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青青哼了壹聲,冷冷地道:“幹嗎不追上去再揮手?”袁承誌壹怔,不知她這話是什麽意思。青青怒道:“這般戀戀不舍,又怎不跟她壹起去?”袁承誌才明白她原來生的是這個氣,說道:“我小時候遇到危難,承她媽媽相救,我們從小就在壹塊兒玩的。”
青青更加氣了,拿了壹塊石頭,在石階上亂砸,只打得火星直迸,板著臉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馬了。”又道:“妳要破五行陣,幹嗎不用旁的兵刃,定要用她頭上的玉簪?”袁承誌道:“我使壹根壹碰就碎的玉簪,好叫妳五位爺爺心無所忌,便出手進攻,招式中就露出破綻,他們倘若只守不攻,此陣難破。”青青道:“難道我就沒有簪子嗎?”說著拔下自己頭上玉簪,折成兩段,摔在地下,踹了幾腳。
袁承誌覺得她在無理取鬧,只好不做聲。青青怒道:“妳和她這麽有說有笑的,見了我就悶悶不樂。”袁承誌道:“我幾時悶悶不樂了?”青青道:“人家的媽媽好,在妳小時候救妳疼妳,我可是個沒媽媽的人。”說到母親,又垂下淚來。
袁承誌急道:“妳別盡發脾氣啦。咱們好好商量壹下,以後怎樣?”青青聽到“以後怎樣”四字,蒼白的臉上微微壹紅,更加惱了,發作道:“商量什麽?妳去追妳那小慧妹妹去。我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罷啦。”袁承誌心中盤算,如何安置這位大姑娘,確是壹件難事。
青青見他不語,站起來捧了盛著母親骨灰的瓦罐,掉頭就走。袁承誌忙問:“妳去哪裏?”青青道:“妳理我呢?”徑向北行。袁承誌無奈,只得緊跟在後。壹路上青青始終不跟他交談,袁承誌逗她說話,總是不答。
到了金華,兩人入客店投宿。青青上街買了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裝。袁承誌知她倉猝離家,身邊沒帶什麽錢,乘她外出時在她衣囊中放了兩錠銀子。青青回來後,撅起了嘴,將銀子送回他房中。
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壹家富戶盜了五百多兩銀子。第二天金華城裏便轟傳起來。
袁承誌料知是她幹的事,不禁暗皺眉頭,真不懂得她為什麽莫名其妙地忽然大發脾氣?如何對付實是壹竅不通。軟言相求吧?不知怎生求懇才是;棄之不理吧?又覺讓她壹個少女孤身獨闖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
這日兩人離了金華,向義烏行去。青青沈著臉在前,袁承誌跟在後面。
行了三十多裏,忽然天邊烏雲密布,兩人忙加緊腳步,行不到五裏,大雨已傾盆而下。袁承誌帶著雨傘,青青卻嫌雨傘累贅沒帶。她展開輕功向前急奔,附近卻沒人家,也無廟宇涼亭。袁承誌腳下加快,搶到她前面,遞傘給她。青青伸手把傘壹推。袁承誌道:“青弟,咱們是結義兄弟,說是同生共死,禍福與共。怎麽妳到這時候還在生哥哥的氣?”
青青聽他這麽說,氣色稍和,道:“妳要我不生氣,那也容易,只消依我壹件事。”袁承誌道:“妳說吧,別說壹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好,妳聽著。從今而後,妳不能再見那個安姑娘和她母親。如妳答允了,我馬上向妳賠不是。”說著嫣然壹笑。
袁承誌好生為難,心想安家母女對己有恩,將來終須設法報答,無緣無故地避不見面,那成什麽話?這件事可不能輕易答允,不由得頗為躊躇。
青青俏臉壹板,怒道:“我原知妳舍不得妳那小慧妹妹。”轉過身來,向前狂奔。袁承誌大叫:“青弟,青弟!”青青充耳不聞,轉了幾個彎,見路中有座涼亭,便直沖進去。
袁承誌奔進涼亭,見她已全身濕透。其時天氣正熱,衣衫單薄,雨水浸濕後甚是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涼亭欄桿上哭了出來,叫道:“妳欺侮我,妳欺侮我。”
袁承誌心想:“這倒奇了,我幾時欺侮過妳了?”當下也不分辯,解下長衫,給她披在身上。他有傘遮雨,衣衫未濕。尋思:“到底她要什麽?心裏在想什麽?我可壹點也不懂。小慧妹妹又沒得罪她,為什麽要我今後不可和她再見?難道為了小慧妹妹向她索討金子,因而害死她媽媽?這可也不能怪小慧啊。”他將呂七先生、溫氏五老這些強敵殺得大敗虧輸,心驚膽寒,也不算是何等難事,可是青青這個大姑娘忽喜忽嗔,忽哭忽笑,實令他搔頭摸腮,越想越是糊塗。他壹生從沒跟年輕姑娘打過交道,青青偏又加倍刁蠻,當真令他手足無措。
青青想起母親慘死,索性放聲大哭起來,直哭得袁承誌頭暈腦漲,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壹陣,雨漸漸停了,青青卻仍哭個不休。她偷眼向袁承誌壹瞥,見他也正望著自己,忙轉過眼光,繼續大哭。袁承誌也橫了心,心想:“看妳有多少眼淚!”
正自僵持不決,忽聽得腳步聲響,壹個青年農夫扶著壹個老婦走進亭來。老婦身上有病,哼個不停。那農夫是他兒子,不住溫言安慰。青青見有人來,便收淚不哭了。
袁承誌心念壹動:“我試試這法兒看。”過不多時,這對農家母子出亭去了。青青見雨已停,正要上道,袁承誌忽然“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
青青吃了壹驚,回頭看時,見他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過去看。袁承誌運起混元功,額上登時黃豆般的汗珠直淌下來。青青慌了,連問:“怎麽了?肚子痛麽?”袁承誌心想:“裝假索性裝到底!”運氣閉住了手上穴道。青青壹摸他手,只覺壹陣冰冷,更加慌了手腳,忙道:“妳怎麽了?怎麽了?”袁承誌大聲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來。
袁承誌呻吟道:“青弟,我……我這病是好不了的了,妳莫理我。妳妳……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麽好端端的生起病來?”袁承誌有氣無力地道:“我從小有壹個病……受不得氣……要是人家發我脾氣,我心裏壹急,立刻會心痛肚痛,哎喲,哎喲,痛死啦!昨天跟妳的五位爺爺相鬥,又使力厲害了,我……我……”
青青驚惶之下,雙手摟住了他,給他胸口揉搓。袁承誌給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誌大哥,都是我不好,妳別生氣啦。”袁承誌心想:“我若不繼續裝假,不免給她當作了輕薄之人。”此時騎虎難下,只得垂下了頭,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後,妳給我葬了,去告訴我大師哥壹聲。”他越裝越像,肚裏卻在暗暗好笑。
青青哭道:“妳不能死,妳不知道,我生氣是假的,我是故意氣妳的,我心裏……心裏很是喜歡妳呀。妳對妳那小慧妹妹好,我心裏好生難過,以為妳對我不好了。妳要是死了,我便跟妳壹起死!”
袁承誌心頭壹驚:“原來她是愛著我。”他生平第壹次領略少女的溫柔,心頭壹股說不出的滋味,又是甜蜜,又是羞愧,怔怔地不語。
青青只道他真的要死了,緊緊地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妳不能死呀。沒有了妳,我也活不成了。”袁承誌只覺她吹氣如蘭,軟綿綿的身體偎依著自己,不禁壹陣神魂顛倒。青青又道:“我生氣是假的,妳別當真。”袁承誌哈哈壹笑,說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妳別當真!”
青青壹呆,忽地跳起,劈臉重重壹個耳光,啪的壹聲大響,只打得他眼前金星亂冒。青青掩臉就走。袁承誌愕然不解:“剛才還說很喜歡我,沒有我就活不成,怎麽忽然之間又翻臉打人?”他不解青青的心事,只得跟在後面。青青壹番驚惶,壹番喜慰,早將對安小慧的疑忌之心拋在壹旁,見袁承誌左邊臉上紅紅的印著自己五個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到終於泄露了自己心事,又感羞愧難當。
兩人都是心中有愧,壹路上再不說話,有時目光相觸,都臉上壹紅,立即同時轉頭回避,心中卻都甜甜的。這數十裏路,便如是飄飄蕩蕩地在雲端行走壹般。
這天傍晚到了義烏,青青找到壹家客店投宿。袁承誌跟著進店。
青青橫他壹眼,說道:“死皮賴活地跟著人家,真討厭。”袁承誌摸著臉頰,笑道:“我肚痛是假,這裏痛卻是真的。”青青壹笑,道:“妳要是氣不過,就打還我壹記吧。”
兩人於是和好如初,晚飯後閑談壹會兒,兩人分房睡了。青青見他於自己吐露真情之後,仍溫文守禮,不再提起那事,倒免了自己壹番尷尬狼狽,可是忍不住又想:“我說了喜歡他,他又怎不跟我說?不知他心裏對我怎樣?他喜歡我呢,還是不喜歡我?”這壹晚翻來覆去,又怎睡得安穩?只是思量:“他喜歡我呢,還是不喜歡我?”
次日起身上道,青青問起他如何見到她爹爹的遺骨。袁承誌於是詳細說了兩猿怎樣發現洞穴,他怎樣進洞見到骷髏,怎樣掘到鐵盒,怎樣發現圖譜等情,又講到張春九和那禿頭夜中前來偷襲、反而遭殃的事。
青青只聽得毛骨悚然,說道:“張春九是我四爺爺的徒弟,最是奸惡不過。那汪禿頭是二爺爺的徒弟。我五個爺爺每年正月十六,總是派了幾批子侄徒弟出去尋訪探找。到底尋什麽人,還是找什麽東西,大家鬼鬼祟祟的,從來不跟我說。不過每個人回來,全都垂頭喪氣的,定是什麽也找不到。現下想來,自然是在找我爹爹的下落了。”過了壹會兒,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後還能用計殺敵,真是了不起。”言下贊嘆不已,又道:“要是爹爹活著,見到妳把溫家那些壞人打得這般狼狽,定是高興得很……嗯,媽媽是親眼見到的,她定會告訴爹爹……妳再把爹爹的筆跡給我瞧瞧。”袁承誌取出那幅圖來,遞給她道:“這是妳爹爹的東西,該當歸妳。”青青瞧著父親的字跡,又是傷心,又是歡喜。
這天來到松江,青青忽道:“大哥,到了南京,見過妳師父後,咱們就去把寶貝起出來。”袁承誌奇道:“什麽寶貝?”青青道:“爹爹這張圖不是叫做‘重寶之圖’麽?他說得寶之人要酬我媽媽黃金十萬兩,媽媽又說這是皇宮內庫中的物事,其中不知有多少金銀珠寶。”袁承誌沈吟道:“話是不錯,可是咱們辦正事要緊。”他壹心記掛的,只是會見師父之後去報父仇。青青道:“按圖尋寶,也不見得會耽擱多少時候。”
袁承誌神色不悅,說道:“咱倆拿到這許多金銀珠寶,又有什麽用?青弟,我勸妳總要規規矩矩地做人,別這麽貪財才好。”只說得青青撅起了小嘴,賭氣不吃晚飯。
次日上路,青青道:“我不過拿了闖王二千兩黃金,他們就急得什麽似的,要妳大師兄親自出馬來討回去。闖王幹嗎這樣小家氣啊?”袁承誌道:“闖王哪裏小家氣了?我見過他的。他待人最是仗義疏財,他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節儉得很,當真是壹位大英雄大豪傑。這二千兩黃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輕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們給闖王獻上黃金二十萬兩,甚至二百萬兩、三百萬兩,妳說這件事好不好呢?”
這壹言提醒,只喜得袁承誌抓住了她手,道:“青弟,我真糊塗啦,多虧妳說。”青青把手壹甩,道:“我也不要妳見情,以後少罵人家就是啦。”袁承誌賠笑道:“要是我們找到這批金珠寶貝,獻給闖王,可不知能救得多少受苦百姓的性命。”
兩人坐在路邊,取出圖來細看,見圖中心處有個紅圈,圈旁註著“魏國公府”四字。
兩人又細看了壹會兒。袁承誌道:“寶藏是在魏國公府的壹間偏房底下。”青青道:“咱們到南京後,只消尋到魏國公府,就有法子。魏國公是大將軍徐達的封號,他是本朝第壹大功臣,府第定然極大,易找得很。”
袁承誌搖搖頭道:“大將軍的府第非同小可,防守定嚴,就算混得進去,要這麽大舉挖掘,實在也為難得緊。”青青道:“現下憑空猜測,也是無用,到了南京再相機行事吧。”
路上數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頭城是天下第壹大城,乃太祖當年開國建都之地,眼下仍延用舊稱,叫做應天府,千門萬戶,五方輻輳。朱雀橋畔簫鼓,烏衣巷口綺羅,王孫公子,世族弟子,仍相聚居,雖逢亂世,不減昔年侈靡。
兩人投店後,承誌便依著大師哥所說地址去見師父。壹問之下,卻知穆人清往安慶府去了,至於到了安慶府何處,在南京聯絡傳訊之人也不知情。承誌郁郁不樂,青青拉他出去遊玩,也是全無心緒,只坐在客店中發悶。
青青把店夥叫來,詢問魏國公府的所在。那店夥茫然不知,說南京哪裏有什麽魏國公府。青青惱了,說道:“魏國公是本朝第壹大功臣,怎會沒國公府?”店夥道:“要是有,相公自己去找吧。小人生在南京,長在南京,在南京住了四十多年,可就是沒聽見過。”青青怪他頂撞,伸手要打,給承誌攔住。那店夥嘮嘮叨叨地去了。
兩人在南京尋訪了七八天,沒找到絲毫線索。袁承誌便要去安慶府尋師,青青說既然到了南京,總得查個水落石出才罷。兩人又探問了五六日。有人說徐大將軍的後人在永樂皇帝時改封定國公,府第聽說現今是在北京順天府。有人說大將軍逝世後追封中山王,南京鐘山有中山王墓,兩位不妨去瞧瞧。又有人說,南京守備國公爺倒是姓徐,但他住在守備府,卻不知魏國公府在哪裏。兩人去守備府察看,卻見跟地圖上所繪全然不對。
這壹晚兩人雇了艘河船,在秦淮河中遊河解悶。承誌道:“妳爹爹何等本事,他得了這張地圖卻找不到寶藏,可見這件事本來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這樣寫著,哪會有錯?又不是壹兩金子、二兩銀子的事,當然不會輕輕易易就能得到。”承誌道:“再找壹天,要是仍無端倪,咱們可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承誌笑道:“好,依妳,三天就三天。妳道我不想找到寶藏麽?”
河中笙歌處處,槳聲輕柔,燈影朦朧,似乎風中水裏都有脂粉香氣。這般旖旎風光承誌固是從所未歷,青青僻處浙東,卻也沒見過這等煙水風華的氣象。她喝了幾杯酒,臉上酡紅,聽得鄰船上傳來陣陣歌聲,盈盈笑語,不禁有微醺之意,笑道:“大哥,咱們叫兩個姐兒來唱曲陪酒好嗎?”承誌登時滿臉通紅,說道:“妳喝醉了麽?這麽胡鬧!”
遊船上的船夫接口道:“到秦淮河來玩的相公,哪壹個不叫姐兒陪酒?兩位相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來。”承誌雙手亂搖,連叫:“不要,不要!”
青青笑問船夫:“河上哪幾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講到名頭,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壹位都是才貌雙全,又會做詩,又會唱曲的美貌姑娘。”青青道:“那麽妳把什麽柳如是、董小宛給我們叫兩個來吧。”船夫伸了舌頭,笑道:“妳這位相公定是初來南京。”青青道:“怎麽?”船夫道:“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不是王孫公子,就是出名的讀書人。尋常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銀山擡去,要見她們壹面,也未必見得著呢,又怎隨便叫得來?”青青啐道:“壹個妓女也有這麽大的勢派?”
船夫道:“秦淮河裏有的是好姑娘,小的給兩位相公叫兩個來吧。”袁承誌道:“咱們要回去啦,改天再說吧。”青青笑道:“我可還沒玩夠!”對船夫道:“妳叫吧!”
那船夫巴不得有這麽壹句話,放開喉嚨喊了幾聲。不多壹刻,壹艘花舫從河邊轉出,兩名歌女從跳板上過來,向承誌與青青福了兩福。承誌起身回禮,神色尷尬。青青卻大模大樣地端坐不動,只微微點了點頭,見承誌壹副狼狽模樣,心中暗暗好笑,又想:“他原是個老實頭,就算心裏對我好,料他也說不出口。”
那兩名歌女姿色平庸。壹個拿起簫來,吹了個《折桂令》的牌子,倒也悠揚動聽。青青知道這等曲牌該用笛吹奏,但女子吹簫較為文雅。
另壹個歌女對青青道:“相公,我兩人合唱個《掛枝兒》給妳聽,好不好?”青青笑道:“好啊。”那歌女彈起琵琶,唱的是男子腔調,唱道:我教妳叫我,妳只是不應,不等我說就叫我,才是真情。要妳叫聲‘親哥哥’,推什麽臉紅羞人?妳口兒裏不肯叫,想是心裏兒不疼。妳若疼我是真心也,為何開口難得緊?
袁承誌聽到這裏,想起自己平時常叫“青弟”,可是她從來就不叫自己壹聲“哥哥”,只是叫“承誌大哥”,要不然便叫“大哥”,不由得向青青瞧去。只見她臉上暈紅,也正向自己瞧來,兩人目光相觸,都感不好意思,同時轉開了頭。只聽那歌女又唱道:俏冤家,非是我好教妳叫,妳叫聲無福的也自難消。妳心不順,怎肯便把我來叫?叫的這聲音兒嬌,聽的往心窩裏燒。就是假意兒的殷勤也,比不叫到底好!
另壹個歌女以女子腔調接著唱道:
俏冤家,但見我就要我叫,壹會兒不叫妳,妳就心焦。我疼妳哪在乎叫與不叫。叫是口中歡,疼是心想著。我若疼妳是真心也,就不叫也是好。
歌聲嬌媚,袁承誌和青青聽了,都不由得心神蕩漾。
只聽那唱男腔的歌女唱道:
我只盼,但見妳就聽妳叫,妳卻是怕聽見的向旁人學。才待叫又不叫,只是低著頭兒笑,壹面低低叫,壹面把人瞧。叫得雖然艱難也,心意兒其實好。
兩人最後合唱:“我若疼妳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琤琤,輕柔流蕩,壹聲聲挑人心弦,襯著曲詞,當真如蜜糖裏調油、胭脂中摻粉,又甜又膩,又香又嬌。
袁承誌壹生與刀劍為伍,識得青青之前,結交的都是豪爽男兒,哪想得到單是叫這麽壹聲,其中便有這許多講究。想到曲中纏綿之意,綢繆之情,不禁心怦怦作跳。
青青眼皮低垂,從那歌女手中接過簫來,拿手帕蘸了酒,在吹口處擦幹凈了,接嘴吐氣,吹了起來。袁承誌當日在靜巖玫瑰坡上曾聽她吹簫,這時河上波光月影,酒濃脂香,又是壹番光景。簫聲婉轉清揚,吹的正是那《掛枝兒》曲調,想到“我若疼妳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兩句,燈下見到青青的麗色,不覺心神俱醉。
袁承誌聽得出神,沒發覺壹艘大花舫已靠到船邊,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簫,好簫!”接著三個人跨上船來。青青見有人打擾,心頭恚怒,放下簫管,側目斜視。見上來三人中前面壹人搖著折扇,滿身錦繡,三十來歲年紀,生得細眉細眼,皮肉比之那兩個歌女還白了三分。後面跟著兩個家丁,提著的燈籠上面寫著“總督府”三個紅字。
袁承誌站起來拱手相迎。兩名歌女叩下頭去。青青卻不理睬。
那人大笑著走進船艙,說道:“打擾了,打擾了!”大剌剌地坐了下來。袁承誌道:“請問尊姓大名?”那人還沒回答,壹個歌女道:“這位是鳳陽總督府的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闊少。”馬公子也不問袁承誌姓名,壹雙色迷迷的眼睛盡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笑道:“妳是哪個班子裏的?倒吹得好簫,怎不來伺候大爺我啊?哈哈!”
青青聽他把自己當作優伶樂匠,柳眉壹挺,當場便要發作。袁承誌向她連使眼色,說道:“這位是我兄弟,我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馬公子笑道:“訪什麽友?今日遇見了我,交了妳公子爺這個朋友,妳們就吃著不盡了。”承誌心中惱怒,淡淡問道:“閣下在總督府做什麽官?”馬公子微微壹笑,道:“總督馬大人,便是家叔。”
這時那邊花舫上又過來壹人,那人穿著壹身藕色熟羅長袍,身材矮小,留了兩撇小胡子,神情壹團和氣。向馬公子笑道:“公子爺,這兄弟的簫吹得不錯吧?”袁承誌瞧他模樣,料想他是馬公子身邊的清客。馬公子道:“景亭,妳跟他們說說。”
那人自稱姓楊名景亭,當下喏喏連聲,對袁、夏二人道:“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交朋友是最熱心不過的,壹擲千金,毫無吝嗇。誰交到了這位朋友,那真是壹跤跌入青雲裏去啦。馬大人最寵愛這個侄兒,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裏去住。”袁承誌見他們出言不遜,生怕青青發怒,哪知青青卻笑逐顏開,說道:“那是再好不過,咱們這就上岸去吧。”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壹縮,把壹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承誌大奇,當下默不做聲。
青青站起身來,對馬公子道:“這兩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賞五兩銀子……”馬公子忙道:“當然是兄弟給,妳們明兒到賬房來領賞!”青青笑道:“今兒賞了他們,豈不爽快?”馬公子道:“是,是!”手壹擺,家丁已取出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船夫與兩名歌女謝了。馬公子目不轉睛地瞧著青青,眉花眼笑,心癢難搔,如同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奇珍異寶壹般。不壹會兒,船已攏岸。楊景亭道:“我去叫轎子!”青青忽道:“啊喲,我有壹件要緊物事放在下處,這就要去拿。”馬公子道:“我差家人給妳去取好啦,好兄弟,妳住在哪裏?”青青道:“我在太平門覆舟山的和尚廟裏借住。這東西可不能讓別人去拿。”
楊景亭在馬公子耳邊低聲道:“盯著他,別讓這孩子溜了。”馬公子眨眨眼道:“不錯!”轉頭對青青道:“好兄弟,我和妳壹起去吧!”說著伸手去摟她肩膀。青青“嗤”的壹笑,向旁避開。
馬公子神魂飄蕩,對楊景亭道:“景亭,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裝,金陵城裏沒壹個娘們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這等絕色少年,今日卻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積德。”
青青道:“大哥,咱們去吧!”挽了袁承誌的手便走。馬公子壹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後面。他搶上幾步,和青青說笑。青青有壹搭沒壹搭地跟他閑談。
青青與承誌為了尋訪魏國公府,十多天來南京城內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於道路已很熟悉。袁承誌見她盡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殺機,心想:“這馬公子雖然無行,但看錯了人,卻也罪不致死。師父常說,學武之人不能濫殺無辜,我豈可不阻?”於是停步道:“青弟,別跟馬公子開玩笑了,咱們回水西門客店去吧。”青青笑道:“妳壹人先回去!”馬公子大喜,道:“對,對,妳壹個人回去。妳要不要銀子使?”袁承誌搖頭嘆息,心道:“我說回水西門客店,已點明並非在覆舟山和尚廟借住。這人死到臨頭,還是不悟!”
說話之間,到了壹片墳場,馬公子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快……快到了嗎?”青青壹聲長笑,說道:“妳們已經到啦!”馬公子壹楞,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幹什麽。那篾片楊景亭看出情形有些不對,但想我們共有四人,兩名家丁又孔武有力,諒這兩個文弱少年也使不出什麽奸來,說道:“小兄弟,別鬧著玩了,大夥兒去公子府裏,熱烘烘地喝兩盅樂上壹樂,妳給大夥唱上幾支曲兒,豈不是好?”青青冷笑兩聲。
袁承誌喝道:“妳們快走。做人規規矩矩的,便少碰些釘子。”楊景亭怒道:“妳這人惹厭得很,還是自己規規矩矩地先回去吧!別招得馬公子生氣。”馬公子詐癲納福,說道:“好兄弟,我累啦,妳扶我壹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
青青身子壹側,向承誌道:“大哥,那邊是什麽?”伸手東指。承誌轉過頭去壹望,只聽得背後嗤的壹聲響,急忙回頭,馬公子那顆糊塗腦袋已滾下地來,頸子中鮮血直噴。楊景亭和兩個家丁都驚呆了。青青上前壹劍壹個,全都刺死。承誌心想既已殺了壹個,索性斬草除根,以免後患,當下也不阻擋。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了劍上血跡,嘻嘻嬌笑。
袁承誌道:“這種人打他壹頓,教訓教訓也就夠了,妳也忒狠了壹點。”青青眼壹橫,嗔道:“咱兩個在河上吹簫聽曲,多好玩,這家夥卻來掃興,妳說他該不該死?”
袁承誌心想單是打擾掃興,自然說不上該死,但馬公子和楊景亭這種人仗勢橫行,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殺了他也不能說濫殺無辜,於是正色道:“這樣的壞蛋,殺就殺了,可是妳將來亂殺壹個好人,咱們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頭,笑道:“兄弟不敢!”
兩人把屍首踢入草叢,正要回歸客店,袁承誌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壹把,低聲道:“有人!”兩人縮身躲在壹座墳墓之後。
只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東面和西面都有人過來。兩人從墳後探眼相望,見兩邊各有十多人,提著油紙燈籠。雙方漸行漸近,東面的人擊掌三下,停壹停,又擊兩下。西邊的人也擊掌三下,跟著又擊兩下,走近聚在壹起,圍坐在壹座大墳之前。所坐之處,與兩人相距十多丈,說話聽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聽。袁承誌拉住她衣袖,低聲道:“等壹下。”青青道:“等什麽?”袁承誌搖手示意,叫她別做聲。青青等得很不耐煩。
約莫過了壹盞茶時分,壹陣疾風吹來,四下長草瑟瑟作聲,墳邊的松柏枝條飛舞。承誌右手托著青青右臂,左手摟住她腰,施展輕功,竟不長身,猶如腳不點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後壹座墳後伏下。這時風聲未息,那些人絲毫不覺。兩人壹伏下,承誌立即把手縮回。青青心想:“他確是個誌誠君子,但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這時和眾人相距已不過三丈,只聽壹個嗓子微沙的人道:“貴派各位大哥遠道而來,拔刀相助,兄弟萬分感激。”另壹人道:“我師父說道,閔老師見招,本當親來,只是他老人家臥病已壹個多月,起不了床,因此上請萬師叔帶領我們十二弟子,來供閔老師差遣。”那沙嗓子的人道:“尊師龍老爺子的貴恙,只盼及早痊愈。此間大事壹了,兄弟當親去雲南,向龍老爺子問安道謝。追風劍萬師兄劍法通神,威震天南,兄弟壹見萬師兄駕到,心頭立即大石落地了。”壹人細聲細氣地道:“好說,好說,只怕我們點蒼派不能給閔老師出什麽力。”
袁承誌心頭壹震,想起師父談論天下劍法,曾說當世門派之中,峨嵋、昆侖、華山、點蒼,武林中稱為四大劍派。四派人才鼎盛,劍法中均有獨得之秘。其他少林、武當等派武學雖深,卻不專以劍術見稱。這姓萬的號稱追風劍,又是點蒼派高手,劍術必是極精的了。他千裏迢迢來到金陵,不知圖謀什麽大事。
只聽兩人客氣了幾句,遠處又有擊掌之聲,這邊擊掌相應。過不多時,已先後來了三起人物。聽他們相見敘話,壹起是山西五臺山清涼寺的僧眾,由監寺十力大師率領;壹起是浙閩沿海的海盜,由七十二島總盟主碧海長鯨鄭起雲率領;第三起是陜西秦嶺太白山太白派的三個盟兄弟,號稱“太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黎剛三人。
袁承誌越聽越奇,心想這些都是武林中頂尖兒的人,都曾聽師父說起過他們的名頭,怎麽忽然聚集到南京來?只聽那姓閔的不住稱謝,顯然這些人都是他邀來的。
青青早覺這夥人行跡詭秘,只想詢問承誌,可是耳聽得眾人口氣皆非尋常之輩,自己只要稍發微聲,勢必立讓察覺,因此連大氣也不敢透壹口。
只聽得那姓閔的提高了嗓子說道:“承各位前輩、師兄、師弟千山萬水地趕來相助,義氣深重,在下閔子華實是感激萬分,請受我壹拜!”聽聲音是跪下來叩頭。眾人忙謙謝扶起,都說:“閔二哥快別這樣!”“折殺小弟了,這哪裏敢當?”“武林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那是分所當為,閔兄不必客氣。”
亂了壹陣,閔子華又道:“這幾日內,昆侖派的張心壹師兄,峨嵋派的幾位道長,華山派的幾位師兄也都可到了。”有人問道:“華山派也有人來嗎?那好極了,是誰的門下呀?”袁承誌心想:“妳問得倒好,我也正想問這句話。”閔子華道:“是神拳無敵門下的幾位師兄。”袁承誌心道:“那是二師哥的門下了。”那人又問:“閔二哥跟歸二爺夫婦有交情麽?那好極啦,有他們夫婦撐腰,還怕那姓焦的奸賊什麽?”
閔子華道:“歸氏夫婦前輩高人,在下怎夠得上結交?他大徒弟梅劍和梅兄,卻跟在下有過命的交情。”另壹人道:“梅劍和?那就是在山東道上壹劍伏七雄的‘沒影子’了。”閔子華道:“不錯,正是他。”袁承誌聽到這裏,登時釋然,心想既有本門中人參預,那定是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機緣,不妨暗中相助。
又聽閔子華道:“先兄當年遭害身亡,兄弟十多年來到處訪查,始終不知仇家是誰。現下幸蒙太白山史氏昆仲見告,才知害死先兄的竟是那姓焦的奸賊。此仇不報,誓不為人!”語氣悲憤,又聽當的壹聲,想是用兵器在墓碑上重重壹擊。
壹個蒼老的聲音說道:“那鐵背金鰲焦公禮是江湖上有名的漢子,金龍幫名聲向來也並不壞,料不到竟做出這等事來。史氏昆仲不知哪裏得來的訊息?”言下似乎頗有懷疑。
閔子華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搶著說道:“史氏昆仲已將先兄在山東遭難的經過,詳細跟晚輩說了,那是有憑有據的事,十力大師倒不必多疑。”
另壹人道:“焦公禮在南京數十年,根深蒂固,金龍幫人多勢眾,雖然沒聽說有什麽了不起的高手,畢竟是地頭蛇,咱們這次動他,可要小心了。”閔子華道:“正是如此。小弟自知獨力難支,是以鬥膽遍邀各位好朋友的大駕。明天酉時正,兄弟在大功坊舍下擺幾席水酒,和各位洗塵接風,務請光臨。”眾人紛紛道謝,都說:“自己人不必客氣。”
閔子華道:“這次好朋友來的很多,難保對頭不會發覺。明日各位駕到,請向在門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三個指頭做壹下手勢,輕輕說壹句:‘江湖義氣,拔刀相助’,以免給金龍幫派人混進來摸了底去。”
眾人都說正該如此,助拳者來自四方,多數互不相識,以後對敵,都以這手勢和暗號為記。眾人說罷正事,又談了壹會兒李自成、張獻忠等各地義軍和官軍打仗的新聞,便陸續散了。
待眾人去遠,袁承誌和青青才躺下來休息。青青蹲著良久不動,這時腳都麻了,說道:“大哥,咱們明兒瞧瞧熱鬧去。”袁承誌道:“瞧瞧倒也不妨。可是須得聽我的話,不許鬧事。”青青道:“誰說要鬧事了啊?要鬧事也只跟妳鬧,不跟人家鬧。”
次日中午,馬公子被殺的消息在南京城裏傳得沸沸揚揚。袁承誌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不出。傍晚時分,兩人換了衣衫,改作尋常江湖漢子的打扮,踱到大功坊去。
只見壹座大宅子前掛起了大燈籠,客人正絡繹不絕地進去。那宅第甚大,但墻垣殘舊、階石斷缺,門口略作修整粉刷,看來也是急就章,頗為草草。
承誌和青青走到門口,伸出三指壹揚,說道:“江湖義氣,拔刀相助。”壹個身穿長袍的人連連拱手,旁邊壹個壯漢陪他們進去,獻上茶來,請教姓名。承誌和青青隨口胡謅兩個名字。那壯漢道:“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聞兩位大名。”青青肚裏暗笑,心道:“這大名連我們自己也還是今日初次聽到,妳倒久聞了。”不久客人越來越多,那壯漢見兩人年輕,料想必是哪壹派中跟隨師長而來的弟子,也不如何看重,說了聲“失陪”,招呼別人去了。不壹會兒開出席來,承誌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仙都派的壹個小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後輩門人,也沒人來理會他們。
酒過三巡,閔子華到各席敬酒。敬到這邊席上時,承誌見他約莫三十歲左右年紀,手上青筋凸起,壹臉剽悍之色,舉止步行之間,顯得武功不低。他雙目紅腫,料是想起兄長被害之仇,連日悲傷哀哭。承誌心想:“此人篤於手足之情,甚是可敬。他大舉邀朋集友,想來那姓焦的仇人和什麽金龍幫聲勢定然不小。”
閔子華先向眾人作了三揖,連聲道謝後敬酒。席上眾人都是晚輩,全都離席還禮。
閔子華敬完酒歸座,剛坐定身,壹名弟子匆匆走到他身邊,俯耳說了幾句。閔子華滿臉喜色,便即出去,不多壹會兒,恭恭敬敬地陪著三人進來,到首席上坐下。
袁承誌見了閔子華的神氣,料知這三人來頭不小,仔細看了幾眼。見頭壹人儒生打扮,背負長劍,雙眼微翻,滿臉傲色,大模大樣地昂首直入。第二人是個壯漢,形貌樸實。第三人卻是二十二三歲的高瘦女子,相貌頗美,秀眉微蹙,杏眼含威。
閔子華大聲說道:“梅大哥及時趕到,兄弟實在感激之至。”那儒生道:“閔二哥的事,兄弟豈有不來之理?”袁承誌心道:“原來這人便是二師哥的弟子梅劍和,怎地神態如此傲慢?”只聽梅劍和道:“我給妳多事,代邀了兩個幫手。這是我三師弟劉培生,這是我五師妹孫仲君。”閔子華道:“久仰五丁手劉兄與孫女俠的威名,兄弟萬分有幸。”他沒說孫仲君的外號。原來這外號不大雅致,叫作“飛天魔女”。閔子華又給十力大師、太白三英、鄭起雲、萬裏風等眾人引見。各人互道仰慕,歡呼暢飲。
酒意漸酣,閔家壹名家丁拿了壹張大紅帖子進來,呈給主人。閔子華壹看,臉色立變,幹笑數聲,說道:“焦老兒果然神通廣大,咱們還沒找他,他倒先尋上門來啦。梅大哥,妳們剛到,他竟也得到了消息。”
梅劍和接過帖子,見封面上寫著:“後學教弟焦公禮頓首百拜”幾個大字,翻了開來,裏面寫著閔子華、十力大師、太白三英等人姓名,所有與宴的成名人物全都在內。連梅劍和等三人的名字也加在後面,墨跡未幹,顯是臨時添上去的。帖中邀請諸人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劍和將帖子往桌上壹擲,說道:“焦老兒這地頭蛇也真有他的,訊息靈通之極。咱們夠不上做強龍,可是這地頭蛇也得鬥上壹鬥。”
閔子華道:“送帖來的那位朋友呢?請他進來吧!”那家丁應聲出去。眾人停杯不飲,目光壹齊望向門口。只見那家丁身後跟著壹人,三十歲左右年紀,身穿長袍,緩步進來,向首席諸人躬身行禮,跟著抱拳作了四方揖,說道:“我師父聽說各位前輩駕臨南京,明天請各位過去敘敘,我師父好向各位致敬。吩咐弟子邀請各位大駕。”
梅劍和冷笑道:“焦老兒擺下鴻門宴啦!”轉頭對送請帖的人道:“餵,妳叫什麽名字?”那人聽他言語無禮,但仍恭謹答道:“弟子羅立如。”梅劍和喝道:“焦公禮邀我們過去,有什麽詭計?妳知道麽?”羅立如道:“家師聽得各位前輩大駕到來,十分仰慕,想和各位見見,得以稍盡地主之誼,以表敬意。”
梅劍和道:“哼,話倒說得漂亮。我問妳,焦公禮當年害死閔老師的兄長閔大爺,妳在不在場?”羅立如道:“家師說道,明日請各位過去,壹則是向各位前輩表示景仰之意,二則是要向閔二爺賠話謝罪。盼閔二爺大人大量,揭過了這個梁子。”
梅劍和喝道:“殺了人,賠話謝罪就成了麽?”羅立如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家師說實有難言之隱,牽涉到名門大派的聲名,因此……”
孫仲君突然尖聲叫道:“妳胡扯些什麽?我師哥問妳,當時妳是不是在場?”羅立如道:“弟子那時候年紀還小,尚未拜入師門。但我師父為人謹慎正派,決不致濫殺無辜……”
孫仲君喝道:“好哇,妳還強嘴!依妳說來,閔大爺是死有余辜了?”喝叫聲中,她突然飛鳥般縱了出來,右手中已握住了明晃晃的壹柄長劍,左手出掌向羅立如胸口按到。羅立如大吃壹驚,右臂壹招“鐵門閂”,橫格她這壹掌急按。
袁承誌低聲道:“糟了!他右臂不保……”話未說完,只聽得羅立如大聲慘叫,壹條右臂果真已給利劍斬落,鮮血直噴。廳中各人齊聲驚呼,都站了起來。
羅立如臉色慘白,但居然並不暈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壹纏,俯身拾起斷臂,大踏步走了出去。眾人見他如此硬朗,不禁駭然,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孫仲君拭去劍上血跡,還劍入鞘,神色自若地歸座,舉起酒杯壹飲而盡。這壹劍幹凈利落,出手快極,可是廳上數百人竟沒壹人喝彩,均覺不論對方如何不是,卻也不該這般辣手對待前來邀客的使者。連閔子華於震驚之下,也忘了叫壹聲好。孫仲君心下甚不樂意。
閔子華道:“這人如此兇悍,足見他師父更加奸惡。咱們明日去不去赴宴?”
萬裏風道:“那當然去啊。倘若不去,豈非讓他小覷了。”鄭起雲道:“咱們今晚派人先去踩踩盤子,摸個底細,瞧那焦公禮邀了些什麽幫手,金龍幫明天有什麽詭計,是否要在酒菜中下毒。有備無患,免得上當。”
閔子華道:“鄭島主所見極是。我想他們定然防備很緊,倒要請幾位兄長辛苦壹趟才好。”萬裏風道:“小弟來自告奮勇吧!”閔子華站起來斟了壹杯酒,捧到他面前,說道:“兄弟先敬壹杯,萬大哥馬到成功。”兩人對飲幹杯。
筵席散後,各人紛紛辭出。袁承誌拉拉青青的手,和她悄悄跟隨萬裏風。這時已初更時分,只見他回客店換了短裝,向東而去。兩人遠遠跟著,見他轉彎抹角地穿過了七八條街道,繞到壹所大宅第後面,徑自躥進。
袁承誌見他身法極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風劍’三字。”兩人隨後跟進,見壹間房中透著燈光,在窗縫中張去,見室中坐著三人,朝外壹人五十多歲年紀,臉頰紅潤,額頭全是皺紋,眉頭緊鎖,憂形於色。
只聽那人嘆了壹口氣道:“立如怎樣了?”下首壹人道:“羅師哥暈過去了幾次,現下血是止住了。”袁承誌聽兩人口氣,料想這老者便是焦公禮,師徒們在談羅立如的傷勢。
又聽另壹人道:“師父,咱們最好派幾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只怕對頭有人來踩盤子。”
焦公禮嘆道:“查不查都是壹樣,我是認命啦!明天上午,妳們送師娘、師妹和小師弟到徐州吳家去。”那徒弟道:“師父!對頭雖然厲害,妳老人家也不必灰心。本幫單在南京城裏就有兩千多兄弟,大夥兒壹起跟他們拼個死活,怕他們怎的?”
焦公禮嘆道:“對頭邀的都是江湖上頂兒尖兒的好手,幫裏這些兄弟跟他們對敵,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後,妳們好好侍奉師娘。師弟和師妹,都要靠妳們教養成人了。”說著不禁流下淚來。壹個徒弟道:“師父快別這麽說,妳老人家壹身武功,威鎮江南,就算不勝,也決不致落敗。咱們二十五名師兄弟,除了羅師哥之外,還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贏,妳老交遊遍天下,廣邀朋友,跟他們再拼過。他們有好朋友,難道咱們就沒有?”
焦公禮道:“當年我血氣方剛,性子也是跟妳壹般暴躁,以致惹了這場禍事。現下我讓他們殺了,還了這筆血債,也就算了。”袁承誌和青青均感惻然,心想:這焦公禮似乎也非窮兇極惡之輩,當年做錯了事,現下卻已誠心悔過。
過了壹會兒,聽得壹名徒弟叫了聲:“師父!”焦公禮道:“怎麽?”那人道:“師父既不願跟他們對敵,那麽咱們連夜動身,暫且避他們壹避。大丈夫能屈……”另壹人急道:“那怎麽成?師父壹世英名,難道怕了他們?”焦公禮道:“什麽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過避是避不掉的。再說,金龍幫的幫主這麽縮頭壹走,幫中數千兄弟,今後還能挺直腰背做人嗎?明天壹早,妳們大家都走。我壹人留在這裏對付他們。”
兩個徒弟都急了起來,齊聲道:“我留著陪師父。”焦公禮怒道:“怎麽?我大難臨頭,妳們還不聽我話嗎?”兩個徒弟不敢言語了。焦公禮道:“妳們去幫師娘收拾收拾,瞧車子套好了沒有?也不用帶太多東西,該盡快上路要緊。”兩人嘴裏答應,卻只站著不動。焦公禮道:“也好,去叫大家進來!”
兩人答應了,開門走出。袁承誌和青青忙在墻角壹縮,壹瞥之下,見西邊墻角有兩人伏著,看身形壹個是“追風劍”萬裏風,另壹個身材苗條,是個女子,正是孫仲君。
袁承誌惱她先前出手歹毒,要懲戒她壹下,悄聲對青青道:“妳在這裏,可別動!”青青身子輕擺,低聲道:“我偏要動幾動。”袁承誌微笑,伏低了身,見萬裏風與孫仲君正凝神裏瞧,便悄沒聲地從孫仲君身旁掠過,隨手已把她腰間佩劍抽出。這壹下手法輕極快極,只長劍出鞘時,壹聲輕響,孫仲君全神貫註地瞧著焦公禮,竟沒察覺。
承誌回到青青身邊。青青見他偷了人家大姑娘的佩劍,頗為不悅。承誌把劍遞了給她,低聲道:“妳收著!”青青這才高興,將劍插入後腰腰帶。
兩人又從窗縫中向室內張望,只見陸續進來了二十多人,年長的已近四旬年紀,最年輕的卻只十六七歲,想來都是焦公禮的徒弟了。眾徒弟向師父行了禮,垂手站立,人人臉上均有氣憤之色。
焦公禮臉色慘然,說道:“我年輕時身在綠林,現時也不必對大家相瞞了。”袁承誌見眾徒臉現詫異,心想原來他們均不知師父的身世經歷。
焦公禮嘆了口氣,說道:“眼下仇人找上門來,我要跟大家說壹說結仇的緣由。
“那壹年我在雙龍崗開山立櫃。弟兄們報說,山東省東兗道丘道臺年老致仕卸任,帶同了家眷回籍,要從雙龍崗下經過,油水很多。咱們在綠林的,吃的是打家劫舍的飯,遇到貪官汙吏,那是最好不過。壹來貪官搜刮得多了,劫壹個貪官,勝過劫壹百個尋常客商。二來劫貪官不傷陰騭,他積的是不義之財,拿他的銀子咱們是心安理得。不過打聽得護送他的,卻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是山東濟南府會友鏢局的總鏢頭閔子葉,那就是閔子華的兄長了……”
聽到這裏,袁承誌和青青已即恍然,心想:“雙方的梁子原來是這樣結的,焦公禮要劫財,閔子葉要保鏢,爭鬥起來,閔子葉不敵被殺。”
袁承誌壹面傾聽室內焦公禮的說話,壹面時時斜眼察看萬裏風與孫仲君的動靜。忽見孫仲君伸手到腰間壹摸,突然跳起,發現佩劍被人抽去。忙與萬裏風打了個手勢,兩人不敢再行逗留,越墻走了。
袁承誌暗暗好笑,再聽焦公禮說下去:“……閔子葉在江湖上頗有名望,是仙都派的高手……”袁承誌暗暗點頭,心道:“原來閔氏兄弟都是仙都派的。聽師父說,仙都派是內家正宗,淵源於武當,可說是武當派的旁支。掌門人素愛結交,和各門各派廣通聲氣。怪不得閔子華壹舉便邀集了這許多能人。”
焦公禮道:“我壹聽之後,倒不敢貿然動手了,於是親自去踩盤。那天晚上在客店中察看他們行蹤,卻聽到了壹件氣炸人肚子的事。
“原來閔子葉那人貪花好色,見丘道臺的二小姐生得美貌,便定下了計謀。他暗中與飛虎寨的張寨主約好,叫他在飛虎寨左近下手,搶劫丘道臺。閔子葉假裝奮力抵抗,終於寡不敵眾,由張寨主殺死丘道臺全家,搶走財物,將二小姐擄去。閔子葉然後孤身犯險,將二小姐救出來。所有財物,全歸飛虎寨。二小姐家破人亡,無依無靠,又是感恩圖報,自然會委身下嫁於他。張寨主要討好閔子葉,又貪圖財寶,答應壹切遵命。兩人在密室中竊竊私議,都叫我聽見啦。我惱怒異常,回去招集弟兄,埋伏飛虎寨之旁,到了約定的時候,丘道臺壹行人果然到來……”
這番言語實大出袁承誌意料之外,只聽焦公禮又道:“那時我想咱們武林中人,雖然窮途落魄,陷身黑道,做這沒本錢買賣,但在色字關頭上總要光明磊落,才不失好漢子行徑。哪知這閔子葉如此無恥。他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江湖上也算得頗有名望,身為總鏢頭,卻做這種勾當。我眼見張寨主率領了嘍羅前來搶劫,閔子葉卻裝腔作勢,大聲叱喝,揮劍亂七八糟地假打,不由得火氣直冒,就跳將出來跟他動手。閔子葉劍法果然了得,本來我不是他對手,但我叫破了他詭計,把他的圖謀壹五壹十都叫了出來。他羞憤交加,沈不住氣,終於給我壹刀砍死……”
壹個徒弟叫了起來:“師父,這人本來該殺,咱們何必怕他們?等明日對頭來了,大家抖開來說個明白,就算他兄弟定要報仇,別的人也不見得都不明是非。”
袁承誌心想:“不錯啊,要是這姓焦的果真是路見不平,殺了閔子葉,武林中自有公論。只怕他這番話只壹面之詞,未必可信,又或不盡不實,另有隱情。”
焦公禮嘆了口氣,道:“我殺了那姓閔的之後,何嘗不知闖了大禍。他是仙都派中響當當的角色,他師父黃木道人決不能幹休,勢必率領門下眾弟子向我尋仇,我便有三頭六臂也抵擋不住。幸好我手下把那張寨主截住了,我逼著他寫了壹張伏辯,將閔子葉的奸謀清清楚楚地寫在上面。
“那丘道臺自然對我十分感激,送了我二千兩銀子。我說本來是要搶光了妳的,現下難得強盜發善心,做了壹件行俠仗義之事,索性連壹兩銀子也不收妳的。丘道臺千恩萬謝,寫了壹封謝書,言明詳細經過,還叫會友鏢局隨同保鏢的兩個鏢頭畫押,作個見證。這兩個鏢頭本來並不知情,聽張寨主和飛虎寨其余盜夥說得明白,大罵閔子葉無恥,說險些給他賣了,說不定性命也得送在這裏,反而向我道勞,很套交情。
“我做了這件事後,知道不能再在黑道中混了,於是和眾兄弟散了夥,拿了那兩封信,上仙都山龍虎觀去見黃木道人。
“那時仙都派門人已得知訊息,不等我上山,中途攔住了我就跟我為難,大家氣勢洶洶,也不容我分辯。幸虧壹位江湖奇俠路過見到,拔劍相助,將我護送上山,和黃木道長三對六面地說了個清楚。那黃木道長很識大體,約束門人,永遠不得向我尋仇。但為了仙都派的聲名,要我不可在外宣揚此事。我自然答應。下山之後,從此絕口不提,因此這事的原委,江湖上知道的人極少。那時閔子葉的兄弟閔子華年紀幼小,多半不知內情,仙都派的門人自然也不會跟他說。”
壹名門徒道:“師父,那兩封信妳還收著麽?”
焦公禮搖頭道:“這就要怪我瞎了眼珠、不識得人了。去年秋天,有朋友傳話給我,說閔子葉的兄弟在仙都派藝成下山,得知我是他殺兄仇人,要來報仇。後來我打探出來,太白三英跟閔子華交情不差。他們是我多年老友,雖然已有十幾年不見面,但大家年輕時在綠林道上是壹起出死入生過的。於是我便去找三英中的史家兄弟……”
壹名門徒插嘴道:“啊,師父去年臘月趕去陜西,連年也不在家裏過,就為這事了?”
焦公禮道:“不錯。我到了陜西秦嶺太白山史家兄弟家裏,滿想寒天臘月,哥兒倆壹定在家,哪知並不見人,卻原來上遼東去了,說是去做壹筆大買賣。我在他們家等了十多天,史秉光、秉文兄弟才回來,老朋友會面,大家十分歡喜。我把跟閔家結仇的事壹說,史老大當場即拍胸膛擔保沒事。我把丘道臺的信與張寨主的伏辯都給了他。兩兄弟都說,只要拿去閔子華壹看,閔老二哪裏還有臉來找我報仇,只怕還要找人來賠話謝罪,求我別把他兄長的醜事宣揚出去呢。他兄弟對我殷勤招待,反正我沒什麽要緊事,天天跟他們壹起打獵、聽戲。他兄弟從遼東帶來了不少人參、貂皮,送了我壹批。
“有壹天三人喝酒閑談,史老大忽說大明的氣數已完,咱哥兒們都是壹副好身手,為什麽不投效明主,做個開國功臣?我說去投闖王,幹壹番事業,倒也不錯。他哈哈大笑,說李自成是土匪流寇,成得什麽氣候。眼見滿清兵勢無敵,指日入關,要是我肯投效,他可在滿清九王爺面前力保。我壹聽之下,登時大怒,罵他們忘了自己是什麽人,怎麽好端端的大明豪傑,竟去投降韃子?那豈不是去做不要臉的漢奸?死了之後也沒面目去見祖宗。”
袁承誌暗暗點頭,心想焦公禮這人雖出身盜賊,是非之際倒也看得明白,遇上了大事倒挺不含糊。
焦公禮道:“當時我拍案大罵,三人吵了壹場。第二日史家兄弟向我道歉,史老大說昨天喝多了酒,不知說了些什麽糊塗話,要我別介意。我們是多年老友,吵過了也就算了。他們壹般地殷勤招待,再也不提此事。我在陜西又住了十多天,這才回南京。
“哪知史家兄弟竟是狼心狗肺。非但不去向閔子華解釋,反而從中挑撥,大舉約人,整整籌劃了半年。我可全給蒙在鼓裏,半點也沒得到風聲,壹心只道史家兄弟已跟閔子華說明真相,突然間晴天霹靂,這許多武林中的壹流高手到了南京。
“那兩封信史家兄弟多半不會給閔子華瞧。事情隔了這麽多年,當時在場的人不是死了,就已散得不知去向,任憑我怎麽分說,閔子華也不會相信。只怕他怒氣更大,反而會說我瞎造謠言,誹謗他已去世的兄長……我就是不懂,我和史家兄弟素來交好,就算有過壹次言語失和,也算不了什麽。何必這般處心積慮、大舉而來?瞧這番布置,不是明明要把我趕盡殺絕麽?到底我有什麽事得罪了他們,實在想不出來。”
眾弟子聽了這番話,都氣惱異常,七嘴八舌,決意與史家兄弟以死相拼。
焦公禮手壹擺,道:“妳們出去吧。今晚我說的話,不許漏出去壹句。我曾在黃木道長面前起過誓,決不將閔子葉的事向外人泄漏。咱們是自己人,說壹說還不打緊。寧可他們無義,我可不能言而無信。我死之後,誰都不許起心報仇,只須提到‘報仇’二字,便是對我不住,金龍幫上下,務須遵依。”嘆了壹口氣,道:“叫師弟、師妹來。”眾門徒人人臉現悲憤之色,退了出去。
跟著門帷掀開,進來壹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壹個七八歲男孩。那少女容貌甚美,瓜子臉,高鼻梁,頗有英氣,臉有淚痕,叫了壹聲“爹!”撲到焦公禮懷裏。
焦公禮輕輕撫摸她頭發,半晌不語,那少女只是抽抽噎噎地哭,那孩子睜大了眼睛,不知姊姊為什麽傷心。焦公禮問:“媽媽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那少女點點頭。焦公禮道:“弟弟長大之後,妳教他好好念書耕田,可是千萬別考試做官,也不要再學武了。”那少女哭道:“弟弟要學武的,學好了將來給爹爹報仇。”
焦公禮怒喝:“胡說!妳要把我先氣死嗎?‘報仇’兩字,提也休提。”過了壹會兒,又柔聲道:“武林中怨怨相報,何時方了?不如做個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得終天年。妳弟弟資質不好,學武決計學不到我壹半功夫。就算是我吧,今日也給人如此逼迫,不得善終……唉,只是沒見到妳說好婆家,終是壹樁心事未了……妳跟大家說,我死之後,金龍幫的事,都聽副幫主高叔叔的吩咐。”那少女道:“我這就派人到鳳陽去找高叔叔來。”
焦公禮臉壹沈,說道:“怎麽妳還不明白我的心思?把高叔叔找來,他是火爆霹靂的性子,豈容別人欺我?這樣壹來,勢不免大動幹戈,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命。就算我逃得壹條性命,讓幾百兄弟為我而死,於心何忍?妳去吧!”抱起兒子,在他臉上親了親,微微壹笑,道:“乖兒子,今後要聽姊姊的話。”
那孩子道:“是,爹爹,妳為什麽哭了?”焦公禮強笑道:“我幾時哭了?”將孩子放下地來,摸摸他頭頂,臉上顯得愛憐橫溢,似乎生死永別,甚是不舍。
焦姑娘淚流滿面,牽了兄弟的手出去,走到門口,停步回頭,道:“爹,難道妳除了死給他們看之外,真的沒第二條路了?”焦公禮道:“什麽路子我都想過了,如能不死,難道不想麽?唉!這當兒就只壹個人能救得我性命,可是這人多半已去世了。”
焦姑娘臉上露出光彩,忙走近兩步,道:“爹,那是誰?或許他沒有死呢?”焦公禮道:“這位恩公姓夏,外號叫做金蛇郎君。”
袁承誌和青青聽了,都大吃壹驚。
焦公禮又道:“他是江湖上的壹位奇俠,我殺閔子葉的原委,他知道得清清楚楚。當年仙都派十壹名大弟子跟我為難,全仗他獨力驅退,護送我上仙都山見黃木道人。現下黃木道人雲遊離山,多年來不知去向,料來早已逝世。聽說金蛇郎君十多年前遭人暗算,也已不在人世。我大恩不報,心中常覺不安。只要這人還活著……唉,妳們去吧。”焦姑娘神色淒然,走了出來。
袁承誌向青青壹做手勢,悄悄跟在兩人身後。來到壹座花園,眼見四下無人,袁承誌突然飛身搶上,叫道:“焦姑娘,妳想不想救妳爹爹?”
焦姑娘壹驚,拔劍在手,喝道:“妳是誰?”袁承誌道:“要救妳爹爹,就跟我來!”陡然躍起,輕飄飄躍出墻外。青青連續三躍,翻過墻頭。焦姑娘想不到說話那人的輕身功夫竟如此了得,實是從所未見,壹怔之下,仗劍翻墻追出。
她追了壹段路,起了疑懼之心,突然停步不追,轉身想回。剛回過身來,身旁壹陣風掠過,腰裏的飄帶揚了起來,發覺手腕微麻,手指壹松,長劍已讓袁承誌奪了過去。
焦姑娘大驚,兵刃脫手,退路又給擋住,不知如何是好。袁承誌道:“姑娘別怕,我要傷妳,易如反掌。我是妳家朋友。”說著雙手托劍,將劍還給了她。焦姑娘接了劍,點了點頭。
袁承誌見她將信將疑,說道:“妳爹爹眼下大難臨頭,妳肯不肯冒險救父?”焦姑娘眼睛壹紅道:“只要能救得爹爹,粉身碎骨,也是甘心。”袁承誌道:“妳爹爹為人很好,寧可舍了自己性命,也不願大動幹戈,多傷無辜。我要幫他個忙。”焦姑娘聽他說得誠懇,何況危難之中,只要有壹絲指望,也決不放過,作勢要跪。
袁承誌道:“姑娘且勿多禮,事情能否成功,我也沒十分把握。”焦姑娘只覺右臂給他輕輕壹架,壹股極大的力量托將上來,就此跪不下去,又對他多信了幾分。
袁承誌道:“請妳領我去府上,我要寫個字條給妳爹爹。”焦姑娘道:“兩位高姓大名?請兩位勸勸我爹爹好麽?”袁承誌道:“我姓名暫且不說,妳爹爹見了我這字條,定會消了死誌。咱們快先辦了這事再說。”焦姑娘大喜,道:“兩位請跟我來!”
三人越墻入內。焦姑娘引二人走進壹間小書房中,拿出紙墨筆硯,磨好了墨,遠遠坐在旁邊。只見袁承誌壹揮而就,不知寫了些什麽。青青在桌旁坐著,臉現詫異之色。
袁承誌把紙箋折了套入信封,用漿糊粘住了,交給焦姑娘,說道:“這信快去給妳爹爹,但須答應我壹件事。”焦姑娘道:“尊駕吩咐,自當遵命。”袁承誌道:“妳千萬不能對妳爹爹說到我的相貌年紀。”焦姑娘奇道:“為什麽?”袁承誌道:“妳壹說,我就不能幫妳忙了。”焦姑娘道:“好,我答應。”袁承誌道:“明日卯時正,請妳到水西門興隆客棧黃字第三號房來。我跟妳商議怎生解除令尊的危難。但此事務須嚴守秘密。”焦姑娘點頭答應。袁承誌壹拉青青的手道:“好啦,咱們走吧!”
焦姑娘見兩人越墻而出,心中又是驚疑,又是喜歡。忙奔回父親臥房,見房門緊閉,她拍了幾下門,大叫:“爹爹,開門!”半天不聞聲息,心中大急,忙繞到窗邊,揮掌打斷窗格,越窗進去。只見焦公禮神色慘然,手舉酒杯正要放到唇邊。焦姑娘叫道:“爹!妳看這信!”焦公禮呆呆不語。焦姑娘拆開信封,抽出紙來,遞了過去。
焦公禮木然壹瞥,見紙上畫著壹柄長劍,不由得全身大震,手壹松,當啷壹聲,酒杯在地下跌得粉碎。焦姑娘嚇了壹跳。焦公禮卻是滿臉喜色,雙手微微發抖,連問:“這是哪裏來的?誰給妳的?他……他來了麽?真的來了麽?”焦姑娘湊近看時,見紙上沒寫壹字,只畫了壹柄長劍。劍身曲折如蛇,劍尖是個蛇頭,蛇舌伸出,分成兩叉。
她不知何以父親壹見此劍,竟然如此喜出望外,問道:“爹,這是什麽?”焦公禮道:“只要他壹到,爹爹的老命就有救了,妳見到了他麽?”焦姑娘道:“誰呀?”焦公禮道:“畫這柄劍的人。”焦姑娘點點頭,道:“他叫我明天再去找他。”焦公禮道:“有沒有要我也去?”焦姑娘道:“他沒說起。”焦公禮道:“這位奇俠脾氣古怪,咱們不可不遵他吩咐。明天妳壹個人去吧!唉,妳遲來壹刻,爹爹就見妳不到了。”焦姑娘心中壹驚,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酒杯中盛的竟是毒藥,忙拿掃帚來掃去,服侍父親睡下。
焦夫人與眾弟子聽說到了救星,雖想不論他武功如何了得,以壹人之力,終究難與對方這許多高手相抗,但焦公禮既然如此放心,必有道理,登時都大為喜慰。焦公禮要他們四散避難,大家本來不願,現下自然都不走了。
袁承誌和青青從焦家出來,青青問道:“妳畫這柄劍是什麽意思?”袁承誌道:“焦公禮說世上只有妳爹爹壹到,才能救他性命。我畫的就是妳爹爹用的金蛇劍。”
青青點頭不語,過了壹會兒問道:“妳為什麽要救他?”袁承誌道:“那焦公禮不是壞人,給朋友賣了,逼成這樣子,難道見死不救?何況他又是妳爹爹的朋友。”
青青笑道:“嗯,我還道妳見他女兒生得美貌,想討好這個大姑娘。”袁承誌怒道:“妳當我是什麽人?”青青笑道:“啊喲,別發脾氣,幹嗎妳又約她到客店來找妳?”承誌笑道:“妳這小心眼兒真是不可救藥,別啰唆啦,快跟我來。”
青青“嗤”的壹笑,跟著他向西而行。不多時來到大功坊閔子華的宅第。
兩人越墻進內,躲在墻角,察看動靜,袁承誌低聲道:“屋裏不知住著多少高手,壹給發覺,咱們的事就幹不成啦。”青青低聲笑道:“妳要幫那美貌姑娘,我可不許,偏偏要跟妳搗蛋。我要大叫大嚷啦!”袁承誌壹笑,不去理她。
過了壹會兒,見無異狀,兩人悄悄前行,抓住壹個男仆,問明了史氏兄弟住宿的所在。袁承誌把他點了啞穴,拋入樹叢,來到史氏兄弟臥房窗外,俏沒聲的捏斷窗格,躍了進去。史氏兄弟也甚了得,立即驚覺。正待喝問,雙雙已給點中穴道。
袁承誌晃亮火折,點了蠟燭,和青青在枕頭下、抽屜中、包裹裏到處搜檢,見到的卻只是些衣物銀兩、兵刃暗器。正要再查,忽聽房外腳步輕響,袁承誌忙吹熄燭火,伸手在史氏兄弟衣袋中壹摸,都是些紙片信劄之類,心中大喜,盡數取出,放入懷裏,悄聲道:“得手啦!”青青道:“走吧,外面好像有人。”袁承誌道:“等壹下。”拿起史氏兄弟的壹把匕首,黑暗中在桌面上劃了“焦公禮拜上”五個大字。
猛聽得門外有人喝問:“什麽人?”兩人忙從窗中躍出,隨即翻過墻頭。只聽得擊掌之聲四下響動,此擊彼應,知道對方布置周密,高手內外遍伏,不敢貿然闖出。當下兩人蹲在墻腳邊不動,只聽得屋頂有人來去巡邏。
青青忽然低聲道:“這是什麽?”拿住他手,牽引到墻腳邊。袁承誌手指摸去,墻腳青苔下似乎刻得有字,手指順著這字筆畫中的凹處寫去,彎彎曲曲的是個篆文。他不識得篆字,悄聲問道:“什麽字?”青青道:“是‘第’字,第壹第二的‘第’字。”再向上摸去,又是壹字,青青跟他說是個“賜”字。上面是個“公”字,再上是個“國”字,最後壹字筆畫極多,青青說是“魏”字。袁承誌心中將這五字自上而下地連接起來,竟是“魏國公賜第”。
尋訪了十多天而毫無影蹤的魏國公府,豈知就是對方的大本營所在,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了。這幾個字字跡斑駁,年代已久,為苔蘚所遮,定是徐大將軍後人將宅子出賣了,數代之後,輾轉易手,再也無人得知。
袁承誌心中正喜,忽覺頭頸中癢癢的,原來是青青在呵氣,想是她找到了魏國公府,樂極忘形。袁承誌頭壹縮,低聲喝道:“別頑皮!”聽得西首掌聲漸向南移,說道:“走吧!”兩人從西首疾奔而出,回到客店。
其時已是四更時分,青青點亮蠟燭。袁承誌取出信件,揀了兩通顏色黃舊的信來,抽出壹看,果然是張寨主的伏辯與丘道臺的謝函。
青青笑道:“妳這壹下救了她爹爹性命,不知她拿什麽來謝妳?”袁承誌愕然道:“什麽她?”青青嘻嘻壹笑,道:“焦公禮的大小姐哪!”袁承誌向她扁扁嘴,不去理她。細細看了兩通書信,說道:“那焦公禮說的,確是句句真話,要是他另有私弊,那我就袖手不管了,何必去得罪這許多江湖上的前輩?何況其中還有二師哥的弟子。”
青青似笑非笑地道:“那個飛天魔女倒很美啊。”袁承誌道:“這女子心狠手辣,做事不當,毫沒來由把人家壹條臂膀砍了下來。”沈吟道:“若不是怕二師哥見怪,我倒真要出手管上壹管。我要焦姑娘到這裏來找我,是怕露出了形跡。要是我們同門師兄弟之間有了嫌隙,那就對不起師父養育之恩了。”青青見他神色肅然,不敢再開玩笑。
袁承誌又打開另外幾封信來壹看,不覺大怒,叫道:“妳看。”
青青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憤怒。以往他即使在臨敵之際,也是雍容自若,這時忽見他滿臉漲得通紅,額頭上壹條青筋猛凸起來,不禁嚇了壹跳,忙接過來看。原來是滿清九王多爾袞的記室寫給史氏兄弟的密函,吩咐他們殺了焦公禮後,趁機奪過金龍幫來,先在江南樹立勢力,刺探消息,聯絡江湖好漢,待清兵大舉入關之時,便在南方起事作為內應。信末蓋了兩個大大的朱印,青青識得上面壹個是“大清睿親王”五字隸文,下面是“多爾袞”三字的篆文。
青青壹時呆住了說不出話,越想越怒,就要扯信。袁承誌壹把搶住,道:“扯不得!”青青登時醒悟,道:“不錯,這是天大的證據。”
袁承誌道:“妳想史氏兄弟拿到焦公禮那兩封信後,幹嗎不毀去?”青青道:“他們要用來挾制閔子華!”袁承誌道:“定是這樣。我本想救了焦公禮後,就此袖手不管。哪知這中間另有這麽個大奸謀。別說得罪二師哥,再大的來頭,我也不怕!”
青青瞧著他,目光中流露仰慕的神色,說道:“咱們當然要管,就算二師哥告到妳師父那裏,他老人家也壹定說是妳對……咱們去請妳那大師哥來,要他用鐵算盤來二壹添作五的算壹算,到底妳有理,還是妳二師哥有理。”袁承誌笑道:“好啦,妳快去睡吧。我得好好想壹想,怎生來對付這批奸賊。”青青微笑道:“我坐在妳身邊,陪著妳想。”袁承誌搖搖頭,青青壹笑回房。
次日早晨,袁承誌起身後坐在床上打坐,調勻呼吸,意守丹田,壹股內息在全身百穴運行壹遍,從小腹下直暖上來,自覺近來功力精進,頗為欣慰。
下得床來,見桌上放了兩碗豆漿,還有壹碟大餅油條。忽聽青青嘻嘻壹笑,從門後鉆了出來,笑道:“老和尚,打完了坐嗎?”袁承誌笑道:“妳倒起得早。”
兩人剛吃完早點,店小二引了壹個人進來,口中嘮嘮叨叨地道:“是找這兩位吧?問妳找姓什麽的,又說不知道。”袁承誌和青青壹看,這人正是焦姑娘。她等店小二壹出門,立時拜倒。袁承誌連忙還禮。青青拉著她手,扯了起來。
焦姑娘見這美貌少年拉住自己手,羞得滿臉通紅,但他們有救父之恩,不便掙脫,過了壹會兒,才輕輕縮手。青青道:“焦姑娘,妳叫什麽名字?”焦姑娘道:“我叫宛兒。兩位貴姓?”青青向袁承誌壹指,笑道:“他兇得很,不許我說,妳問他吧。”
焦宛兒知是說笑,微微壹笑,斂容道:“兩位救了我爹爹性命,大恩大德,粉身難報。”袁承誌道:“令尊是江湖前輩,俠義高風,令人欽佩。晚輩稍效微勞,不足掛齒。姑娘回去稟告令尊,請他今日中午照常宴客。這裏兩包東西,請妳交給令尊。在緊急關頭當眾開啟,必有奇效。這兩包東西事關重大,須防有人半路劫奪。”
焦宛兒見壹個長長包裹,份量沈重,似是包著兵刃,另壹包卻是輕輕的壹個小包,雙手接過,又再拜謝。
等她走出店房,袁承誌道:“咱們暗中隨後保護,別讓壞蛋奪回去。”帶上房門出去,只見焦宛兒坐在客廳之中。兩人疾忙縮身,微覺奇怪,不知她何以還在客店逗留。
只聽焦宛兒朗聲說道:“叫掌櫃的來。金龍探爪,焦雷震空!”袁承誌奇道:“她說什麽?”青青低聲道:“多半是他們幫裏的切口。”那店小二本來盛氣淩人,聽得這話,壹呆之下忙躬身答應:“是,是。”掌櫃過來,哈了腰恭恭敬敬地道:“姑娘有什麽吩咐,小的馬上去辦。”焦宛兒道:“我是焦大姑娘。妳到我家去,說我有要事,請師哥們都來。”那掌櫃聽得是焦大姑娘,更加嚇了壹跳,騎上快馬,親自馳去。只壹頓飯功夫,店外湧進二十多名武師來,手中都拿兵刃,擁著焦宛兒去了。
袁承誌道:“金龍幫在這裏好大聲勢。咱們不必跟去了,待會兒到焦家吃酒去吧。”
兩人閑談壹會兒,午時將到,慢慢踱到焦府,只見客人正陸續進門。承誌和青青隨眾入內。走到門口,焦公禮和兩人相互壹揖,他只道這兩人是對方的門人小輩,也不在意。
等客人到齊,已然過午,開出席來,壹番勢派,與閔子華請客時又自不同。金龍幫財雄勢大,這次隆重宴客,桌椅都蒙了繡金紅披,席上細瓷牙筷,菜肴精致異常,自少不了南京名肴鹽水鴨子,做菜的是南京名廚,酒壺中斟出來的都是胭脂般的陳年紹酒。
閔子華和十力大師、鄭起雲、昆侖派名宿張心壹、梅劍和、萬裏風、劉培生、孫仲君等坐在首席,焦公禮親自相陪,殷勤勸酒。梅劍和等卻不飲酒,只瞧著閔子華臉色。
閔子華突然提起酒杯,擲在地下,啪的壹聲,登時粉碎,喝道:“姓焦的,今日武林中的好朋友們,都賞臉到這裏來啦。我的殺兄之仇如何了結,妳自己說吧。”
他開門見山地提了出來,焦公禮壹時倒感難以回答。
他大弟子吳平站了起來,說道:“閔二爺,妳那兄長見色起意,敗壞武林中的規矩,我師父……”他話未說完,驀地裏壹股勁風射向面門,急忙側頭,登的壹聲,壹枚五寸長的三角鋼釘釘在桌面。吳平見這鋼釘是孫仲君所發,怒氣勃發,拔出單刀,叫道:“好哇,妳暗算我羅師弟,傷了他的臂膀,妳這婆娘還想害人!”搶上去就要廝殺。
焦公禮急忙喝止,斥道:“貴賓面前,不得無禮。”轉頭向孫仲君笑道:“孫姑娘是華山派高手,何必跟小徒壹般見識……”
閔子華紅了眼,抓起壹雙筷子,對準焦公禮眼中擲去,喝道:“今日跟妳這老賊拼了。”焦公禮也伸出筷子,輕輕夾住迎面飛來的兩支筷子,放在桌上,說道:“閔二爺怎地偌大火氣,有話慢慢好說。來人哪,給閔二爺拿雙幹凈筷子來。”閔子華見他武功了得,暗暗吃驚,心道:“怪不得我哥哥命喪他手。”
梅劍和見閔子華輸了壹招,疾伸右手,去拉焦公禮手膀,說道:“焦幫主好本事,咱哥兒倆親近親近。”焦公禮見他手掌來得好快,身子略偏,躥了開去。梅劍和壹把抓住椅背,喀喇壹聲,椅背上橫木登時斷了。
焦公禮見對方越逼越緊,閔方諸人有的摩拳擦掌,有的抽出了兵器,自己這邊的幫眾門徒也都嚴行戒備,雙方群毆壹觸即發,而那金蛇郎君還沒到來解圍。眼見情勢危急,雙方壹動上手,那就不知要傷折多少人命了,於是向女兒使個眼色。
焦宛兒捧著那兩個包裹,早已心急異常,見到父親眼色,立即打開長形包裹,只見包裏是壹柄長劍,托過來放在父親面前。
焦公禮見了那劍,不知是何用意,正自疑惑,孫仲君已見到是自己兵刃,不禁羞怒交集,搶過去壹把抓起,罵道:“有本事的,大家明刀明槍地比拼壹場。偷人東西,算什麽英雄好漢?”焦公禮愕然不解,孫仲君跨上兩步,劍尖青光閃閃,向他胸口疾刺過去。
袁承誌讓焦公禮交還孫仲君的長劍,只道她體念昨晚自己手下留情,心中感激,今日必可從中出力調解息爭,哪知她竟反而兇狠橫蠻,甚為惱怒。
焦公禮見對方劍招狠辣,疾退兩步,壹名弟子把他的折鐵刀遞了上來。焦公禮接在手中,並不還招。但孫仲君出手甚快,壹劍刺空,跟著劍尖抖動,又刺向他咽喉。焦公禮再不招架,不免命喪劍底,只得掄折鐵刀對準她劍身砍落。孫仲君劍身下沈,似是避開刀砍,哪知沈到下盤,突然迅如閃電地翻上,急刺對方小腹。這招快極準極,饒是焦公禮在這把折鐵刀上沈浸數十年,也已不及回刀招架。急忙中縱身躍起,從旁人頭頂躥出,這才避過利劍破腹之厄,但嗤的壹聲,褲腳管終於為劍尖劃破。
他心中暗叫:“好險!”回頭瞧她是否繼續追來,壹瞥之下,不由得大喜過望,但見女兒手中托著的,正是給太白三英騙去的那兩封信。
這時他兩名徒弟已揮刀攔住孫仲君。兩人深恨她壞了羅師哥的手膀,刀風虎虎,舍命相撲。孫仲君嘴角邊微微冷笑,左手叉在腰裏,右手長劍隨手揮舞,登時便把這兩個大漢逼得手忙腳亂,團團亂轉。焦公禮接過信來,大叫:“住手,住手!我有話說。”兩名徒弟聽得師父喝叫,忙收刀退下。壹個退得稍慢,砰的壹聲,胸口吃孫仲君踢了壹腳,連退數步,大口鮮血噴出,臉色立轉慘白。
焦公禮向孫仲君瞧了壹眼,強抑怒氣,叫道:“各位朋友,請聽我說句話!”大廳中本已十分混亂,當下慢慢靜了下來。焦公禮道:“這位閔朋友怪我害了他的兄長,不錯,他兄長閔子葉是我殺的!”大廳中壹時寂靜無聲。
閔子華嗚咽道:“欠債還錢,殺人抵命。”閔方武師紛紛起哄,七嘴八舌地叫道:“不錯,殺人抵命!十條命抵壹條。”“焦公禮,妳自己了斷吧!”
焦公禮待人聲稍靜,朗聲道:“這裏有兩封信,要請幾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過目。這幾位前輩看信之後,如說焦某該當抵命,焦某立即自刎,皺壹下眉頭都不算好漢。”
眾人好奇心起,紛紛要上來看信。焦公禮道:“慢來。請閔二爺推三位前輩先看。”閔子華不知信中內容,叫道:“好,那麽請十力大師、鄭島主、梅大哥三位看吧。”
三人接過信來,湊在桌邊低聲念誦。太白三英鐵青著臉,在旁竊竊私議。
十力大師第壹個看完了信,說道:“依老衲之見,閔二爺還是捐棄前嫌,化敵為友吧!”他在武林中聲望極高,武功見識,眾人素來欽服,此言壹出,大廳上盡皆愕然。
閔子華接過信來,先看張寨主的伏辯。張寨主文理不通,別字連篇,看來還不大了然。再看丘道臺的謝函,那卻是敘事明晰、文詞流暢之作。只看到壹半,不禁又是羞愧,又是難過,呆在當地,做聲不得。突然之間,心頭許多壹直大惑不解之事都冒出了答案:“太白三英來跟我說知,害死我哥哥的乃是金龍幫焦公禮。我邀眾位師哥助我報仇,大家卻都推三阻四。水雲大師哥又說要等尋到師父,再由他老人家主持。眾師哥向來和我交好,怎地如此沒同門義氣?只有洞玄師弟壹人,才陪我前來。我仙都派人多勢眾,遇上這等大事,本門的人卻不肯出頭,迫得我只好去邀外人相助,實在太不成話。原來我哥哥當年幹下了這等見不得人之事。眾位師哥定知真相,是以不肯相助,卻又怕掃了我臉面,就此往失蹤多年的師父頭上壹推,只洞玄師弟年輕不知……”
忽聽梅劍和叫道:“這是假造的,想騙誰呀?”伸手搶過兩信,扯得粉碎。
焦公禮萬料不到他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扯碎了兩通書信,這壹來,他倚為護身符之物重又消失,不由得又急又怒,臉皮紫脹,大喝:“姓梅的,妳要臉不要?”
梅劍和冷冷地道:“也不知是誰不要臉?害了人家兄長,還假造幾封狗屁不通的書信來冤枉死人,明知死無對證,任由妳撒個漫天大謊。這樣子的信哪,我關上了門,壹天可以寫壹百封。我馬上就寫給妳看,妳信不信?妳要冤枉十力大師無惡不作,冤枉鄭島主殺了閔二哥的兄長,那樣的信我都會寫。”
十力大師與鄭起雲本覺閔子華理屈,聽梅劍和壹說,又躊躇起來,不知這兩封書信到底是真是假,兩人面面相覷,難以委決。
吳平見師父如此受人欺辱,氣得滿臉通紅,撲地跳出,揮刀砍向梅劍和。梅劍和身子微側,拔劍在手。白光閃動,吳平狂叫聲中,單刀脫手,梅劍和的劍尖已指在他咽喉,喝道:“妳跪下,梅大爺就饒妳壹條小命!”吳平連退三步,但敵人劍尖始終不離喉口。梅劍和笑道:“妳再不跪,我可要刺了!”吳平道:“快刺!婆婆媽媽幹什麽?”
焦門弟子各執兵刃,搶到廳中。閔方武師中壹些勇往直前之輩也紛紛抽出兵器,分別邀鬥,登時乒乒乓乓地打得十分熱鬧。
焦公禮躍上椅子,大聲叫道:“大家住手,瞧我的!”手腕壹翻,折鐵刀橫在喉頭,叫道:“冤有頭,債有主!我今日給閔子葉抵命便了。徒兒們快給我退下。”
眾門徒依言退開,慘然望著師父。
焦宛兒急呼:“爹,且慢!那封信呢?他說會來救妳的呀!”
焦公禮取出信封,扯出壹張白紙,向人群招了幾招。眾人見紙上畫著柄怪劍,都不知是何用意,只聽他高叫:“金蛇大俠,妳來遲壹步了!”舉刀就往脖子上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