,已可站直。他挺壹挺腰,向前走去,甬道忽然轉彎。他不敢大意,右手長劍當胸,走了兩三丈遠,前面豁然空闊,出現壹個洞穴,便如是座石室。
舉起火把照時,登時吃了壹驚,只見對面石壁上斜倚著壹副骷髏,身上衣服已爛了七八成,那骷髏骨宛然尚可見到是個人形。
他見到這副情形,壹顆心怦怦亂跳,見石室中別無其他可怖事物,於是舉火把仔細照看。骷髏前面橫七豎八地放著十幾把金蛇錐,石壁平滑,壁上有無數用利器刻成的簡陋人形,每個人形均不相同,舉手踢足,似在練武。他挨次看去,密密層層的都是圖形,心下不解,不知刻在這裏有什麽用意。
圖形盡處,石壁上出現了幾行字,也是以利器所刻。湊過去看時,見刻的是十六個字:“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字形歪歪斜斜,入石甚淺,似乎刻字者手上無力。十六字之旁,有個劍柄凸出在石壁之上,似是壹把劍插入了石壁,直至劍柄。
他好奇心起,握住劍柄向外力拔,微覺松動,便不敢再拔了。
正想再看,聽得洞口隱隱似有呼喚之聲。忙奔出去,轉了彎走到甬道口,聽得木桑在叫自己名字,忙高聲答應,爬了出去。
原來木桑和穆人清在山頂見繩子越扯越長,等了很久不見出來,心中焦急,木桑也縋下去察看。他爬不進去,只得在洞口叫喊。
承誌爬了出來,對木桑道:“洞裏有許多古怪東西。”扯動繩子,上面穆人清和啞巴忙拉兩人上去。袁承誌定了定神,才將洞中的情形說了出來。
穆人清道:“那骷髏定是金蛇郎君夏雪宜了。想不到壹代怪傑,斃命於此。”木桑道:“他留的這十六字是什麽意思?”穆人清沈吟道:“看樣子似乎他在洞中埋藏了什麽寶物。石壁上所刻圖形,當是他的武功了。這十六字留言頗為詭奇,似說誰得到他的遺贈,就得算他門人,而且說不定會有禍患。”木桑道:“按字義推詳,該當如此,只不知這怪人還有什麽奇特花樣。”
穆人清嘆了口氣,道:“咱們也不貪圖他的什麽重寶秘術。承誌,明兒妳再進去,把這位前輩的遺骨葬了,點了香燭在他靈前叩拜壹番,也對得起他了。”承誌答應了。
次日清晨,承誌拿了壹把鋤頭,和啞巴兩人爬上峭壁。這次穆人清和木桑知道洞裏沒危險,沒再和他們同去。承誌和啞巴將長索壹端緊緊系在峭壁彼端的壹株大樹上。
承誌心想埋葬骸骨,費時不少,特地帶了三個火把。爬進洞後,用鋤頭在地下挖了個小洞,插入火把,用泥土護住,轉身瞧那骷髏。
他心想:“聽師父說,這人生前是位怪俠,不知何以落得命喪荒山,死在這隱秘的洞穴之中,骸骨無人殮埋。”心下惻然,在骷髏面前跪下,叩了幾個頭,暗暗祝告:“弟子袁承誌無意中得見遺體,今日給前輩落葬,妳在地下長眠安息吧!”禱祝方罷,壹陣冷風嗖嗖地刮進洞來,只覺寒氣逼人,不禁毛骨悚然。
他不敢在洞中多耽,便用鋤頭在地下挖掘。心想地下巖石堅硬,倘若挖不下去,只有把白骨撿到洞外去埋葬了。
哪知壹鋤下去,地面應鋤而開,原來石窟中四周石質均甚松軟,與泥土相差不遠,挖掘甚易。挖了壹會兒,忽然丁的壹聲,鋤頭碰到壹件鐵器。移近火把看時,見底下有塊鐵板,再用鋤頭挖了幾下,撥開旁邊泥土,原來竟是壹只兩尺見方的大鐵盒。
他把鐵盒捧了出來,見那盒子高約壹尺,然而入手輕飄飄的,似乎盒裏並沒藏著什麽東西。打開盒蓋,那盒子竟淺得出奇,離底僅只壹寸,他心下奇怪,壹只尺來高的盒子,怎地盒裏卻這般淺?料得必有夾層。
盒中有個信封,封皮上寫著八字:“得我盒者,開啟此柬。”拆開信封,裏面有張白箋,年深日久,紙箋早已變黃。箋上寫道:“盒中之物,留贈有緣。唯得盒者,務須先葬我骸骨,方可啟盒,要緊要緊。”字跡是用墨筆所寫。信封中又有兩個小封套,壹個封套上寫著“啟盒之法”,壹個封套上寫著“葬我骸骨之法”。
承誌舉起盒子壹搖,裏面果然有物,心想:“師父憐妳暴骨荒山,才命我給妳收葬,又不是貪圖妳的物事。”
於是拆開寫著“葬我骸骨之法”的封套,見裏面又有白箋,寫道:“君如誠心葬我骸骨,請在坑中再向下挖掘三尺,然後埋葬,使我深居地下,不受蟲蟻之害。”
承誌心想:“我好人做到底,索性照妳的吩咐做吧。”於是又向地下挖掘。好在山石松軟,挖掘並不費力。堪堪又將挖了三尺,忽然丁的壹聲,鋤頭又碰到壹物。撥開泥土,又是壹只鐵盒,不過這只盒子小得多,只壹尺見方,暗想:“這位怪俠當真古怪,不知這盒中又有什麽東西。”打開盒蓋看時,只驚得壹身冷汗。
原來盒中壹張箋上寫道:“君是忠厚仁者,葬我骸骨,當酬以重寶秘術。大鐵盒開啟時有毒箭射出,盒中書譜地圖均非真物,且附有劇毒,以懲貪欲惡徒。真者在此小鐵盒。”
承誌不敢多看,將兩只鐵盒放在壹旁,把金蛇郎君的骸骨依次搬入穴中,蓋上泥土,點上了香燭,拜了幾拜,捧了鐵盒,回身走出。
火光照耀下見洞口是用石塊砌成,想是金蛇郎君當日進洞之後,再用巖石封住。否則從骷髏看來,他身材高大,又怎進得洞來?只時日已久,洞外土積藤攀,又生滿了雜草青苔,只道洞口原來便如此細小。承誌挖開石塊,開大洞口,以備師父與木桑道人進來查看。出洞後啞巴將他拉上。他拿了兩只鐵盒,去見師父。
穆人清與木桑正在弈棋,見他過來,便停弈不下。袁承誌把經過壹說,兩人看了幾封書柬,都是暗暗心驚。又把大鐵盒中寫著“啟盒之法”的封套拆開,裏面壹張紙寫道:“鐵盒左右,各有機括,雙手捧盒同時力掀,鐵盒即開。”
木桑向穆人清伸了伸舌頭,道:“承誌這條小命,今日險些送在山洞之中,要是他稍有貪心,不先埋葬骸骨而即去開啟盒子,只怕難逃毒箭。”
叫啞巴搬了壹只大木桶來,在木桶靠底處開了兩個相對的洞孔,將鐵盒打開了蓋放在桶內,再用木板蓋住桶口。然後用兩根小棒從孔中伸進桶內,與袁承誌各持壹根小棒,同時用力壹抵,只聽得呀的壹聲,想是鐵盒第二層蓋子開了,接著嗤嗤咚咚之聲不絕,木桶微微搖晃。
承誌聽箭聲已止,正要揭板看時,木桑壹把拉住,喝道:“等壹會兒!”話聲未絕,果然又是嗤嗤數聲。
隔了良久再無聲息,木桑揭開木板。果然板上桶內釘了數十枝短箭,或斜飛,或直射,方向各不相同,支支深入木內。木桑拿了壹把鉗子,輕輕拔了下來,放在壹邊,不敢用手去碰,嘆道:“這人也太工心計了,唯恐第壹次射出,給人避過,將毒箭分作兩次射。”
穆人清搖搖頭道:“若是好奇心起,先去瞧瞧鐵盒中有何物事,也是人情之常,未必就不葬他的骸骨。再說,就算不葬他的骸骨,也不至於就該死了。此人用心深刻,實非端士。承誌本來小孩心性,這次竟忍得住手,不先開盒子來張上壹張,可說天幸。”
從木桶中取出鐵盒,見盒子第二層蓋下鋼絲糾結,都是放射毒箭的彈簧機括。木桑鉗去鋼絲,下面是壹本書,上寫“金蛇秘笈”四字,用鉗子揭開數頁,見寫滿密密小字,又有許多圖畫,有的是地圖,有的是武術姿勢,更有些兵刃機關的圖樣。
再打開小鐵盒時,裏面也有壹書,形狀大小,字體裝訂,無不相同,略加對照,便見兩書內容卻是大異。
穆人清道:“此人為了對付不肯葬他骸骨之人,不惜花費偌大功夫,造這樣壹本偽書,安置這許多毒箭。其實人都死了,別人對妳是好是壞,又何苦如此斤斤計較?”木桑道:“這人就是因為想不開,才落得如此下場。不過這偽書與鐵盒,卻多半是早就造好了,要用來對付敵人的。臨死之時,料來也無暇再幹這些害人勾當,在山洞之中,手邊也不會有這些工具機括。”
穆人清點頭嘆息,命承誌把兩只鐵盒收了,說道:“此人行為乖僻,他的書觀之無益。那本偽書上更有劇毒,碰也碰不得。”袁承誌答應了。
此後練武弈棋,忽忽數年,木桑已把輕功和暗器的要訣傾囊以授。
袁承誌棋藝日進,木桑和他下棋,反要饒上二子,而袁承誌故意相讓之跡,越來越難遮掩。木桑興味索然,自覺這“千變萬劫棋國手”的七字外號,早已居之有愧。明明覺得袁承誌的棋藝也只平平,可是自己不知怎的,卻偏偏下他不過,只怕自己的棋藝並不如何高明,也是有的,但說自己棋藝不高,卻又決無是理。這壹日大敗之余,不待局終,推枰而起,承誌連聲道歉,木桑壹笑,飄然下山去了。
這時承誌人長高了,武功練強了,初上華山時還只是個黃毛孩子,此刻已是個身材粗壯,英氣勃勃的青年。
這幾年間,承誌所練華山本門的拳劍內功,與日俱深。天下事卻已千變萬化,眼下更是如沸如羹,百姓正遭逢無窮無盡的劫難。
這些時日中,連年水災、旱災、蝗災相繼不斷,關外滿洲人不住進兵侵襲,朝廷無策抗敵,百姓饑寒交迫,流離遍道,甚至以人為食。朝廷卻反而加緊搜括,增收田賦,加派遼餉、練餉,名目不壹而足,秦晉豫楚各地,群雄蜂起。起義軍首領王自用、高迎祥等先後戰死。闖將李自成時勝時敗,屢遇危難,他多謀善戰,往往反敗為勝,群豪歸心,部屬漸增。其後造反民軍十三家七十二營大會河南滎陽,李自成聲勢大振,隱然為眾軍首腦,不久即稱“闖王”,攻城掠地,連敗官軍。
其間穆人清仍時時下山,回山後和袁承誌說起民生疾苦,並說已和闖王結交,頗得尊崇,勉他藝成之後,務當盡壹己之力,對百姓扶難解困,又說所以要勤練武功,主旨正是在此。承誌每次均肅然奉命。
承誌兼修兩派上乘武功,已是武林中罕有高手。不過這些歲月中他壹步沒下山,江湖上自不知華山派已出了這樣壹位少年英雄。
這天正是初春,承誌正在練武,啞巴從屋內出來,向他做個手勢。承誌知是師父召喚,走進屋內,見師父身旁站著兩條大漢。這華山絕頂上除木桑外,從沒來過外客,他見了兩人,很感詫異。
穆人清道:“這位是王大哥,這位是高大哥,妳過來見見。”袁承誌見是師父朋友,過去拜倒,口稱:“王師叔,高師叔。”那兩人忙即跪下,連稱:“不敢,袁師叔請起。”袁承誌聽他們反叫自己師叔,甚是奇怪。
穆人清呵呵大笑,說道:“大家起來。”承誌站起身來,見兩人都是莊稼人打扮,神情卻英武矯挺。
穆人清對承誌笑道:“妳從來沒跟我下山,也不知道自己輩分多大,別客氣過頭啦!妳們誰也別叫誰師叔,大家按年紀兄弟相稱吧。”原來這姓王與姓高的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叫穆人清為師叔,但也不是真的有什麽師門之誼,只不過這麽稱呼、尊他為長輩而已。如此算來,兩人還比承誌小著壹輩。
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壹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承誌道:“師父,這次我跟妳去瞧瞧崔叔叔,可以嗎?”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得到準許,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壹笑。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妳報父仇的良機。妳曾幾次求我帶妳去行刺崇禎皇帝,我始終沒準許,妳可知是什麽原因?”承誌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穆人清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妳坐下聽我說。”承誌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這幾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野心叵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以抗禦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歷、天啟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要是妳為了私仇,進宮刺死了他,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在宦官奸臣手裏,只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妳豈非成了天下罪人?妳父親終身以抵禦清兵、平定遼東為己誌,他在天之靈知道了,壹定也要怒妳不忠不孝吧?”承誌聽師父壹言提醒,不覺嚇出了壹身冷汗。
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許妳去行刺復仇,就是這個道理。但現下局面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洛陽已得,壹兩年內,便可進取北京。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又怎怕遼東滿洲人入寇?”袁承誌聽得血脈賁張,興奮異常。
穆人清道:“眼下妳武功已頗有根底,雖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妳,以後就全憑妳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妳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壹關,少則十日,多則壹月,才能圓熟如意,融會貫通。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待得混元壹氣遊走全身,更無絲毫窒滯,妳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壹路之上,如見到不平之事,便須伸手。行俠仗義,助弱解困,救死扶傷,乃我輩分所當為,縱是萬分艱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
承誌答應了,聽師父準許他下山,甚是歡喜。
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門規,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幫會邪正、門派淵源、武功家數告知了他,這時又擇要壹提,最後道:“妳為人謹慎正直,我是放心得過的。只是妳年輕之人,血氣方剛,於‘女色’壹關可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傑只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敗名裂。妳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承誌凜然受教。
次日天亮,袁承誌起身後,就如平時壹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壹切弄好再到師父房裏請安,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承誌望著師父的空床出了壹會兒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了啞巴。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
承誌和他相處十余年,早已親如兄弟,知他不舍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感悵惘。
忽忽過了十七八天,承誌照常練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壹草壹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這天用過晚飯,坐在床上又練了壹遍混元功,但覺內息遊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快速異常,知道師父所雲最後壹關亦已打通,心下甚喜。正要熄燈睡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袁承誌要奔出去察看,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未見有何不妥之處。
袁承誌不放心,帶了兩頭猿猴山前山後查看,沒發現有何異狀,也就回來睡了。
睡到半夜,忽聽到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袁承誌翻身坐起,側耳細聽,忽然間壹陣甜香撲鼻,暗叫:“不好!”閉氣縱出,不料腳下陡然無力,壹個踉蹌,險些跌倒。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正感驚訝,室門砰的壹聲給人踢開,壹條黑影躥將進來,黑暗中刀風颯然,當頭砍到。袁承誌只感到頭腦發暈,站立不定,危急中強自支持,身子向左偏讓,右手反擊。那人揮刀直劈下來,削他手臂。
袁承誌猝遇強敵,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黑暗中聽聲辨形,欺進壹步,左掌噗的壹聲,擊在那人肩頭,但手臂酸軟,使出來的還不到平時壹成功力。饒是如此,那人還是單刀脫手,身不由主地直摜出去。外面壹人伸手拉住,問道:“點子爪子硬?”
袁承誌待要撲出追敵,突覺壹陣迷糊,暈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方才醒來。只感渾身酸軟,手足壹動,吃驚非小,原來全身已給繩子縛住。只見室中燈火輝煌,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篋地到處搜檢。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責無用。師父下山沒多天,就給人掩上山來擒住了,還說得上什麽闖江湖報父仇。這時兀自頭暈目眩,於是潛運內功,片刻間便即寧定。
當下假裝昏迷未醒,眼睜壹線偷看。只見壹人身材瘦削,四十多歲年紀,面容幹枯;另壹個頭頂光禿,身軀高大,瞧身形就是適才與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什麽貴重東西,值得他們來搶?這裏就只有師父留下給我做盤纏的五十兩銀子。但這二人絕非尋常盜賊,這禿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說是來找師父報仇,為什麽不殺我,卻到處搜尋東西?”暗運功力,想崩斷手上所縛繩索。不料敵人知他武功精強,已在他雙手之間插了壹支空竹,只要壹用力,竹子先破,立發聲響。袁承誌微微壹掙,便即發覺,於是停手不動,尋思脫身之計。
那禿子忽然高興大叫:“在這裏啦!”從床底下捧出壹只大鐵盒,正是金蛇郎君的遺物。瘦子與禿子坐在桌邊,打開鐵盒,取出壹本書來,見封面上寫著“金蛇秘笈”四字。
禿子大笑道:“果然在這裏,張師哥,咱們這十八年功夫可沒白費。”揭開秘笈,見書頁上畫著許多圖形,寫滿小字,喜得晃頭搔耳,樂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說著向承誌壹指。袁承誌吃了壹驚。禿子回過頭來,那瘦子手腕翻處,波的壹聲,壹柄匕首插進了禿子背脊,直沒至柄,隨即躍開數尺,拔出長劍,護住門面。
禿子驚愕異常,忽然慘笑,說道:“二十幾個師兄弟尋訪了十八年,今日我和妳才得到這寶貝,張師哥,妳要獨吞,竟對我下這毒……手……哈哈……哈哈……妳……妳當然連棋仙派也叛了。可是要瞞過五位老爺子,只怕沒這麽容易,我……瞧妳有什麽好下場……哈哈……”
靜夜中聽到這慘厲的笑聲,袁承誌全身寒毛直豎。
那禿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卻總是夠不到,驀地裏長聲慘呼,撲在地下,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瘦子怕他沒死,又過去在他背上刺了兩劍,哼了壹聲,道:“我不殺妳,怕妳不會殺我麽?那又何必客氣?”隨即又在禿子的屍身上重重踢了壹腳,說道:“妳說我瞞不過那五個糟老頭子?妳瞧我的!”
他不知袁承誌已醒,陰惻惻地笑了兩聲,彈去了蠟燭上燈花,打開秘笈看了起來,身子微微晃動,滿臉喜色。他翻了幾頁,有幾頁粘住了揭不開來,伸食指在口中壹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閱。這般翻了幾張,袁承誌突然想起,書本上附有劇毒,他如此翻閱,勢必中毒,不由得“呀”的壹聲叫了出來。
那瘦子聽到了,轉過頭來。見袁承誌臉上盡是驚惶之色,便緩緩站起,從禿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兩步,說道:“我跟妳無怨無仇,可是今日卻不能饒妳性命。”說著眼露兇光,舉起匕首,獰笑兩聲,說道:“此時殺妳,只怕妳到了陰間也不知原因。老實跟妳說,我是浙江衢州棋仙派的張春九。我們棋仙派跟金蛇郎君是死對頭,他奸淫了我們師妹,逃得不知去向。我們十多年來到處找他,哪知他的物事竟在妳這小子手裏。金蛇郎君在哪裏?”說著向窗外壹望,不由自主地臉露畏懼,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現。
袁承誌如稍有江湖經歷,自會出言恐嚇,縱不能將他驚走,也可使他心有顧忌,不敢隨便加害自己,但此時六神無主,哪想得到騙人?只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屍骨也是我葬的。”張春九大喜,又問壹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袁承誌點點頭。張春九喝問:“他怎麽死的?”袁承誌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張春九滿臉猙獰之色,惡狠狠地道:“妳這小子住在華山之上,決非好人,料來跟金蛇郎君蛇鼠壹窩,殺了妳也不冤。妳做了鬼要報仇,到衢州靜巖來找我張春九吧。嘿嘿,不過我今後衢州也永不回去了,只怕妳變了鬼也找我不到……”提劍便要往承誌頭上斬落,突然之間,打了個踉蹌。
袁承誌知危機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運到了雙臂之上,啪的壹聲,空竹先破,跟著繩索迸斷,揮掌正要打出,張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袁承誌怕他有詐,手持斷繩,在面前揮了兩下,呼呼生風。卻見他雙腳壹登,便不動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開自己腳上繩索,奔到外室,見啞巴也已被縛,雙目圓睜,動彈不得,忙給他解了縛。又見大威與小乖昏倒在地,心中壹驚,去端了壹盆冷水從頭淋落,兩頭巨猿漸漸蘇醒。
袁承誌打手勢把經過情形告訴啞巴。等天明後,兩人把兩具死屍擡到後山。承誌想這大鐵盒是害人之物,便與毒書壹起投在坑裏,與兩具死屍葬在壹處。想起夜來情事,不由得暗暗心驚:“這二人所以綁住我與啞巴,不即壹刀殺死,自是為了要拷問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們另有圖謀,這時葬在這坑中的,卻是我與啞巴的屍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