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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

碧血劍 by 金庸

2018-9-4 20:35

  
  袁承誌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極時,那道人的拂塵已向他腦後拂來,拂絲為內勁所激,筆直戳至,猶似桿棒。袁承誌無奈,只得回劍擋開。
  兩人這壹搭上手,登時以快打快,瞬息間拆了二十余招。袁承誌竭盡平生之力,竟絲毫占不到上風,越鬥越心驚,突然間風聲過去,右頰給拂塵掃了壹下,料想臉頰上已多了數十條血痕,驀地裏青青的話在腦海中壹閃:“承誌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妳自己可千萬要保重。”眼見敵人如此厲害,只得先謀脫身。他壹邊鬥,壹邊移動腳步,漸漸移向殿口。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麽?癡心妄想!”說著拂塵連進三招,盡是從意料不到的方位襲來。袁承誌壹時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腳下自然而然地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變”步法,東躥西斜,避了開去。
  不料這玉真子如影隨形,竟於他的神行百變步法了然於胸,袁承誌閃到東,他跟到東,躥到西,他追到西。袁承誌雖讓開了那三招,卻擺脫不了他源源而來的攻擊。
  這壹來,兩人都感大奇。玉真子叫道:“妳叫什麽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嗎?”袁承誌道:“不是。”玉真子問道:“妳怎地會鐵劍門的步法?”袁承誌反問:“妳是漢人,怎地反幫韃子?”玉真子怒道:“倔強小子,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刷刷兩招。
  袁承誌眼見對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難保,當即凝神致誌,使開本門華山派劍法接招。玉真子看了數招,叫道:“啊,妳是華山派穆老猴兒門下的小猴兒,是不是?”袁承誌不肯隱瞞師門,喝道:“是便怎樣?”壹招“蒼松迎客”,長劍斜出,內力從劍身上嗤嗤發出,姿式端凝,招迅勁足。玉真子贊道:“好劍法,小猴兒不壞!”
  袁承誌罵道:“妳這做漢奸的賊道!”玉真子笑道:“老猴兒也不是我對手,妳小猴兒更加不用想。”袁承誌不再說話,全神貫註地出劍拆招。玉真子微壹疏神,左臂竟讓金蛇劍的尖鉤劃了淺淺壹道口子。這壹來,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動拂塵疾攻。
  兩人翻翻滾滾地鬥了二百余招,兀自難分高下,都是暗暗駭異。袁承誌不敢亂使金蛇劍法和木桑所授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純熟,後者對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盡是華山派本門劍法。金蛇劍本來鋒銳絕倫,無堅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塵塵絲柔軟,毫不受力,竟削它不斷。金蛇劍與拂塵招術變幻,勁風鼓蕩,崇政殿四周巨燭忽明忽暗。
  又拆數十招,驀聽得皇太極以滿洲語呼喝幾句,六名布庫武士分從三面撲上。袁承誌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韃子皇帝,急揮長劍疾攻兩招,轉身向殿門奔出。玉真子拂塵揮出,塵絲已卷住了金蛇劍的尖鉤。兩人同時拉扯,片刻間相持不下。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同時撲上來抓住了袁承誌雙臂。
  袁承誌大喝壹聲,松手撤劍,雙掌在兩名武士背上推拍,運起混元功內勁,兩名武士身不由主地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無奈,只得也撒手松開拂塵柄,出掌推開兩名武士,嗆啷啷壹響,拂塵與金蛇劍同時掉落在地。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誌雙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誌胸口拍到。袁承誌雙足凝立,還掌拍出。兩名武士拼命拉扯,要將他扳倒,卻哪裏扳得動?玉真子掌來如風,瞬息之間連出壹十二掌。袁承誌壹壹解開,突然頸中壹緊,壹名武士撲到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袁承誌左肘向後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間。那武士狂噴鮮血,都噴在袁承誌後頸,熱血汩汩從他衣領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漸松。袁承誌正待運勁擺脫,壹名武士撲,上來扭住了他右臂。玉真子趁機出指疾點,寒承誌伸左手擋格。他,雖只剩下左臂可用,仍擋住了玉真子的七指連點。
  玉真子右指再點,左掌拍向袁承誌面門。袁承誌忙側頭相避,左臂卻又給壹名武士抱住了。玉真子噗噗噗連點三下,點了他胸口三處大穴,笑道:“放開吧,他動不了啦。”四名抱住袁承誌雙手雙腿的武士卻說什麽也不放手。
  皇太極的侍衛隊長拿過鐵鏈,在袁承誌身上和手足上繞了數轉,眾武士這才放手,將伸臂扼在袁承誌頸中的武士扶下來時,只見他凸睛伸舌,早已氣絕而死。
  皇太極道:“玉真總教頭和眾武士、眾侍衛護駕有功,重重有賞。老鮑、老寧,妳們受傷了嗎?”鮑承先和寧完我已由眾侍衛扶起,哼哼唧唧地都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回人龍椅坐下,笑吟吟地道:“餵,妳這年輕人武功強得很哪,妳叫什麽名字?”袁承誌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殺了,多問些什麽?”皇太極道:“是誰指使妳來刺我?”
  袁承誌心想:“我便照實而言,也好讓韃子知道袁督師有子。”大聲道:“我是前薊遼督師袁公的兒子,名叫袁承誌。妳韃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萬漢人,恨不得食妳之肉。我今日來行刺,是為我爹爹報仇,為我成千成萬死在妳手下的漢人報仇。”
  皇太極壹凜,問道:“妳是袁崇煥的兒子?”袁承誌道:“正是。我名叫袁承誌,便是要繼承我爹爹遺誌,抗禦妳韃子入侵。”
  眾侍衛連聲呼喝:“跪下!”袁承誌全不理睬。皇太極揮手命眾侍衛不必再喝,溫言道:“袁崇煥原來有後,那好得很啊。妳還有兄弟沒有?”袁承誌壹怔,心想:“他問這個幹嗎?”說道:“沒有!”皇太極問道:“妳受了傷沒有?”袁承誌叫道:“快將我殺了,不用妳假惺惺。”
  皇太極嘆道:“妳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可惜崇禎皇帝不明是非,殺害了忠良。當年妳爹爹跟我曾有和議,明清兩國罷兵休民,永為世好。只可惜和議不成,崇禎反而說這是妳爹爹的大罪,我聽到後很是痛心。崇禎殺妳爹爹,妳可知是哪兩條罪名?”
  袁承誌默然。他早知崇禎殺他爹爹,有兩條罪名,壹是與清酋議和,勾結外敵,二是擅殺皮島總兵毛文龍。孫仲壽、應松等說得明白,當日袁督師和皇太極議和,只是壹時權宜之計,清兵勇悍善戰,弓馬之技,天下無雙,明兵力所不敵,只有等練成了精兵之後,方有破敵機會,議和是為了練兵與完繕城守。至於毛文龍貪賍跋扈,劫掠百姓,不奉朝命,不聽指揮,不殺他無以整肅軍紀。
  皇太極道:“妳爹爹是崇禎害死的,我卻是妳爹爹的朋友。妳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殺崇禎,卻來向我行刺?”袁承誌道:“我爹爹是妳敵人,怎會是妳朋友?妳使下反間計,騙信崇禎,害死我爹爹。崇禎要殺,妳也要殺。”皇太極搖搖頭,道:“妳年輕不懂事,什麽也不明白。”轉頭向範文程道:“範先生,妳開導開導他。”袁承誌大聲道:“妳想要我學洪承疇麽?哼,袁督師的兒子,會投降滿洲嗎?”
  這時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員,都是聽說有刺客犯駕、夤夜趕來護駕的。皇太極道:“祖大壽在這裏嗎?”階下壹名武將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頭。
  袁承誌心中壹凜,祖大壽是父親當年麾下的第壹大將,父親給崇禎下旨擒拿時,他義憤不服,帶兵反出北京,後來父親在獄中修書相勸,他才再接崇禎令旨。他與清兵血戰前後數十場,但崇禎對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淩河為皇太極重重圍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後降了又反,在錦州數場血戰,後援不繼,被擒又降。心想:“他對我爹爹雖然不錯,但投降韃子總是大大不該。”忍不住高聲斥道:“祖大壽,妳這無恥漢奸!”
  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著他。袁承誌見他剃了額前頭發,拖根辮子,頭發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氣,喝道:“祖大壽,妳還有臉見我嗎?妳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
  祖大壽在階下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誌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子,妳……妳長得這麽大了,妳……妳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妳的。”袁承誌怒道:“呸,給妳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黴。”祖大壽全身顫抖,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只“啊,啊,啊”幾聲。
  皇太極道:“祖大壽,這姓袁的交妳帶去,好好勸他歸順。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哼,這小子膽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壽跪下不住磕頭,說道:“皇上天恩,臣當盡力開導。”皇太極點頭道;“好,妳帶他去吧!”
  祖大壽走到袁承誌身邊,伸手欲扶。袁承誌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當啷啷直響,喝道:“別碰我!”祖大壽縮開手,躬身退出。兩名侍衛伸手托在袁承誌腋下,跟在祖大壽身後。袁承誌回頭向皇太極瞧去,只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甚是和藹。
  袁承誌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裏在打什麽鬼主意。”
  
  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上自己的坐騎,自己另行騎了匹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入書房,說道:“妳們出去!”四名親隨躬身出房。
  祖大壽掩上了房門,壹言不發,便去解袁承誌身上的鐵鏈。袁承誌自在宮內之時,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妳只道我穴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托大了!”
  祖大壽緩緩將鐵鏈壹圈圈地從袁承誌身上繞脫,始終壹言不發。袁承誌暗暗運氣,覺胸口膻中穴處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的手勁當真了得。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若無這背心護體,那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壹待胸間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斃了這漢奸,穿窗逃走。”祖大壽解完鐵鏈,低沈著嗓子道:“袁公子,妳這就去吧。”
  袁承誌大吃壹驚,幾乎不信自己耳朵,問道:“妳……妳說什麽?”祖大壽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妳還是去吧。”袁承誌道:“妳放我走?”祖大壽道:“是,妳有沒受傷?”袁承誌道:“沒有。”祖大壽道:“妳騎我的馬,天壹亮立即出城。”
  袁承誌道:“妳為什麽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妳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為報。”袁承誌道:“妳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妳定有死罪。”祖大壽道:“那走著瞧吧。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袁承誌道:“妳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妳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妳壹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什麽?在大淩河城破之曰,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妳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誌道:“那麽妳跟我壹起逃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壹家八十余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誌心神激蕩,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聲咳嗽,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壹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壹走,粘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但是我難道眼睜睜地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壹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心下越難委決,越咳得厲害,面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
  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袁公子,妳剛才激鬥脫力,躺下來歇壹會兒。”袁承誌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凝神運氣。那玉真子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壹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暢,心知坐著不動,那也罷了,但若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壹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壹驚,見祖大壽坐在壹旁,雙手擱膝,呆呆出神。袁承誌站起,說道:“妳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
  袁承誌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什麽來歷?武功這麽厲害。”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壹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讓他打敗了。皇帝十分歡喜,封了他壹個什麽‘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妳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著走到桌邊,雙手捧過壹碗湯來。
  袁承誌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燉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誌吃了兩張餅,說道:“妳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
  祖大壽大吃壹驚,雙目瞪視著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後再謀脫身,沈吟片刻,道:“好!”帶著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祖大壽也不帶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誌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誌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著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壹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
  兩人出城行了約莫十裏。祖大壽勒馬停步,說道:“公子,咱們這就別過了。妳多多保重,我日日夜夜求菩薩保佑妳平安。”袁承誌驚道:“怎麽?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麽?”祖大壽搖頭苦笑,道:“袁督師忠義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這般無恥,投降韃子?”解下腰間佩劍,連鞘向他擲去,袁承誌只得接住。祖大壽突然圈轉馬頭,猛抽兩鞭,坐騎循著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
  袁承誌叫道:“祖叔叔,祖叔叔。”壹時拿不定主意,該當追他回來,還是和他壹起回城,就這麽微壹遲疑,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只聽他遠遠叫道:“多謝妳叫我兩聲叔叔!”
  
  袁承誌坐在馬上,茫然若失,過了良久,才縱馬南行。
  又行了約莫十裏,遠遠望見青青、洪勝海、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青青大聲歡呼,快步奔來,撲入他懷裏,叫道:“妳回來啦!妳回來啦!”袁承誌見她臉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慮掛懷,多半壹夜未睡。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猜到行刺沒有成功,說道:“找不到韃子皇帝?”袁承誌搖搖頭:“人是找到了,刺不到。”簡略說了經過。眾人聽得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青青拍拍胸口,籲了口長氣,說道:“謝天謝地!”
  袁承誌想到祖大壽要為自己送命,心下總是不安,說道:“今晚我還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我要救他。”青青道:“大夥兒壹起去!我可再也不讓妳獨個兒去冒險了。”
  申牌時分,壹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另投壹家客店借宿。
  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回報說,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府門外全沒動靜。袁承誌心想:“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只道他正在勸我投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鐵羅漢道:“我也去。”青青道:“妳不要去,別又跟人打架,誤了大事。”鐵羅漢撅起了嘴,道:“我也不壹定非打架不可。”胡桂南道:“我跟羅漢大哥同去,他要鬧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誌點頭道:“壹切小心在意。”
  傍晚時分,三人回到客店。鐵羅漢極是氣惱,說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說了我,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眾人問起原因,洪勝海說了。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昨晚宮裏鬧刺客,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見到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說的都是滿洲話。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昨晚又得了壹柄怪劍,劍頭有鉤,劍身彎曲,鋒銳無比,當真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這不是袁承誌的金蛇劍是什麽?鐵羅漢站起身來,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
  袁承誌失手被擒,兵刃給人奪去,實是生平從所未有的奇恥,心想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把劍非奪回不可,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處奪回來?壹時沈吟不語。
  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來。那玉真子總要睡覺,憑他武功再高,睡著了總打我不過吧?”眾人都笑起來。袁承誌道:“好,這就偏勞胡大哥了,可千萬輕忽不得。胡大哥只須盜劍,不必殺他。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地殺了,非英雄好漢所為。”胡桂南道:“是,日後盟主跟他壹對壹的較量,那時才叫他死得心服。”袁承誌微微壹笑,說道:“就算單打獨鬥,我也未必能勝。”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卻是為了此事太過兇險,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倘若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他武功太高,就算受了致命重傷,臨死之前壹擊,也非要了胡桂南的命不可。
  用過晚飯,胡桂南換上黑衣,興沖沖地便要出去。袁承誌忌憚玉真子厲害,終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給妳把風。”兩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麽要甘冒奇險,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無雙,倒不太過擔心。
  胡桂南在前領路,行了三裏多路,來到布庫武士的宿地。居中是壹座極大的牛皮大帳,四周都是壹座座小屋。胡桂南低聲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裏。”袁承誌道:“咱們抓壹名武士來問。只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
  話未說完,只見兩名武士哼著小曲,施施然而來。袁承誌待兩人走到臨近,突然躍出,伸指在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壹指,勁透要穴,兩人登時動彈不得。他出手時分了輕重,壹名武士立即昏暈,另壹名卻神智不失。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壹名武士喉頭,右手大打手勢,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
  那武士道:“妳做什麽?我不明白。”不料他竟會說漢語。原來盛京本名沈陽,向是大明所屬,為滿洲人占後,於天啟五年建為京都,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這些布庫武士多在酒樓賭館廝混,大半會說漢語。
  胡桂南大喜,問道:“妳們的總教頭,那個道士,住在哪裏?”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正自驚懼,壹聽之下,心想:“妳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那可真妙極了。”嘴巴向著東邊遠處壹座房子壹努,說道:“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裏。”那屋子離其余小屋有四五十丈,構築也高大得多。袁承誌料知不假,在他脅下再補上壹指,叫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胡桂南將他拖入樹叢。
  兩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見到處黑沈沈的,窗戶中並無燈燭亮光。胡桂南低聲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們等。”兩人繞到後門,胡桂南貼身墻上,悄沒聲息地爬上。跟著又沿墻爬下。袁承誌見他爬墻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開,縮頭聳肩,行動又慢,倒似是只癩蛤蟆壹般,但半點聲息也無,卻非自己所及。心想:“聖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進屋時若稍有聲息,定讓玉真子發覺,當下守在墻邊,凝神傾聽。
  過了壹會兒,聽得墻內樹上有只夜梟叫了幾聲,跟著便又壹片靜寂。突然之間,隱隱聽得有女子嬉笑之聲,接著有個男子哈哈大笑,說了幾句話。相隔遠了,卻聽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誌心道:“他還沒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險,於是躍墻而入,只聽得男女嬉笑之聲不絕,循聲走去,忽聽得玉真子笑道:“妳身上哪壹處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玉真子笑道:“我來摸摸看。”
  袁承誌登時面紅耳赤,站定了腳步,心想:“這賊道在幹那勾當,幸虧青弟沒同來。”聽著那女子放肆的笑聲,心中禁不住壹蕩,當即又悄悄出墻,坐在草叢之中。
  又過了壹會兒,壹陣風吹來,微感寒意。此時甫當初秋,天時未寒,但北國人夜後已冷若冬季。突然之間,只聽得玉真子厲聲大喝:“什麽人?”袁承誌壹驚站起,暗叫:“糟糕,給他發覺了!”躍上墻頭,只見壹個黑影飛步奔來,正是胡桂南,奔到臨近,卻見他手中累累贅贅地抱著不少物事,心念壹閃:“胡大哥偷兒的脾氣難除,不知又偷了他什麽東西,這麽壹大堆的。”當下不及細想,躍下去將他壹把抓起,飛身上墻,躍下地來,便聽得玉真子喝道:“鼠輩,妳活得不耐煩了。”身子已在墻頭。
  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誌大喜,回頭望去,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只見玉真子全身赤裸,下體臃臃腫腫地圍著壹張厚棉被,雙手抓著被子。袁承誌忍不住失笑。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幹那調調兒,我將他的衣服都偷來了。”說著雙手壹舉,原來抱的是堆衣服,轉身道:“盟主,妳的寶劍!”那把金蛇劍正插在他的後腰。
  袁承誌拔過劍來,順手插入腰帶,又奔出幾步。玉真子已連人帶被,撲將下來,喝道:“小賊!”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袁承誌出掌斜擊他肩頭,喝道:“妳我再鬥壹場。”
  玉真子只感這掌來勢淩厲之極,急忙回掌擋格。雙掌相交,兩人都倒退了三步。玉真子大吃壹驚,看清楚了對手,心下更驚,叫道:“啊!妳這……、子逃出來了。”他初時只道小偷盜劍,便赤身露體地追出,只道壹招便殺了小偷,哪料得竟有袁承誌這大高手躲在墻外。
  袁承誌壹退之後,又即上前。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唯恐滑脫,只得以右掌迎敵。但這條大棉被何等累贅,只拆得兩招,腳下壹絆,壹個踉蹌,袁承誌順勢出拳,重重擊在他肩頭。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濃情暢懷之際,給胡桂南趁機偷去了寶劍衣服,本已大吃壹驚,這時再遇勁敵,肩頭中了袁承誌破玉拳中的壹招,整條右臂都酸麻了。他自八歲之後,從未在人前赤裸過身子,這時狼狽萬狀,全想不到若是拋去棉被,赤身露體地跟袁承誌動手又有何妨?時當夜晚,又無多人在旁,就算給人瞧見了,他本是個風流好色的男子,也沒什麽大不了。但穿衣的習俗在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手忙腳亂地只顧抵擋來招,左手卻始終緊緊抓著棉被不放,只以單手迎敵。再拆兩招,背心上又給袁承誌發掌擊中。這壹掌蓄著混元功內勁,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壹聲,吐出了口鮮血。
  袁承誌住手不再追擊,笑道:“此時殺妳,諒妳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妳穿上了衣服再打過。”胡桂南急道:“盟主,饒他不得,只怕於祖大壽性命有礙。”袁承誌心中壹凜:“不錯,他去稟告韃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殺他滅口不可。”縱身上前,雙拳往他太陽穴擊去。玉真子見來招狠辣,自然而然地舉起雙手擋格,雖將對方來拳擋開,但棉被已溜到腳下,“啊”的壹聲驚呼,胸口已結結實實地吃袁承誌飛腳踢中。玉真子大駭,再也顧不得身上壹絲不掛,拔足便奔。袁承誌和胡桂南隨後追去。
  這道人武功也當真了得,身上連中三招,受傷極重,居然還是奔行如飛,輕功之佳,當世罕有。袁承誌急步追趕,眼見他躥入了中間牛皮大帳,當即追進,決意要殺他滅口。剛奔到帳口,只見帳內燭火照耀如同白晝,帳內站滿了人,當即止步,閃向壹旁,只聽得帳內眾人齊聲驚呼。
  這時胡桂南也已趕到,壹扯袁承誌手臂,繞到帳後。兩人伏低身子,掀開帳腳,向內瞧去。只見玉真子仰面朝天,摔在地下,全身壹絲不掛,瞧不出他壹個大男人,全身肌膚雪白,胸口卻滿是鮮血,這模樣既可怪之極,又可笑無比。
  帳中壹聲驚呼之後,便即寂然無聲。只聽得壹個威嚴的聲音大聲說起滿洲話來。袁承誌吃了壹驚,說話之人竟然便是滿清皇帝皇太極。
  袁承誌見帳內站滿的都是布庫武士,不下壹二百人,心道:“啊,是了,這韃子皇帝愛看人比武,今晚又來瞧啦。算他眼福不淺,見到了武士總教頭這等怪模樣。”他昨晚領略過這些布庫武士的功夫,武功雖然平平,但纏上了死命不放,著實難鬥,帳中武士人數如此眾多,要行刺皇帝是萬萬不能,當下靜觀其變。
  只見壹名武士首領模樣之人上前躬身稟報,皇太極又說了幾句話,便站起身來,似乎掃興已極,不再瞧比武了。他走向帳口,數十名侍衛前後擁衛,出帳上馬。
  袁承誌心想:“這當真是天賜良機,我在路上出其不意地下手,比去宮中行刺可方便得多了。”低聲對胡桂南道:“這是韃子皇帝,妳先回去,我趁機在半路上動手。”胡桂南又驚又喜,道:“盟主千萬小心!”
  
  袁承誌跟在皇太極壹行人之後,只見眾侍衛高舉火把,向西而行,心想:“待他走得遠些再幹,免得動起手來,這些布庫武士又趕來糾纏。”
  跟不到壹裏,便見眾侍衛擁著皇太極走向壹所大屋,進了屋子。袁承誌好生奇怪:“他不回宮,到這屋裏又幹什麽了?”當下繞到屋後,躍進墻去,見是好大壹座花園,南首壹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他伏身走近,從窗縫中向內張去,但見房中錦繡燦爛,大紅緞帳上金線繡著壹對大鳳凰。迎面壹張殷紅的帷子掀開,皇太極正走進房來。袁承誌大喜,暗叫:“天助我也!”
  只見壹名滿洲女子起身相迎。這女子衣飾華貴,帽子後面也鑲了珍珠寶石。皇太極進房後,那女子回過身來,袁承誌見她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容貌甚是端麗,全身珠光寶氣,心想:“這女子不是皇後,便是貴妃了。啊,是了,皇太極去瞧武士比武,這娘娘不愛看比武,便在這裏等著,這是皇帝的行宮。”
  皇太極伸手摸摸她的臉蛋,說了幾句話。那女子壹笑,答了幾句。皇太極坐到床上,正要躺下休息,突然坐起,臉上滿是懷疑之色,在房中東張西望,驀地見到床邊壹對放得歪歪斜斜的男人鞋子,厲聲喝問。那女子花容慘白,掩面哭了起來。皇太極壹把抓住她胸口,舉手欲打,那女子雙膝壹曲,跪倒在地。皇太極放開了她,俯身到床底下去看。
  袁承誌大奇,心想:“瞧這模樣,定是皇後娘娘乘皇帝去瞧比武之時,跟情人在此幽會,想不到護國真人突然演出這麽壹出好戲,皇帝提前回來,以致瞧出了破綻。難道皇後娘娘也偷人,未免太不成話了吧?她情人若是尚在房中,這回可逃不走了。”
  便在此時,皇太極身後的櫥門突然打開,櫥中躍出壹人,刀光閃耀,壹柄短刀向皇太極後心插去。那女子“啊”的壹聲驚呼,燭光晃動了幾下,便即熄滅。過了好壹會,燭火重又點燃,只見皇太極俯身倒在地下,更不動彈,背心上鮮血染紅了黃袍。(註)
  袁承誌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看那人時,正是昨天見過的睿親王多爾袞。那女子撲入他懷裏。多爾袞摟住了,低聲安慰。
  袁承誌眼見到這驚心動魄的情景,心頭怦評亂跳,尋思:“想不到這多爾袞膽大包天,竟敢跟嫂子私通,還弒了哥哥。事情馬上便要鬧大,快些脫身為妙。”當即躍出墻外,回到客店。
  青青見他神色驚疑不定,安慰他道:“想是韃子皇帝福命大,刺他不到,也就算了。”
  袁承誌搖頭道:“韃子皇帝給人殺了,不過不是我殺的。”
  眾人料想韃子皇帝遇弒,京城必定大亂,次日壹早,便即離盛京南下。
  不壹日,進山海關到了京師順天府,才聽說滿清皇帝皇太極在八月庚午夜裏“無疾而終”,皇太極的兒子福臨接位做皇帝。小皇帝年方六歲,由睿親王多爾袞輔政。
  袁承誌道:“這多爾袞也當真厲害,他親手殺了皇帝,居然壹點沒事,不知是怎生隱瞞的。”洪勝海道:“睿親王向來極得皇太極的寵信,手掌兵權,滿清的王公親貴個個都怕他。他說皇太極無疾而終,誰也不敢多口。”袁承誌道:“怎麽他自己又不做皇帝?”洪勝海道:“這個就不知道了。或許他怕人不服,殺害皇太極的事反而暴露了出來。福臨那小孩子是莊妃生的,相公那晚所見的貴妃,定然就是莊妃了。”
  袁承誌此番遠赴遼東,為的是行刺滿清巨酋皇太極,以報父仇,結果親眼見到皇太極斃命,雖非自己所殺,此人終究是死了,可是內心卻殊無歡愉之意,又再思忖:“他為什麽將我交給祖叔叔?以他知人之明,自然料得到祖叔叔定會私自將我釋放。他是不是要收服祖叔叔之心,好為他死心塌地地打仗辦事?還是故意示好,想引得我投降?”又想:“祖叔叔投降韃子,自然是漢奸了。只因他救了我性命,我便沖口而出地叫他叔叔,那豈不是只念小惠,不顧大義?到底該是不該?”想到皇太極臨死的情狀,當時似乎忍不住便想沖進房去救他性命,要是多爾袞下手稍緩,自己是否會出手相救,此時回思,兀自難說。
  再想到皇太極見識高超深遠,多爾袞手段狠辣,範文程等人眼光遠大,玉真子武功之強,滿洲武士之勇,大明朝廷,多有不及。只覺世事多艱,來日大難,心中壹片空蕩蕩的,竟無著落處。
  
  袁承誌取出銀兩,命洪勝海在禁城附近的正條子胡同買了壹所大宅第,此次來京要結交王公巨卿、文武官員,以做闖軍內應,須得排場豪闊。
  袁承誌將鐵箱中的珍玩、金磚等物慢慢兌成銀兩,有時差洪勝海到天津、保定、張家口等處兌換,以免引人註目。換成銀兩後,逐步派人送去馬谷山“山宗營”。孫仲壽手中糧餉充裕,派人到關遼壹帶招納“山宗”舊人,壹提到“袁督師的公子帶領我們打仗”壹句話,袁崇煥當年的舊部便即紛紛來歸。雖然這些人大半已垂垂老矣,但烈士暮年,壯心未已,沖鋒陷陣不免力所不逮,然個個久經戰陣,深諳用兵之道,整軍練兵,皆為良材。數月之間,已將“金蛇三營”練成壹路精銳之師。雖還比不上當年袁崇煥手下的錦寧雄兵,但也不再是當日錦陽關伏擊之戰那樣的烏合之眾了。袁承誌曾乘間輕騎前往馬谷山,與孫仲壽、水鑒、朱安國等人相見,更帶去壹批糧餉。“金蛇三營”招兵買馬、打造軍械,成為壹支勁旅。清軍若再來攻,當可與之決壹死戰。袁承誌心想:“那時才不枉了我名字中的‘承誌’兩字。”
  這日,青青在大宅中指揮童仆,粉刷布置。袁承誌獨自在城內大街閑逛。走到壹處,見有數十名戶部庫丁手執兵刃,戒備森嚴。聽途人說,是南方解來漕銀入庫。他想這是崇禎皇帝的根本,得仔細看看,當下站得遠遠的,察看附近形勢,突見兩條黑影從庫房屋頂上躍起,身法迅速,壹轉眼間,已在東方隱沒。
  袁承誌大奇,心想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大盜劫庫,倒也奇了。
  次日清晨,眾人聚在花廳裏吃早飯。庭中積雪盈寸,原來昨夜竟下了半夜大雪。院子裏兩樹梅花含苞吐艷,清香浮動,在雪中開得越加精神。
  壹名家丁匆匆進來,對青青道:“小姐,外面有人送禮來。”另壹名家丁捧進禮物,原來是壹個宋瓷花瓶,壹座沈石田繪的小屏風。袁承誌道:“這兩件禮物倒也雅致,誰送的呀?”禮物中卻無名帖。青青封了壹兩銀子,命家丁拿出去打賞,問清楚是誰家送的禮,過了壹會兒,家丁回來稟道:“送禮的人已走了,追他不著。”
  眾人都笑那送禮人冒失,白受了他的禮,卻不見他情。洪勝海道:“袁相公名滿天下,這次來京,江湖上多有傳聞,總是慕名的朋友向妳表示敬意的。”眾入都道必是如此。
  中午時分,有人挑了整席精雅的酒肴來,乃是北京著名的全聚興菜館做的名菜。壹問廚師,說是有人付了銀子讓送來的。眾人起了疑心,把酒肴讓貓狗試吃,並無異狀。
  下午又陸續有人送東西來,或是桌椅,或是花木,都是宅第中合用之物。青青只說得壹句:“這裏須得掛壹盞大燈才是。”過不了壹個時辰,就有人送來壹盞精致華貴的大宮燈。再過片刻,又有人送來綢緞絲絨、鞋帽衣巾,連青青用的胭脂花粉,也都特選上等的送來。鐵羅漢壹把抓住那送衣服的人,喝道:“妳怎知這裏有個頭陀?連我穿的袈裟也送來了?”那衣店夥計給他壹抓,嚇了壹跳,說道:“不知道啊!今兒壹早,有人到小店裏來,多出銀子吩咐趕做的。”
  這時人人奇怪不已,紛紛猜測。青青故意道:“這送禮的人要是真知我心思,給我弄壹串珍珠來就好啦。”隔了片刻,只見壹個仆人走出廳去。青青向洪勝海道:“快瞧他到哪裏去?”不多時那仆人又回來侍候。洪勝海卻隔了壹個時辰才回。他剛跨進門,珠寶店裏已送了兩串珠子來。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內室,袁承誌和洪勝海都跟了進去。洪勝海道:“那仆人走到門外,對壹個乞丐說了幾句話,就回進來。我就跟著那乞丐。見他走過了壹條街,就有衙門的壹個公差迎上來。兩人說了幾句話,那乞丐又回到我們門前。”青青道:“那妳就盯著那鷹爪?”洪勝海道:“正是。那鷹爪卻不上衙門,走到壹條胡同的壹座大院子裏。我見四下無人,上屋去偷偷張望。原來裏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間壹個老頭兒,瞎了只眼睛,大家叫他單老師,似是他們的頭子。我怕他們發覺,就溜回來了。”
  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靈,咱們壹到北京,鷹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動咱們的手,只怕也沒這麽容易呢!”袁承誌道:“可是奇在幹嗎要送東西來,不是明著讓咱們知道麽?京裏吃公事飯的,必定精明強幹,決不會做傻事。不知是什麽意思?”命洪勝海把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等人請來,談了壹會兒,都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臟東西,咱們不要!”當晚她與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搬了送來各物,都去丟在公差聚會的那大院子裏。
  次日青青把傳遞消息的仆人打發走了,卻也沒難為他。那仆人恭恭敬敬地接了工錢,壹再稱謝,磕了幾個頭去了,絲毫沒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誌等嚴密戒備,靜以待變,那天果然沒再有人送東西來。
  當晚朔風呼號,又下了壹晚大雪。次日壹早,洪勝海滿臉驚詫之色,進來稟報:“屋子前面的積雪,不知是誰給打掃得幹幹凈凈,這真奇了。”袁承誌道:“這批鷹爪似乎暗中在拼命討好咱們。”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眾人忙問:“怎麽?”青青道:“他們怕咱們在京裏做出大案來,對付不了,因此先來打個招呼,交個朋友。”沙天廣笑道:“說來倒有點像。可是我做了這麽多年強盜,從來沒聽見過這種事。”
  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獨眼捕快名叫獨眼神龍單鐵生。不過他退隱已久,這才壹時想他不起。”
  又過數日,眾人見再無異事,也漸漸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這天中午,眾人在大廳上飲酒閑談,家丁送上個大紅名帖,寫著“晚生單鐵生請安”的字樣,並有八色禮盤。袁承誌道:“快請。”家丁道:“這位單爺也真怪,他說給袁相公請安,轉頭走了,讓他坐,卻不肯進來。”洪勝海奉了袁承誌之命,拿了袁承誌、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回拜,並把禮物都退了回去。
  接連三天,單鐵生總是壹早就來投送名帖請安。程青竹道:“獨眼神龍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無名之輩,怎麽鬼鬼祟祟地盡搞這壹套,明兒待我找上門去問問。”胡桂南道:“這些招數可透著全無惡意,真是邪門。”
  鐵羅漢忽然大聲道:“我知道他幹什麽。”眾人見他平時傻楞楞的,這時居然有獨得之見,都感詫異,齊問:“幹什麽啊?”鐵羅漢道:“他見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氣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壹出,眾人無不大笑。沙天廣正喝了壹口茶,壹下子忍不住,全噴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壹面揩身,壹面笑道:“獨眼龍的女兒也是獨眼龍,袁相公怎麽會要?”鐵羅漢瞪眼道:“妳怎知道?”胡桂南笑道:“烏龜生個王八蛋’獨眼龍生個獨眼種。”
  眾人開了壹陣玩笑。青青口裏不說什麽,心中卻老大的不樂意,暗想那獨眼龍可惡,別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這天晚上,取來七張白紙,都畫了個獨眼龍老公差的圖形,寫上“獨眼神龍單鐵生盜”的字樣,夜裏飛身躍入七家豪門大戶,每家盜了些首飾銀兩,再給放上壹張獨眼龍肖像。
  次日清晨,洪勝海在她房門上敲了幾聲,說道:“小姐,獨眼龍來啦。袁相公陪他在廳上說話。”青青換上男裝,走到廳上,果見袁承誌、程青竹、沙天廣陪著壹個瘦削矮小的老頭在喝茶。袁承誌給她引見了。青青見這單鐵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須眉皆白,壹只左眼炯炯發光,顯得十分精朋幹練。只聽他道:“小老兒做這等事,當真十分冒昧。不過實是有件大事,想懇請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兒和各位又不相識,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惱了各位,小老兒謹此謝過。”說著爬下來磕頭。
  袁承誌連忙扶起,正要問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愛好吧?怎不跟妳同來?”單鐵生壹楞,道:“小老兒光身壹人,連老伴也沒有,別說子女啦!”青青又問:“那妳有孫女兒沒有?有幹女兒沒有?”單鐵生道:“都沒有。”青青嫣然壹笑,返身入房,捧了盜來的首飾銀兩,都還了給他,笑道:“在下跟妳開個玩笑,請別見怪。不過若非如此,也請不到妳大駕光臨。”單鐵生謝了,心想:“這玩笑險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怎地老問我有沒幹女兒?總不是想拜我為幹爹吧?”
  眾人都覺奇怪,正要相詢,忽然外面匆匆進來壹名捕快,向眾人行了禮,對單鐵生道:“單老師,又失了二千兩庫鋃。”單鐵生倏然變色,站起身來作了個揖,道:“小老兒有件急事要查勘,待會再來跟各位請安。”收了青青交還的物事,隨著那捕快急急去了。
  
  到得下午,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約了袁承誌,到城外西郊飲酒賞雪。兩人沒單獨共遊已久,這時偷得半日清閑,甚是暢快。這壹帶四下裏都是蘆葦,蘆上蓋雪,望出去壹片白茫茫的。青青帶著食盒,盛了酒菜。兩人在壹座涼亭中喝酒閑談,觀賞雪景。當地平時就已荒涼,這日天寒大雪,遊人更稀。
  袁承誌問起交還了什麽東西給單鐵生,青青笑著把昨晚的事說了。袁承誌道:“唉,我剛贊妳變得乖了,哪知仍是這般頑皮。”青青道:“妳幾時贊過我呀?”袁承誌道:“我心裏贊妳,妳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興,笑道:“誰叫他不肯露面,暗中搗鬼?”
  袁承誌道:“不知他想求咱們什麽事?”青青道:“這種人哪,哼,不管他求什麽,都別答允。”兩人喝了壹會兒酒,說到在衢州靜巖中夜喝酒賞花之事,青青想起故鄉和亡母,不覺泫然欲泣。袁承誌忙說笑話岔開。
  
  註:清太宗皇太極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紀》:“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禦崇政殿,是夕亥時無疾崩,年五十有二。”當天他還在處理政事,壹無異狀,突然在半夜裏“無疾崩”,後人頗有疑為多爾袞所謀殺,但絕無佐證。順治六年,“皇父攝政王”多爾袞據說和皇太極的妃子莊妃、即順治皇帝的母親孝莊太後正式結婚。張煌言詩有雲:“春宮昨進新儀註,大禮恭逢太後婚。”此事普遍流傳,但無明文記載。近人孟森認為不確,胡適則對孟森之考證以為不夠令人信服。北方遊牧漁獵民族之習俗和中原漢人大異,兄終弟及,原屬常事。清太後下嫁多爾袞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
  回目中“燭影”用宋太宗弒兄宋太祖“燭影搖紅”故事。“昭陽”用趙合德居昭陽殿故事。趙合德為皇後趙飛燕之妹,封昭儀,與人私通,後致漢成帝於死。清莊妃為太宗孝端皇後之侄女,民間傳說稱之為“大玉兒”、“小玉兒”者也。漢、宋、清三朝宮闈秘事,未盡可信,犖扯為壹,或近於誣。小說家言,史家似不必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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