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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壹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袁承誌跳上箱頂,運起混元功,把箱子逐只輕輕放落,啞巴壹壹拾起,放上大車。青青笑道:“他們傷了這許多人,只在鐵箱外面摸得幾下,妳說是賺了還是蝕了,得請妳大師哥用鐵算盤來算壹下了。”只聽得遠處號角連聲,人喧馬嘶,果有大隊人馬到來。袁承誌心道:“要拉攏山東、河北這兩批英豪,這次看來是不成的了。”說道:“咱們走吧!”檢視車輛伕役,幸無損傷。
  正要啟行,只見數百名官兵分成兩隊,當先沖到。壹名把總手舞長刀,喝道:“幹什麽的?”洪勝海道:“趕路的老百姓。”那把總道:“幹嗎這裏有血跡,有兵器?”洪勝海道:“正有強人攔路打劫,幸得官兵到來,嚇退了強人。”
  這時已有數隊官兵前去追擊退走的群盜。那把總斜著眼打量大車上的鐵箱,冷冷地問道:“那些是什麽東西?”洪勝海道:“是行李。”那把總道:“打開來瞧瞧。”洪勝海道:“是些隨身衣物,沒什麽特別物事。”那把總道:“我說打開,就打開,啰唆什麽?”青青道:“又沒帶違禁犯法的東西,瞧什麽?”那把總罵道:“妳這小子好橫!”倒提長刀,將刀桿夾頭夾腦砸過去。青青閃身避開。
  那把總見十只鐵箱結結實實,料想定是裝著貴重財物,壹見早就起了貪心,這時趁機叫道:“好小子,膽敢拒捕?餵,弟兄們,把贓物充公!”官兵搶奪百姓財物,那還用多說?壹聽“充公”二字,早有十余官兵壹湧而上,七手八腳來擡鐵箱。
  那把總存心狠毒,只怕事主告到上官,高聲叫道:“這些都是土匪流寇,竟敢抗拒官兵,壹概格殺勿論!”當即提刀殺來。袁承誌大怒,心想:“要是我們不會武藝,豈不給妳殺了滅口。這人不知已害了多少良民?”待他鋼刀砍到,身子側身避開,反掌打在他背心。這人如何禁受得起,倒撞下馬,登時斃命。
  眾官兵驚叫起來:“強人攔路,搶劫漕運啦,搶劫漕運啦!”當先的官兵給青青、啞巴、洪勝海三人壹沖,四散奔逃,但後面大隊人馬跟著湧到。袁承誌拾起那把總的大刀,揮舞斷後。啞巴等三人率領車隊,退入林中。
  只聽得金鐵交鳴,樹林中官兵正與山東群盜及青竹幫打得火熾。盜幫雖然都有武藝,但擋不住官兵人多勢眾,不多時已紛紛敗退。沙天廣和程青竹都受傷甚重,無人領頭,群盜勢成散沙,各自為戰,給官兵壹堆堆地圍住攻擊,慘呼聲此起彼伏。
  袁承誌和青青等將車隊集在樹林西角。青青問:“怎麽辦?”袁承誌道:“幫強盜,殺官兵!妳在這裏守住!”青青點頭答應,與啞巴、洪勝海三人聚集車隊,守住壹個小角,官兵過來立即格殺。眾官兵壹時不敢逼近。
  袁承誌飛身上樹,察看形勢。見阿九與幾名青竹幫的頭目正受數十名官兵圍攻,形勢最險。當即下樹,疾奔而前,左臂長出,震飛兩支刺向阿九的鐵槍,叫道:“退回西首山崗!”又有壹名軍官揮刀向阿九砍來。袁承誌飛腳踢去鋼刀,當胸壹拳,將那軍官打得口噴鮮血,仰面跌倒。
  阿九吹起竹哨,青竹幫的幫眾齊向西退,漸漸集攏。袁承誌縱橫來去,命山東群盜也向西退,見有盜眾給官兵圍住無法脫身的,立即沖入解救。眾人壹會齊,聲勢頓壯,在袁承誌率領下且戰且退,上了山崗。袁承誌又率領了數十名武功較高的幫眾盜夥,沖下去把青青等車隊接引上崗。眾官兵在崗下吶喊叫嚷,團團圍住。
  袁承誌命群盜發射暗器,守住山崗。群盜雖各有武功,但與大隊官兵結陣為戰,便即壹敗塗地,人人性命難保,有人出來領他們暫脫險境,對他的吩咐自是奉命唯謹。二百余名官兵向崗上沖來,被壹陣暗器射回,死傷了數十人。官兵得勝時勇往直前,壹受挫折,大家怕死,誰肯舍命攻山?個個大聲吶喊,敷衍長官,殺聲倒是震天,卻是前仆有人,後繼無兵,再也不見有官兵沖近。
  袁承誌安排防禦,命譚二寨主、褚紅柳、洪勝海、阿九四人各率壹隊守住壹方,余下的救死扶傷,就地休息。他再為程青竹按摩了壹番,又給沙天廣推宮過血。過了壹會兒,兩人竟先後在山崗上睡著了。山東群盜和青竹幫幫眾見首領無恙,對袁承誌更是敬服。
  袁承誌向盜夥首領問明當地情形,再跳上車頂,察看官兵隊形。只見官兵後隊有大批輜重車輛,跳了下來,問青青道:“剛才官兵叫嚷什麽搶劫漕運?”
  這時褚紅柳正由淮陰雙傑接替了下來休息,聽袁承誌問起,說道:“這些官兵,定是運送糧餉漕銀去北京的。咱們剛好遇上,真是不巧。”袁承誌道:“運送漕銀,怎地要大隊官兵?”褚紅柳道:“現今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哪壹處沒開山立櫃的豪傑?朝廷全靠江南運去的漕米銀兩發餉發糧。崇禎既要防禦遼東的滿洲兵,又要應付闖王和各路英雄,這漕銀是他命根子。若是出了岔子,他龍廷也坐不穩了,自然要多派人馬護送。漕米銀兩本來都由運河水運,想是皇帝要錢要得急了,才由陸路趕運。”
  袁承誌道:“這些官兵身上挑著這麽重的擔子,居然還來多管閑事,跟人為難。”褚紅柳笑道:“他們以為壹下子就把咱們盡數殺了,只須給咱們安上幾個什麽王、什麽星的厲害匪號,奏報上去,豈不是大功壹件?”又道:“我們本是土匪強人,倒也不冤枉,只可惜累了相公。”袁承誌嘆道:“官逼民反,今日可叫我親身遇上了。”他幼時曾跟應松學過粗淺兵法,沈吟片刻,說道:“此處向西北有個峽口,咱們從那邊沖出去吧。”
  褚紅柳這時對他已佩服得五體投地,便道:“請袁相公吩咐,大夥兒齊聽號令。”袁承誌在地上畫了圖,計議突圍之策已定,便即分撥人手。壹聲令下,群盜齊聲發喊。袁承誌和啞巴當先開路,率領眾人沖下崗去。
  官兵本已怠懈疲倦,除了少數奉命守禦,余人均已就地坐倒休息。忽見群盜驟然沖到,來勢兇猛,稍加抵擋,就給沖破壹道口子。群盜向峽口直奔,官兵叫喊著隨後追來。追了壹陣,殿後的數十名盜幫忽然回身邀鬥,把官兵追勢壹擋。待得官兵大隊攻到,殿後的盜幫也已退入峽口。
  那峽口兩旁都是高峰峭壁,形勢險惡,官兵壹追入峽口,率隊長官下令緩追,以防中伏。忽然前面大車中壹只鐵箱滾落,箱蓋翻開,道上丟滿金磚銀錠,閃閃發光。統兵總兵大喜,下令急追。追了壹陣,見群盜拋下衣甲兵器,亂竄亂奔,道旁丟滿了財物珠寶。眾官兵妳搶我奪,亂成壹團。那總兵見群盜潰散,連兵器也隨地亂丟,不再存防備之念,壹意要搶寶箱,下令前、中、後三隊齊趕。
  有分教:抗外敵不妨落後,搶金銀務必爭先。
  這時袁承誌已攀上峭壁,手足並用,拉著石壁上的藤枝樹條,抄向官兵後路。走了壹會兒,果見官兵隊中車輛壹輛接著壹輛,蜿蜒而來,不計其數。車輛都用黃布蒙住,車上插了旗幟,旗上寫的是“大明江南漕運”紅字,放眼下望,車隊便如壹條極長的黃龍。
  袁承誌又驚又喜,官兵勢大,不易對敵,但如能劫下漕運,確是對大仇人崇禎皇帝壹個當頭猛擊,闖王義兵就更易成事。見坡下樹木茂密,當即穿林而下,要就近察看。不壹刻,靠近官兵隊伍,藉著樹木遮掩,連官兵的說話都聽得清清楚楚。
  車輛不斷,隆隆而過,過了好壹陣,忽聽得車行轔轔之聲漸輕,車中所裝似乎已非糧銀,從樹木空隙中向外望去,見是百余輛囚車。車中囚徒雙手反縛而坐,車上插有白旗,寫著“候斬巨寇某某某”等字樣,又是什麽“江洋大盜”、“流寇頭目”、“反叛逆首”、“淮南巨賊”等等,顯見都是反抗朝廷的饑民或山寨盜魁。
  袁承誌心想:“這些人都須加以搭救,但如何下手?”正自尋思,忽見壹輛車子過來,旗上寫著“候斬反逆孫仲壽壹名”九字,袁承誌大驚,追了幾步細看,見車中所坐的果然便是孫仲壽。但見他兩鬢斑白,滿臉風霜之色,較之昔日在聖峰嶂上之時已蒼老得多。但壹副慷慨風致,雖在難中,仍不減當年。袁承誌驚訝未定,只見後面囚車中推來的又都是父親舊部,當時教導撫養自己的倪浩、朱安國、羅大千三人都在其內,只不見應松。袁承誌壹陣心酸,隨又暗暗歡喜:“老天爺有眼,叫我今日撞見眾位叔叔。”
  不久囚車過完,袁承誌向上奔了數丈,疾向後追。官兵望見,鼓噪起來,有的便發箭射來。但袁承誌身法快捷,箭枝到時,人早不見。他奔出數十丈,官兵隊伍已盡,最後壹名軍官騎在馬上,手提大刀押隊。
  袁承誌正想躍下動手,忽然望見遠處塵土飛揚,幾騎馬奔來,心想:“原來後面還有接應,等他們過來看個明白再說。”不壹刻五騎馬奔到,當先壹人是個女子,卻是飛天魔女孫仲君,後面四人正是二師兄歸辛樹夫婦以及梅劍和、劉培生。
  袁承誌壹見大喜,叫道:“二師哥!”飛身落下,落在歸辛樹夫婦馬前。
  歸氏夫婦壹起勒馬,見到是他,歸二娘點了點頭,說道:“嗯!是妳,有什麽貴幹?”袁承誌道:“小弟有件急事,求師哥師嫂幾位伸手相助。”歸二娘道:“我們自己也有要事,沒空!”和歸辛樹二人壹提韁,雙騎從他兩側擦過,向前沖了過去。梅劍和拱手叫聲:“師叔!”跟著師父師娘去了。
  劉培生跳下馬來,說道:“師父師娘正有壹件要緊事。弟子辦了之後,立刻過來聽師叔差遣。”袁承誌道:“那不必了,我借坐壹下劉大哥的牲口。”劉培生道:“師叔請用。”將韁繩遞將過去。袁承誌道:“咱倆合騎,追上前面官兵就行了。”說著飛身上馬。劉培生也跳上馬來。袁承誌雙腿壹夾,那馬發足奔馳。
  劉培生問道:“師叔追官兵幹什麽?”袁承誌道:“救人!”劉培生喜道:“那好極啦,我們也正要尋官兵的晦氣。”袁承誌聽了大喜,催馬急行,不壹會兒已望見押隊軍官的背影。但不見歸辛樹等人,想已搶過了頭。袁承誌縱馬前沖。
  押隊的遊擊聽得身後馬蹄聲疾,回頭望時,見壹人從馬背躍起撲來。他大吃壹驚,揮起大刀往空中橫掃。袁承誌右手前伸,搶住刀柄,身子已落在他馬上,左手早點中他後心穴道。那遊擊只覺背心酸麻,要待掙紮,卻已動彈不得。袁承誌喝道:“快下令,叫後隊囚車停下來。”那遊擊只得依言下令。
  突然之間,歸辛樹夫婦從樹林中沖出,師徒四人抽出兵刃,往官兵隊裏殺去。隊伍登時大亂。袁承誌吩咐劉培生自行隨師父去辦事,搶了兩柄大刀,奔到孫仲壽囚車邊,劈開車子,大叫:“孫叔叔,我是袁承誌。”孫仲壽如在夢中,壹陣迷惘。袁承誌又已把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人救出。
  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武將,現今雖已年老,但英風猶存。搶了兵器,有的亂殺官兵,有的劈開囚車救人,脫險的囚犯也均劈車救人,不壹刻,百余輛囚車齊都劈爛,放出百余條好漢來。其中三數十人是袁崇煥部屬的“山宗”舊侶,聽說趕來相救的是督師公子,無不振奮,壹陣砍殺,將官兵後隊殺得七零八落,向前逃竄。
  這時官兵前隊也已發現前面巨石攔路,不能通行,登時兩頭大亂。
  袁承誌見官兵雖然勢亂,但人數眾多,卻也不易抵擋。當下撇下大刀,在壹長列漕運車輛頂上跑將過去。行出裏許,見領隊的總兵官頭戴鐵盔,正手舞長刀,指揮作戰。袁承誌躍上那總兵坐騎的馬臀。那總兵回刀來砍,袁承誌夾手便奪,哪知這總兵壹個筋鬥從馬背上翻了下去,竟沒能抓住他手腕。
  袁承誌心道:“沒料想官軍之中還有如此好手。”左手揚動,三枚銅錢發了出去。使的是木桑所授發圍棋子的手法。那總兵壹壹用長刀格開。袁承誌道:“好本事!妳再格格看。”雙手連揮,三九二十七枚銅錢分上中下三路同時打到。就算武林高手,這壹來也不易抵擋,那總兵武藝雖然強,卻哪裏躲得開這“滿天花雨”的手法?當啷壹聲,先是長刀脫手,接著膝彎、腰脅、背心各處都中銅錢,竟朝著袁承誌迎面跪下。
  袁承誌笑道:“不必多禮!”伸手挽住他左臂。那總兵當胸壹拳,勢急力勁。袁承誌笑道:“就讓妳打壹拳出氣。”這壹拳明明打在他胸前,卻如打中壹團棉花,無聲無息,全無著力處。袁承誌運起內力,提起那總兵往上拋出。只見他就如斷線風箏般往上直飛,眾官兵高聲大叫起來。那總兵自分這壹下必死,閉住了雙眼,哪知落下時被人雙手托住,睜開眼來,見仍是那書生打扮的少年。他知此人武功比己高出十倍,既然落入他手,無可抗拒,生死只好置之度外。何況就算硬要置之度內,卻也無從置起。
  袁承誌道:“妳下令全體官兵拋下兵刃,饒妳們不死。”那總兵心想:“這漕運何等要緊,給盜賊劫了去,反正也是死罪。”於是頸項壹挺,朗然說道:“妳們要殺便殺,何必多言。”袁承誌壹笑,手上使勁,又將他身軀拋向空中,落下來時接著再拋,連拋了三次,那總兵已頭暈腦漲,不知身在何處。袁承誌道:“妳若不下令,妳死了,部下也都活不成。不如降了吧。”那總兵壹想,眼下只有這條活路,只得點了點頭。袁承誌問道:“妳貴姓?”那總兵道:“小將姓水。”他定壹定神,命親兵把手下參將、守備、遊擊、都司等都叫了來,眾將聽得要投降盜賊,嚇得面面相覷。壹員都司罵了起來:“妳食君之祿,不忠不……”話未說完,袁承誌已抓住他往地下摔落,登時暈去。余下眾將顫聲齊道:“標下奉……奉總座將令。”水總兵喝道:“下令停戰!”
  袁承誌也傳下號令,命山東群盜不再廝殺,又吩咐水總兵命官兵拋下兵刃。水總兵無奈,只得依言。火把照耀下只見雙方兵戈齊息。
  忽見五個人在車隊中奔馳來去,亂翻亂找,打開了許多箱籠,見是銀子糧食,便踢在壹旁。眾官兵見五人勢惡,敗降之余,不敢阻攔。奔到臨近,原來是歸辛樹夫婦師徒五人。袁承誌叫道:“二師哥,妳們找什麽?我叫他們拿出來。”
  歸辛樹見統兵將官都集在袁承誌身旁,三個起落,已奔到水總兵身邊,壹把揪住他胸脯,提了起來。水總兵驚魂未定,哪想突然又遇到壹個武功極高之人,給他抓住了,任憑如何猛力掙紮,總歸無用。歸辛樹喝道:“馬士英進貢的茯苓首烏丸,藏在哪裏?”水總兵道:“馬督撫嫌我們車多走得慢,另行派人送到京裏去了。”歸辛樹道:“此話當真?”水總兵道:“我性命在妳們手裏,怎敢說謊?”
  歸辛樹把他往地下拋落,喝道:“要是查到妳胡言騙人,回來取妳狗命。”轉頭對歸二娘道:“往前追。”歸二娘抱著孩子,心頭煩躁,單掌起處,把擋在面前的官兵打得東倒西歪,歸氏夫婦對袁承誌毫不理睬,帶著徒弟徑自走了。
  袁承誌知道二師兄夫婦對自己心存芥蒂,默然不語。待五人去後,問水總兵道:“他們找什麽藥丸?”水總兵被擒降敵,心亂意煩,神不守舍,壹時想到家中是否會給皇帝下旨滿門抄斬,壹時又想自己功名前程,從此付與流水。袁承誌接連詢問,他答非所問,不知所雲,說了半天,袁承誌才明白了個大概。
  原來最近黃山深谷裏找到了壹塊大茯苓,估計已在千年以上,湊巧浙東又有人掘到壹個人形何首烏。這兩樣都是千載難逢的寶物。鳳陽總督馬士英得到訊息,差幕客壹半強取、壹半價購地買了來,命高手藥師制成了八十顆茯苓首烏丸,還配上了老山人參、五色靈芝、麝香牛黃等珍貴藥材,單是藥材本錢就花了兩三萬銀子。這件事轟動了江南官場和醫行藥業。據古方所載,這藥丸實有起死回生的神效,體質虛弱的人,只服壹丸便即見功。馬士英自己留下四十顆,以備此後四十年中每年服食壹顆,余下四十顆便去進貢,盼崇禎再做四十年皇帝,年年升自己的官。
  袁承誌好容易聽得明白,心道:“那就是了,二師哥愛子有病,久治不愈,急著要這些藥丸。”
  水總兵又道:“馬總督本想差我壹並將寶藥送去北京,但後來嫌我們車多行得慢,又押著死囚不吉利,因此另差金陵永勝鏢局的董鏢頭護送赴京,獻給皇上。”至於馬總督自己留下四十顆藥丸,那是天大機密,連他最得寵的姬妾也都不知,水總兵自然更不會知道。
  袁承誌壹心盼望二師哥能奪到藥丸,救得孩子之命,忙問:“那鏢師走了幾天啦?”水總兵道:“啟程是在同壹天,不過鏢局子只有十來個人,行道快得多,算來搶在我們之前,總有五六天路程了。”
  這時孫仲壽、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袁部舊將紛紛過來相見。各人得脫大難,又見袁承誌長大成人,壹身武藝,今日這壹戰雖只小試牛刀,亦已略有乃父當日雄風,無不驚喜。袁承誌問起被捕緣由,孫仲壽約略說了。原來當日“山宗”舊友在聖峰嶂聚會,明兵突施襲擊,幸而大部人眾早已散走,只應松終於被害,孫仲壽等都告脫險,後來重又聚集。眾人在淮北魯南壹帶會聚豪傑,準擬大舉,不料事機不密,上個月為鳳陽總督馬士英所破,眾首要壹鼓成擒,械系赴京問斬。差幸天緣巧合,竟蒙得救。
  孫仲壽聽說袁承誌和闖王頗有聯絡,說道:“公子,這裏又有盜幫,又有投降的大批官兵,他們對妳都很敬服,正是難遇的良機。何不暫緩赴京,把這批人手好好整頓壹下。”
  袁承誌喜道:“孫叔叔說得是,不過要請孫叔叔、朱叔叔各位加盟,共圖大事。這壹帶英雄豪傑很多,咱們索性大幹壹場,找個地方會集群雄。”孫仲壽壹拍大腿,道:“好極了,何不就去泰山?”袁承誌道:“泰山相去不遠,再好也沒有了。”
  當下收拾好鐵箱中拋散開來的珠寶金銀,把漕運銀子取出二十萬兩,俵分給青竹幫與山東各寨群盜。褚紅柳也得了五千兩。再取出二十萬兩賞給投降的官兵,壹時峽谷前後,歡聲雷動。
  投降的軍官本來都是心情郁郁,分得大批銀兩,才精神為之壹振。
  
  青竹幫的兩名幫眾擡著擔架,將幫主程青竹擡將過來。袁承誌見他臉上已現血色,喜道:“程幫主的傷勢好得很快啊,足見內功深厚。”程青竹道:“多謝公子,在下得知公子是袁督師的骨肉,實是歡喜之極。”說到這裏,聲音中竟微帶嗚咽。袁承誌道:“程幫主當年識得先父嗎?”程青竹搖了搖頭,吩咐隨從在壹只布囊中取出壹卷手稿,交給袁承誌,說道:“公子看了這個,便知端的。”
  袁承誌接過,見封面上寫著“漩聲記”三個大字,又有“程本直撰”四字。右上角題著壹副對聯:“壹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心中不解,問道:“這位程本直程先生,跟程幫主是……”程青竹道:“那是先兄。小人本名程本剛。”
  袁承誌點點頭,翻開手稿,只見文中寫道:
  崇煥十載邊臣,屢經戰守,獨提壹旅,挺出嚴關……
  袁承誌心中壹凜,問道:“書中說的是先父之事?”程青竹道:“正是。令尊督師大人,是先兄生平最佩服之人。”
  袁承誌當下雙手捧住手稿,恭恭敬敬地讀下去:
  ……迄今山海而外,壹裏之草萊,崇煥手辟之也;壹堡之壘,壹城之堞,崇煥手築之也。試問自有遼事以來,誰不望敵於數百裏而逃?’棄城於數十裏而遁?敢與敵人畫地而守,對壘而戰,反使此敵望而逃、棄而遁者,舍崇煥其誰與歸?
  袁承誌閱了這壹段文字,眼眶不由得濕了,翻過壹頁,又讀了下去:
  客亦聞敵人自發難以來,亦有攻而不下,戰而不克者否?曰:未也。客亦知乎有寧遠丙寅之圍,而後中國知所以守?有錦州丁卯之功,而後中國知所以戰否也?曰:然也!
  袁承誌再看下去,下面寫道:“今日灤之復、遵之復也,誰兵也?遼兵也。誰馬也?遼馬也。自崇煥未蒞遼以前,遼亦有是兵、有是馬否也?”
  袁承誌隨手又翻了壹頁,讀道:
  舉世皆巧人,而袁公壹大癡漢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愛者錢,袁公不知愛也。唯其癡,故舉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於是乎舉世所不敢任之勞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辭也;於是乎舉世所不得不避之嫌疑,袁公直不避之而獨行也;而且舉世所不能耐之饑寒,袁公直耐之以為士卒先也;而且舉世所不肯破之禮貌,袁公力破之以與諸將吏推心而置腹也。
  袁承誌讀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淚水涔涔而下,滴上紙頁。淚眼模糊之中,看到下面壹行字道:“予則謂掀翻兩直隸、踏遍壹十三省,求其渾身擔荷、徹裏承當如袁公者,正恐不可再得也。此所以唯袁公值得程本直壹死也。”
  袁承誌掩了手稿,流淚道:“令兄真是先父的知己,如此稱譽,在下實在感激不盡。”
  程青竹嘆道:“先兄與令尊本來素不相識。他是個布衣百姓,曾三次求見,因令尊事忙,未曾見著。先兄心終不死,便投入督師部下,出力辦事,終於得蒙督師見重,收為門生。令尊蒙冤下獄,又遭淩遲毒刑。先兄向朝廷上書,為令尊鳴冤,只因言辭切直,昏君大為惱怒,竟把先兄也處死了。”袁承誌“啊喲”壹聲,怒道:“這昏君!”
  程青竹道:“先兄遺言道,為袁公而死,死也不枉,只願日後能葬於袁公墓旁,碑上題字‘壹對癡心人,兩條潑膽漢’,那麽他死也瞑目了。”袁承誌道:“卻不知這事可辦了麽?”程青竹長長嘆了口氣,說道:“令尊身遭奇冤,昏君奸臣都說他通敵,勾結滿清,壹般無知百姓卻也不辨忠奸是非,信了這話。令尊給綁上法場後,愚民壹擁而上,將他身子咬得粉碎,說道……說道要吃盡賣國奸賊的血肉……”
  袁承誌聽到這裏,不由得放聲大哭,問孫仲壽道:“孫叔叔,這……這是真的麽?”孫仲壽垂淚點頭,道:“真是如此。當年妳年紀幼小,我們不跟妳說,免妳傷心。”
  袁承誌怒道:“昏君奸臣為非作歹,那也罷了,北京城的老百姓,卻也如此可惡!”孫仲壽道:“老百姓不明真相,只道皇帝的聖旨,是再也不會錯的。清兵在北京城外燒殺擄掠,害死的人成千成萬,因此百姓對勾結敵兵的漢奸痛恨入骨。”
  程青竹道:“在下不忿兄長被害,設法投身皇宮,當了個賤役,想俟機行刺昏君,為先兄和袁督師報仇。只恨武藝低微,行刺不成,反為侍衛所擒,幸得有人相救,逃出皇宮。這些年來在黑道上幹些沒本錢買賣,有眼無珠,竟看上了公子的財物。”
  袁承誌道:“大家說來深有淵源,若非如此,也不得跟幫主認識。”
  青青忽道:“咦,那個小姑娘呢?她沒事吧?”程青竹道:“多謝關懷。小徒已自行去了。”青青道:“我正想找她說話,怎麽她走了?”
  眾人休息了壹日。袁承誌派遣青竹幫、山東群盜得力人員,分赴各地送信,約定七月二十在泰山頂上聚齊;又請孫仲壽、朱安國等山宗舊部,會同水總兵帶領投降的官兵,在荒僻險峻之地起造山寨紮營,大家就稱之為“山宗營”。
  這壹役馬士英部下六千名官兵全軍覆沒,二百余萬兩漕銀沒留下半星壹點,京師魯豫壹帶,無不震動。等到馬士英再調大軍前來追剿,盜幫早已影蹤全無,哪裏還追尋得著。
  
  過得七月十五,約會之期將屆。泰山各處寺廟道觀之中,陸陸續續到了千余位各幫各派的英雄豪傑。
  七月二十清晨絕早,群雄在石經谷會聚。谷中壹片平廣,數畝石場,光潔異常,相傳是古代高僧講經之所。山石上刻有八分書金剛經,字大如鬥,筆力雄勁。
  這天到會的除袁承誌、青青、啞巴、洪勝海等人外,有袁部舊將孫仲壽、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人;有江蘇金龍幫焦公禮、焦宛兒、吳平、羅立如等人;有河北青竹幫程青竹等人;有山東群盜沙天廣、褚紅柳、譚文理等人;有浙江遊龍幫的榮彩等人;有河南南陽清涼寺下院方丈十力大師、海外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等人;有從囚車獲救的淮南飛虎峪寨主聶天風、贛北鄱陽幫幫主梁銀龍等人;有投降過來的明總兵水鑒等人。此外尚有無數江湖好漢,武林名手。壹時泰山頂上群豪聚會,英賢畢至,袁承誌不見青竹幫美麗的小姑娘阿九到來,微感失望,頗有悵惘之意,但過不多時,也就忘了。
  次日淩晨,山谷間忽吐白雲壹縷,扶搖直升。良久,東邊壹片黑暗中隱隱朱霞炫晃,顏色變幻不定,或白或橙,緩緩地血線四映,壹噴壹耀,轉瞬間太陽如壹個大赤盤踴躍而出。下面雲彩被日光壹照,奇麗變幻,白虹蜿蜒。群豪盡皆喝彩。
  觀日出已畢,群豪席地坐下。陰陽扇沙天廣是山東當地的地主,這時他傷勢已愈,站起身來朗聲說道:“各位前輩大哥賞臉,來到敝省,兄弟招待不周,請多多包涵。”說著團團作了壹個四方揖。群豪齊聲謙謝。沙天廣又道:“兄弟是粗人,不明事理,現下請程青竹前輩說話。”這兩人以前互不相下,那天出死入生地廝拼了壹場之後,各自欽佩對方武功,反結成了好友。
  程青竹站起身來,說道:“我們江湖上的朋友,以前在泰山也聚過會,不過人數從來沒這麽多。不怕各位笑話,以前我們到這裏幹什麽?不過是劃地盤、分贓銀罷啦。”群豪壹陣哄笑。程青竹道:“這次這許多英雄朋友大駕光臨,咱們可不能再沒出息啦。眼前天下大亂,老百姓活不下去,昏君無道,朝中全是貪官汙吏,關外韃子又時時犯界擄掠,當真人命賤似螞蟻,咱們總要好好商議,做壹番事業出來。咱們今日擺明了是要結義造反,哪壹位不願入夥的,盡可趁早下山。”
  眾人聽得血脈賁張,齊聲喝彩。有少數人不願冒險造反,便紛紛告別下山。
  程青竹又道:“今日到會的都是好朋友,咱們歃血為盟,以後患難相助,共圖大事。如有貪圖富貴,出賣朋友,或是貪生怕死,自私自利的,大家壹齊幹他奶奶的。”眾人又是壹陣喝彩。
  沙天廣道:“會盟不可沒盟主。咱們推舉壹位大家佩服的英雄大哥出來,以後齊都奉他的號令。不管是誰當盟主,兄弟必定追隨到底,決無異言。”十力大師站起身來,說道:“群龍無首,決不能成大事。推舉盟主,老衲是壹力贊成。不過這位盟主必須智勇雙全,有仁有義,方能服眾。”鄭起雲道:“那是當然的了,我瞧妳大師就很不錯。”十力大師笑道:“老衲風燭殘年,哪能擔當重任?鄭島主別取笑了。”
  眾人交頭接耳,紛紛議論,都覺盟主應該推舉,以便號令壹致,好使散處各地、互不統屬的豪傑聯成壹起。那時相互之間固然不會殘殺爭鬥,連官府也不敢輕易搜剿。只是群雄向來各霸壹方,誰也不肯服誰,別要為了爭做盟主,反而毆殺壹場,那就弄巧成拙了。各路造反民軍結盟,事屬尋常,大家均知晉陜壹帶曾有“三十六營”、“七十二營”、滎陽有“十三家”大會等大舉結盟之事,李自成均曾參與。
  程青竹待眾人議論了壹會兒,高聲說道:“各位如無異議,現下就來推舉如何?”
  只見人群中站起壹條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漢,聲若洪鐘,大聲說道:“蓋孟嘗孟老爺子在武林無人不敬,無人不服。今日他老人家雖然不在此地,但盟主壹席自然非他莫屬,兄弟以為不必另推了。”他話壹說畢,群雄中登時便有許多人隨聲附和。
  袁承誌問洪勝海道:“蓋孟嘗是什麽人?”洪勝海略感奇怪,問道:“相公不知此人嗎?”袁承誌道:“我江湖上的朋友識得很少。”洪勝海道:“孟伯飛孟老爺子人稱蓋孟嘗,仗義疏財,最愛朋友,武林中人緣極好。他獨創的孟家神拳、快活三十掌,變幻莫測,投拜在他門下的弟子數也數不清,說得上桃李滿天下。北方學武的人提到蓋孟嘗,那是沒有人不佩服的。這大漢是他大弟子,叫做丁甲神丁遊。”袁承誌道:“嗯,那麽推孟老爺子做盟主倒也很好。”心想:“這位孟老爺子多半人緣極好,武功卻不如何了得,否則師父不會不跟我說起。作武林盟主的,原本人緣比武功要緊。”
  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道:“孟老爺子威名遠震,兄弟雖然亡命海外,卻也是久仰的了,推他做盟主,論德望,論見識,那是再好也沒有。不過兄弟有壹點顧慮……”丁遊道:“鄭島主請說。”鄭起雲道:“孟老爺子在保定府這些年,身家極厚。咱們大家所幹的,卻是嘯聚山林、殺官造反的勾當,不知孟老爺子肯不肯跟大夥壹起幹,給咱們帶頭?否則的話,牽累於他,大家心裏不安。”群雄都覺這話倒也有理,各人靜默了壹會兒。
  金龍幫幫主焦公禮站起來說道:“兄弟推舉另外壹位武功蓋世、仁義包天的英雄。這位英雄雖然年紀還輕,武林中許多朋友大都不識,但兄弟斬釘截鐵地說壹句,只要這位英雄肯出來帶頭,做事壹定公正,管叫威風大震,官府不敢小覷了咱們。”
  沙天廣說道:“兄弟心裏,也有壹位年輕的英雄,只怕不見得比焦幫主所說的那位差。”他聲音尖細,提高了嗓子,更是刺耳。
  焦公禮道:“兄弟年紀不敢說長,也已虛活了五十多歲;見識不敢說廣,也會過了天下無數成名的豪傑。可是像我所說的那位英雄,讓兄弟佩服得五體投地的,當世卻也只壹人而已。”程青竹冷冷地道:“沙天廣沙寨主的聲望脾氣我是知道的,他口服心服的人,壹定不會錯,我們青竹幫壹致贊成沙寨主的話。”焦公禮漲紅了臉道:“盟主到底是怎生推法?我們金龍幫雖然無用,人數卻比青竹幫多些。”眼見兩人就要爭吵起來。
  十力大師道:“焦幫主且莫心急,妳說的那位英雄是誰,老衲猜個九成兒不會錯。請問沙寨主,妳說的朋友是誰?兩家都說出來,請在場的朋友們秉公評定就是。也說不定大家對這兩位英雄都不心服呢?”
  沙天廣向袁承誌壹指,道:“我說的就是這位袁相公。各位莫瞧他年紀輕輕,武功行事卻是高人壹等。我聲明在先,兄弟與袁相公還是最近相識,純因佩服英雄,這才壹力推薦。”這番話壹說,山東各寨群盜與青竹幫眾人齊聲歡呼,聲勢極壯。
  袁承誌聽他說到自己,事先全沒想到,站起身來雙手亂搖,連說:“不行!”
  焦公禮待人聲稍靜,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好壹陣不絕。沙天廣怒道:“焦幫主,我倒要請教,妳幹嗎譏笑兄弟?”程青竹也怒道:“焦幫主,在下對妳素來佩服,可是對沙寨主這等無禮,在下卻瞧不過眼了。”焦公禮拱手笑道:“兄弟哪敢譏笑?沙寨主、程幫主,妳兩位可知兄弟要推舉的是哪壹位?”沙天廣慍道:“我當然不知。”焦公禮道:“除了這位袁相公還有何人?”程青竹、沙天廣轉怒為喜,也都仰天大笑。
  眾人聽三人爭了半天,說的原來同是壹人,登時滿山哄笑。
  袁承誌很是著急,忙道:“兄弟年輕識淺,今日得能參與泰山大會,已感榮幸,只盼追隨各位前輩之後,稍效微勞,豈敢擔當大任?還請別選賢能。”
  孫仲壽道:“袁公子是我們袁督師的獨生親子,我們‘山宗’舊友內舉不避親,以為請他擔當盟主,最是合適不過。”鄭起雲道:“哪壹位袁督師?”孫仲壽道:“就是在遼東力抗清兵、無辜被昏君害死的袁崇煥袁督師。”
  袁崇煥抗敵禦侮,有大功於國。當時只有北京城中百姓才以為他叛國通敵,實因強敵兵臨城下,君臣百姓盡皆張惶失措,以致不明是非。但袁崇煥慘遭殺害,各地聞知,卻都極是憤慨。群雄聽了這話,嘆聲四起,本來無可無不可的人也壹致贊成。
  袁承誌極力推辭,卻又怎推辭得掉?加之投降過來的水總兵、由袁承誌從囚車上救出來的聶天風、梁銀龍等人也極力附和,盟主壹席勢成定局。
  遊龍幫幫主榮彩本跟袁承誌有點過節,但壹則見眾望所歸,小小壹個遊龍幫不能力排眾議;再則想到他當日在衢江中不為已甚,擲板相救,使自己不致落水出醜,也算受過他的恩惠,索性錦上添花,說幾句好話,便站起來說道:“這位袁相公武功精湛,在場許多朋友都知道的了。兄弟就曾栽過在他手裏。”眾人不覺壹楞,榮彩又道:“可是他很給兄弟留余地,兄弟雖然栽了,卻也心下感激。選他做盟主,兄弟壹力贊成。”眾人見與他敵對過的人也這樣說,群相歡呼。只有青青低聲罵道:“老滑頭!”
  丁甲神丁遊走到袁承誌身邊,向他細細打量,見他身材不高,面目黝黑,貌不驚人,年紀又輕,何以群雄對他如此擁戴?心想這麽壹來,他聲威壹下子便蓋過了自己師父,很不服氣,說道:“恭喜妳啦,袁相公。”伸手出去,拉著他手,顯得甚是親熱。
  袁承誌道:“兄弟實在難以……”話未說完,手上忽緊。原來丁遊使出了“霸王扛鼎”的師傳絕藝,用力拉扯,想摔他壹跤,讓這位“盟主”在眾人面前出個大醜。雖然這樣壹來,不免得罪無數英雄好漢,說不定當場給眾人打成壹團肉醬。但他向來莽撞,氣憤之下,也顧不到這麽許多了。袁承誌不動聲色,暗中使出“千斤墜”功夫。丁遊連扯三下,胳臂上肌肉賁起,出盡了平生之力,對方就如生牢在石山上壹般,只聽他繼續說道:“……擔當大任。丁兄令師孟老爺子德高望重,定比兄弟適當。”
  丁遊又再出力猛扯,自己右臂上格的壹聲,險些扯脫了骱,疾忙放手。見袁承誌卻似毫無所覺,知道對方武功比自己不知要高出多少,適才若乘勢反擊,自己早給丟下山谷。但他顧全自己面子,令旁人絲毫瞧不出來,不禁感激,大聲道:“好,妳做盟主很好!”說著便即拜倒。袁承誌連忙還禮,心喜這大漢莽得可愛。
  程青竹道:“咱們既然會盟,就要有個盟規,現下請盟主宣布,大夥兒共同商酌。”
  袁承誌還待推辭,孫仲壽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公子,妳謙辭不就,倘若盟主壹席不幸落入奸人之手,禍害不小。要是妳能領袖群雄,謀幹大事,督師的血海深仇就可得報。督師壹生做事,向來就是當仁不讓,不避艱危。”袁承誌聽他責以大義,更提到先公的“好樣”,不覺凜然心驚,站起身團團壹揖,說道:“既然各位美意,兄弟恭敬不如從命。只是兄弟識見淺薄,還望各位前輩隨時指教,兄弟決不敢狂妄自大。”
  群雄聽他允任盟主,泰山頂上登時歡聲雷動,山谷鳴響,四下裏都是鼓掌和歡呼的回音,似乎腳底的千峰萬壑也壹齊在鼓掌喝彩壹般。
  群雄當下點起香燭,壹齊拜天禱祝。
  袁承誌向孫仲壽道:“盟約就請孫叔叔起草了。”孫仲壽也不推辭,回進廟裏草擬。他知群雄以信義為先,不重文采,當下言簡意深地寫了百余字。袁承誌當眾宣讀了。群雄歃血宣誓,決不背盟。壹個轟動南北各省武林的泰山大會,至此告成。
  袁承誌出道只短短數月,仗著武功卓絕,至誠待人,再加之機緣巧合,以及父親的威名及舊部擁戴,竟爾成為南北直隸、魯、豫、浙、閩、贛七省草莽群豪的大首領。
  
  當晚群雄席地歡宴,鬥酒轟飲,喧鬧歡笑之聲,布滿峰谷。
  正熱鬧間,突見壹個流星直沖上天,這是山下有警的訊號,群雄登時停杯不飲。袁承誌和孫仲壽等人,立時便想起當年聚會聖峰嶂而官兵來襲的情景,莫非官府得知漕銀被劫,因而調兵來攻麽?
  過不多時,兩名在山坡上哨守的漢子奔上山來,向袁承誌稟報:“啟稟盟主,山下哨探急報,滿州兵大軍已攻下青州,正向泰安進軍,離此處已不過二百余裏,請盟主定奪。”
  袁承誌驚道:“滿州兵來得這麽快!”他雖曾聽說滿州兵於去年入關,攻到山東,但壹直只在登州、萊州壹帶騷擾,搶劫焚殺,想不到竟會壹舉破了青州。
  孫仲壽道:“滿州兵去年十月翻過墻子嶺,直打到兗州,在山東各地燒殺劫掠。聽說帶兵的頭子是奉命大將軍阿巴泰。這人是努爾哈赤的第七個兒子,還是韃子皇帝的哥哥,他善能用兵,曾和滿清睿親王多爾袞來打過山東,對山東的情形是很熟悉的。”袁承誌問道:“多爾袞來打過山東?”他潛心武學,於世事所知實甚有限。孫仲壽嘆道:“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時盟主在華山學武,因此不知道。”見群雄正紛紛互相詢問,人心浮動,便站起身來,登上高處壹塊大石,大聲道:“山下兄弟急報,滿州兵攻破青州,正向泰安而來。各位請繼續喝酒,盟主自有主張。”
  群雄中有人叫道:“大夥兒沖下山去,殺他媽的韃子兵。”又有人叫道:“韃子兵可欺侮得咱們狠了,這回非跟他拼個妳死我活不可。”滿山轟叫,群情憤激。
  孫仲壽回到袁承誌身邊,說道:“盟主,眾兄弟都要去打韃子兵,妳瞧怎樣?”袁承誌道:“我爹爹壹生盡忠報國,為的就是殺韃子。眼下韃子欺上門來,正好眾兄弟在此聚會,咱們就此下山去打。只是我不懂行軍打仗,還是請孫叔叔發令。”
  孫仲壽沈吟片刻,派了十幾個人出去查探滿州兵虛實,然後說道:“自從督師袁公被害,朝中無人,再也無力抗禦清兵了。崇禎九年六月,滿清頭子皇太極派了阿齊格、阿巴泰等大將攻進長城,直打到北直隸腹地。十壹年,九王多爾袞率領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隸,忠臣盧象昇和孫承宗先後殉國。多爾袞那年還攻破了濟南,俘虜了我四十多萬百姓北去。這壹次又是阿巴泰這韃子將軍來。”袁承誌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是攻打河北、山東各處?”孫仲壽道:“皇太極是挺會用兵的。他派兵來河北、山東,其誌不在占地,而是搶奪財物,殺人放火,擄人為奴,摧破我中國的精華,要令得大明精疲力盡,然後再壹舉而占北京。當年他進攻北京,在袁督師手下吃了個大敗仗,幾乎給截斷後路,成了驚弓之鳥,此後就不敢再攻京師。”
  袁承誌忽想:“闖王和各路義軍四下造反,豈不是幫了韃子兵的大忙?”這句話卻不便出口,只心中隱隱覺得不安。
  孫仲壽道:“這些年來,韃子兵幾次三番打來北直隸、山東,壹路上勢如破竹,明兵從來沒打過壹場勝仗,韃子兵將不把明兵放在眼裏。常言道驕兵必敗,咱們正好趁機殺殺他們的威風,狠狠地打壹仗。”
  袁承誌大喜,站起來說道:“眾位兄弟,咱們這就殺韃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清晨下山。”群雄大聲吶喊:“殺韃子兵,殺韃子兵!”
  袁承誌不懂韜略,當晚和孫仲壽等計議,次晨分遣群雄先後出發。約定在錦陽關設伏,見到盟主中軍的黃色大旗高高豎起,便齊向清兵沖殺。命水總兵帶同兩千名本部兵馬,打頭陣迎敵,生怕水總兵下山後變卦,派了焦公禮率同金龍幫的手下監視。要水總兵只許敗,不許勝,引誘清兵過來。水總兵所部兵甲器仗壹應俱全,盡是明軍服色,實無半分破綻,至於打敗仗乃明兵家常便飯,更能盡展所長。
  那錦陽關兩側雙峰夾道,只中間壹條小徑。到第四日傍晚,耳聽得喊聲大作,眾明兵甩甲曳兵,從小徑奔來。水總兵跨下戰馬,手執大刀,親自斷後。過不多時,便見壹群辮子兵蜂湧而來。袁承誌伏在左峰的巖石之後,初次見到滿州兵,想起父親連年與韃子兵血戰,不由得全身熱血如沸,高舉金蛇劍,說道:“孫叔叔,咱們沖下去!”孫仲壽道:“等壹會兒,待韃子兵大隊過來。那時咱們再豎起黃旗,四面伏兵齊起,清兵便走不脫了。”
  只聽得號角聲響起,大隊清軍騎兵沖到,數十名落後的明兵登時被刀砍槍刺,屍橫就地。袁承誌心下不忍,說道:“快沖下去接應!”孫仲壽道:“還得等壹會兒。”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們的人要給他們殺光了。”孫仲壽道:“再等壹會兒!”青青急得只是頓足。
  突然之間,右峰上喊聲大作,沙天廣率領山東各寨群盜,從山坡上殺將下來。孫仲壽叫道:“啊喲,不好!”袁承誌道:“怎麽?”孫仲壽道:“清兵來的只是先鋒,這壹來,就抓不到他們的元帥了。怎麽不見旗號,便自行動手了?”只見山東群盜壹鼓作氣地殺入清兵陣中,跟著青竹幫、金龍幫,以及各處埋伏的群豪壹時盡起,水總兵也帶同明兵回頭截殺。
  孫仲壽連聲嘆氣,說道:“當年袁公帶兵,部下倘若這般不聽號令,自行殺敵,所有的大將壹個個都非給袁公請出尚方寶劍斬了不可。”袁承誌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先沒嚴申號令的不是。”孫仲壽安慰他道:“咱們這些英雄好漢,每個人武功都強,但只是壹群烏合之眾,怎比得袁公當年在寧遠所練的精兵?盟主妳也是無法可施的。唉,黃旗還沒豎起,大夥兒就亂糟糟地沖殺出去了,這哪裏是打仗,簡直是胡鬧!”不住地唉聲嘆氣,想起當年袁崇煥在寧錦帶兵時號令嚴峻,十余萬之眾沒壹兵壹卒不肅然奉命,懊惱之中,又感心酸。
  青青道:“事已如此,嘆氣也無用了。承誌哥哥,咱們動手吧!”袁承誌早已心癢難搔,叫道:“好,大夥兒殺啊!”手執金蛇劍,沖下峰去。孫仲壽驚叫:“盟主,盟主!妳是主帥,須當坐鎮中軍,不可親臨前敵……”叫聲未畢,袁承誌展開輕功,早去得遠了,但見他疾沖入陣,金蛇劍揮動,削去了兩名清兵的腦袋。孫仲壽長嘆壹聲,淚如雨下,心想:“連盟主也是如此,豈能跟當年的袁督師相比。”
  千余名清兵擠在山道之中,雖然勇悍,但難以結陣為戰。敵人沖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了,為群雄四面八方的圍上攻打,不到壹個時辰,已盡數就殲。清軍統帥阿巴泰得報前鋒在錦陽關中伏覆沒,當即率兵退回青州。
  這壹役雖然沒殺了阿巴泰,但聚殲清軍壹千余人,實是十余年來從所未有的大勝。群雄在錦陽關前大叫大跳,歡呼若狂。
  袁承誌瞧著金蛇劍上的點點血跡,心想:“此劍今日殺了不少韃子兵,才不枉了這劍身上的隱隱碧血!”
  當晚袁承誌、孫仲壽與朱安國、倪浩、羅大千等談到今日壹場大捷,實可慰袁督師的在天之靈,都不禁熱淚盈眶。孫仲壽以殺不了清軍元帥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誌道:“孫叔叔,咱們這批人,當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這些明軍官兵和別的弟兄們請妳與朱叔叔、倪叔叔、羅叔叔各位好好操練,日後再碰上韃子兵,可不會再像今日這般亂殺壹陣了。”孫仲壽等俱各奉命。
  袁承誌與青青並肩漫步,眼見群雄東壹堆、西壹堆地圍著談論,人人神情激昂,說的自都是日間的大勝。袁承誌道:“咱們今日還只壹戰,要滅了滿清韃子,尚須血戰百場,當真是:‘慷慨同仇日,間關百戰時。’”青青道:“妳這兩句詩做得真好。”袁承誌微笑道:“我怎會作詩?這是爹爹的遺作。”青青嗯了壹聲。
  袁承誌嘆道:“我什麽都及不上爹爹,他會作詩,會用兵打仗,我可全不會。”青青道:“妳的武功卻定然比妳爹爹強。”袁承誌道:“我爹爹進士出身,沒練過武。但武功強只能辦些小事,可辦不了大事。”青青道:“也不見得,武功強,當然很有用處。”
  袁承誌突然拔出金蛇劍來,虛劈兩下,虎虎生風,說道:“對,青弟,我去刺殺韃子皇帝皇太極,再去刺殺崇禎皇帝,為我爹爹報仇。”
  袁承誌當下與孫仲壽、程青竹、沙天廣、水總兵等商議,將魯直群豪、明軍降兵、山宗舊侶、各地英豪等分成三營,由朱安國、水鑒、羅大千三位懂得布陣打仗的舊將分統,孫仲壽則總其成。袁承誌與三營首領商議,大家說既已跟朝廷開仗廝殺,該當歸附李闖王,三營兵馬開赴襄陽、南陽、助攻陜西督師孫傳庭的明兵。袁承誌說道,朝廷雖然無道,然而眼下大局以抗禦滿州入侵為重,倘若打垮了明兵,清兵趁機奪取我漢人江山,豈非成為千古罪人。眾人商議之下,決定三營兵馬暫且開向山東東北,在直魯交界處的鹽山、騮山、馬谷山壹帶駐紮。該處山深林密,偏僻荒蕪,人煙稀少,兩省官吏平時都照顧不到。好在這次劫得糧餉甚多,尚可在當地屯田開墾,承誌又留下兩箱金磚,六七千人馬食用幾年也當夠了,不必出動打劫,引得朝廷發兵來剿。倘若滿洲兵入關,或是再犯山東,三營人馬便北上抗敵,袁承誌等得到訊息,自即歸隊,與群豪並肩而戰;倘若闖軍軍陣不利,三營也當支援救助。於此隱伏壹支有力人馬,為國為民,待時而動。
  眾人聽了這番計議,俱都拍掌稱善。
  次日袁承誌與孫仲壽等別過,偕同青青、啞巴、洪勝海等押著鐵箱徑往京師順天府。孫仲壽、水總兵等統率三營,悄悄行軍,往魯直交界處馬谷山壹帶駐紮。
  袁承誌、孫仲壽、焦公禮、水鑒等在山東青州、泰安、錦陽關這壹戰,不但劫了朝廷的百余萬糧餉,又殲滅滿洲軍阿巴泰麾下的壹批精銳,登時轟動了魯直河朔壹帶。有人問起領頭之人,群雄知道袁承誌不喜張揚姓名,都是支支吾吾的含糊其辭,問得急了,金龍幫中各人就說帶頭的英雄是當年金蛇郎君的傳人,是李闖王的朋友。闖王屬下這時有橫天王、爭世王、亂世王、改世王、左金王等等名號,各領壹營人馬,在中原、西北各地與明軍對抗,袁承誌這路人馬,江湖上就稱之為“金蛇王”營,隱然與闖王麾下著名的十三營相埒。自己內夥,則稱為“山宗營”,以示誌在承繼父誌。
  袁承誌心想父親忠於明室,當時手握大軍兵權,遭受奇冤之時,全無絲毫稱兵作反之意,雖為皇帝冤枉磔死,卻始終不願負上個“反賊、叛逆”之名,因此壹再通傳,不可說他是袁崇煥之子,以免父親地下有知,心中不安。蓋當時官宦之家,於“忠孝”兩字看得比天還大,袁承誌雖為百姓求生而造反,卻決不敢公然舉旗反明,他本不喜“金蛇王”的稱號,但用以掩飾“袁崇煥之子”,倒也可行,也就任由江湖朋友隨口亂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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