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二章 寒冷與記憶

　　又壹次，陸林北像是從冰冷的水裏爬到岸上，但是這壹次，他沒有迎來溫暖舒適的軟床，而是被扔進壹座冰窖，身體上的每壹滴水迅速凝結成冰，將刀子壹樣的寒意慢慢刺入每壹個細胞裏……
　　他蜷縮成壹團，掠奪壹切空隙，只為稍稍抵抗壹下徹骨的寒冷。
　　不知過去多久，身體終於不再冷得像刀割壹樣，可是仍然沒有暖意，取而代之的是沮喪感，寒意退壹步，它就前進壹步。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麽意義？人類有什麽意義？活著有什麽意義？忍受這樣的痛苦有什麽意義……
　　他在心裏發出壹連串的質問，渴望壹次終結，哪怕那是死亡。
　　又不知過去多久，壹小團火在心底燃起來，弱小得像是聚在葉片邊緣的壹滴露珠，經不起蝴蝶翅膀的壹次扇動。
　　陸林北小心翼翼地用全身呵護它，希望著、守候著，屏息寧氣，看著它壹點點、壹點點地壯大。
　　終於，它擺脫了隨時熄滅的危險，不再需要主人無微不至的照顧，它甚至能夠提供壹些熱量，反過來照顧主人。
　　就像是壹截蠟燭試圖融化整座冰山，希望與無望同在。
　　蠟燭變成火炬，火炬變成火堆……希望逐漸壓過了無望。
　　陸林北依然感到寒冷，但是不再需要縮成壹團，可以稍稍舒展開來，能夠睜開眼睛。
　　周圍沒有冰山，他真的躺在溫暖舒適的床上，身上蓋著被子。
　　他覺得應該做點什麽，以證明自己還活著，可是用盡全身力氣，只是從喉嚨裏發出壹聲微弱的呻吟。
　　“妳醒啦，要喝水嗎？”壹個溫柔的聲音問。
　　說話者的容貌模糊不清，卻像是壹道閃電擊來，陸林北心中那團火瞬間壯大，將冰山融為壹身汗水，他猛地坐起來，伸出手臂，“慢遲，妳……”
　　“真遺憾，我不是她。”
　　陸林北的視力與神智壹塊恢復正常，認出那不是陳慢遲，而是茹紅裳，不由得臉上壹紅，“抱歉，我認錯了。”
　　“沒什麽可道歉的，可是……我倆真的很像嗎？”
　　“有壹點像，我……我是怎麽了？”
　　“妳不記得？”
　　陸林北努力回憶，結果越想越頭疼，身體也變得疲憊，軟軟地躺下，“我想不起來。”
　　他沒有準確描述自己的感受，事實上，他不是想不起來，而是湧起的記憶太多，糾纏在壹起，毫無脈絡，每次他壹試圖回憶，冷意就要卷土重來。
　　他不敢想。
　　茹紅裳伸手在他額上摸了壹下，“有點發燒，妳應該睡壹覺。”
　　“我不困，我想……”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我給妳唱首歌吧，或許有助於睡眠。”
　　茹紅裳真的開口唱出壹首舒緩的歌曲，陸林北無力開口拒絕，歌聲壹開始讓他有些煩躁，很快沈浸其中，越聽越平靜，他記得這首歌，應該是電影的插曲，他沒看過影片，卻躲不開優美旋律的吸引。
　　他睡著了，那些亂成壹團的記憶得以放松，不再糾纏在壹起。
　　再次睜開眼睛，陸林北看到另外兩張熟悉的面孔。
　　陸葉舟笑道：“還認得我倆嗎？”
　　枚忘真沒吱聲，目光銳利，像是能夠穿透血肉與骨骼。
　　陸林北的臉壹下子紅了，“抱歉，我居然做出那種事情……”
　　陸葉舟聳下肩，“妳做什麽了？不過是救下經緯號和許多人的性命而已。”
　　“我曾經……放棄過妳們。”陸林北的記憶越來越清晰。
　　枚忘真臉上終於露出壹絲微笑，“那是控制中心的錯，看來妳是恢復了。”
　　“機器比我預料得要強大，強大得多。”陸林北感到壹陣後怕。
　　“當然，控制中心是壹臺超級計算機，算力在七大行星能排到前十名，妳能活著出來，已經是壹樁奇跡。至少李峰回是這麽說的。”枚忘真明顯變得輕松，“能起來嗎？醫生說壹旦妳能起身，可以吃點東西。”
　　“我還真餓了。”陸林北試著坐起來，剛壹擡頭又躺下，“我好像沒穿衣服。”
　　枚忘真大笑，轉身出去，陸葉舟道：“需要我幫忙嗎？”
　　陸林北斷然搖頭，陸葉舟也笑著離開。
　　箱子就在床邊，陸林北找出壹套衣服，快速穿好，看到李峰回借給他的微電腦，稍壹猶豫，沒有打開查看，他還沒有完全恢復，尤其是大腦，裏面塞滿太多記憶，就像是剛剛吃完壹頓大餐，看壹眼食物都覺得惡心。
　　他的身體與此相反，好像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只是穿衣服就累出壹身細汗，不得不坐在床邊休息壹會，才能重新站起來。
　　他仍在茹紅裳的住處，外面的客廳裏沒有攝像器材，也沒有多余客人，在壹張小桌旁邊，枚忘真與陸葉舟坐著閑聊，桌上擺放壹盤食物。
　　“妳現在只能吃流食，估計不會太好吃。”陸葉舟道。
　　陸林北餓極了，吃什麽都香，直到吃光也沒嘗出來那些粘糊糊的東西是什麽。
　　“好多了。”陸林北放下手裏的勺子，看向兩名同伴，“我有什麽問題嗎？”
　　兩人同時搖頭。
　　“為什麽用這種眼神看我？”陸林北擡手摸摸自己的臉。
　　“之前的事情妳都想起來了？”枚忘真問。
　　“大部分。”陸林北皺起眉頭，與記憶壹同回來的，還有寒冷與疑惑，“‘之前’是多久？”
　　“將近十個小時。”枚忘真道。
　　“我以為會更久。”陸林北發了壹會呆，“我記得我在控制中心裏，變得冷漠無情，可是不記得我是怎麽出來，只記得……很疼，然後是很冷。”
　　陸林北不由得打了壹個寒顫，冰冷比疼痛造成的傷害更大，記憶也更深，他相信自己壹輩子也忘不掉。
　　“王晨昏將妳救出來的。”
　　陸林北壹楞，“我記得他獲得經緯號的管理權，然後……有個什麽行動。”
　　“簡單地說，妳在控制中心失去壹切感情，王晨昏反其道而行之，加強妳與身體之間的聯系。妳壹恢復正常，立刻將玩家踢出遊戲，隨後自己逃出控制中心。”
　　枚忘真言簡意賅，陸林北卻依然沒有喚起任何記憶，“是我將玩家放出來的？”
　　“妳現在是經緯號的英雄了。”
　　陸林北沒有“英雄”的感覺，再次進入發呆狀態，然後問：“所有玩家都出來了？”
　　“絕大部分，個別人永遠留在了遊戲裏。”
　　“李挺冠和暴海升。”
　　“他倆出來之後也是死路壹條。”陸葉舟加入談話，“不過我有點佩服這兩個家夥，玩遊戲玩到成為遊戲的壹部分，壹般人做不到，我肯定做不到。”
　　枚忘真道：“他二人與程序的融合程度僅次於老北，當然出不來。”
　　“遊戲呢？被徹底刪除沒有？”
　　“在經緯號上被刪除了，但是專家說，壹部分代碼混入控制中心，需要更多時間搜尋並刪除。”
　　陸葉舟嘆了口氣，“咱們打賭輸了，老北，經緯號直接上線第七套系統，與行星網絡隔絕，將遊戲刪掉，兩萬點就這麽沒了，然後我還欠妳五千點。”
　　“不用還了。”陸林北笑道。
　　“必須得還，這是原則問題。”
　　陸林北沒有堅持，問道：“經緯號恢復正常了？”
　　枚忘真搖搖頭，“經緯號沒法恢復正常，壹萬多名玩家脫離遊戲，有人恢復正常，有人仍處於昏迷狀態，有人仍當自己是‘反抗軍’的壹員，如何對待他們，是個大問題。經緯號的馬迎迎總裁忙於‘清君側’，根本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還是總裁？”陸林北有點意外。
　　“不是他還能是誰？王晨昏不可能壹直掌權，事實上，他的權力只持續了兩個小時。至於經緯號的其他官員，誰也得不到廣泛支持，只能壹切照舊。”
　　“趙帝典呢？”
　　“他也‘照舊’，留在儲存艙裏，只不過加強了守衛，現在連總裁本人也不能隨便進去了。”
　　好像天翻地覆，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陸林北沈默壹會，註意到壹件事，“機器人都去哪了？”
　　“召回修理，專家們要給所有機器人加壹道程序，阻止它們以任何形式與人類思維融合。”
　　陸林北到處看了壹會，“茹紅裳呢？我記得……她在我的房間裏。”
　　枚忘真道：“她的確照顧妳壹段時間，看妳醒來，她出門拜訪朋友去了。”
　　陸葉舟笑嘻嘻地說：“老北，大明星愛上妳了。”
　　“胡說。”陸林北斥道。
　　“這可不是胡說，茹紅裳親口承認的，說妳救她壹命，是她的蓋世英雄，她的愛情之花要在妳身上盛開。”
　　陸林北緊緊皺眉，“這話說的，好像我是壹堆……”
　　有人走進客廳，三人立刻起身。
　　王晨昏獨自壹人，說道：“很高興看到陸先生恢復正常。”
　　“我要感謝王副局長及時伸出援手，沒有妳的幫助，我無法脫離險境。”
　　王晨昏微微壹笑，“小事壹樁。”
　　枚忘真道：“王副局長臨危受命，是挽救經緯號的真正英雄。”
　　陸葉舟也想說點什麽，沒等他想出合適的話，時機已經消失。
　　王晨昏不請自坐，“‘英雄’是咱們這壹行的敵人，我用多半生隱藏行跡，小心翼翼，結果晚節不保，這是我的失敗。而且是枚利濤請我出手，他才是妳們應該感謝的人。”
　　枚忘真終於明白那些手勢從何而來。
　　“三叔……不管怎樣，王副局長仍然救我壹命，我欠妳的。”陸林北感到吃驚，腦子卻不能像平時那樣快速轉動。
　　“別說這種話，我有我的目的，而且湊巧比較了解趙帝典，所以才能幫上忙。但妳的確欠我壹個人情，我是個現實的人，不想等太久，立刻就要得到回報。”
　　“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
　　“經緯號欠妳壹個人情。”
　　“因為我釋放玩家？”
　　“因為妳按照他們的要求進入控制中心。”王晨昏雖不在現場，但是什麽都知道。
　　陸葉舟終於能插進壹句話，“對，他們還說老北會得到‘感激’。”
　　陸林北點點頭，記得確實有這麽壹回事，“王副局長力挽狂瀾，從經緯號得到的‘感激’應該更多。”
　　“恰恰相反，我得到的是‘提防’與‘憎恨’，因為我是奪權，而不是服從命令。”王晨昏對這樣的結果毫不意外，“可戰鬥尚未結束。陸林北，妳想報答我，就再來壹次‘奪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