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1章 明算賬

　趙溫站在江邊，看著那壹抹余暉漸漸被黑暗吞沒，天地陷入黑暗，心情非常沈重，就像那些山都壓在他的肩上，壓在他的心頭。
　　即使隔著數百步，即使不完全熟悉吳地的風俗，他也能感覺到孫氏宗族此刻的興奮和熱鬧。江邊如城墻船的樓船遮江蔽流，散發著無言的威勢，展露出孫策的強大實力，長安的朝廷卻像那壹輪殘陽，落下去還不知道能不能再升起來，旱災、雪災接踵而來，壹次又壹次的重創，中興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有腳步聲從黑暗中傳來，不壹會兒，壹個矯健的人影從黑暗中走出，快步來到趙溫的面前。趙溫定睛壹看，見是孫策，連忙收斂心情，拱了拱手。
　　“不速之客，還請將軍海涵。”
　　孫策壹個箭步跳上船，打量了壹下四周，拱手笑道：“趙公連船都不肯下，是急著趕回長安，還是要去哪裏？不會是長公主急著入我孫氏之門吧？”
　　趙溫苦笑，無意與孫策寒喧，撩起衣擺就要往下跪。孫策眼疾手快，伸手托住了趙溫，趙溫怎麽也跪不下去。孫策臉上在笑，但眼神卻很不悅。“趙公，大過年的妳這麽做，讓我如何承受得起？”
　　趙溫壹聲長嘆，未語淚先流。“將軍，我也是迫於無奈，只得厚著臉皮來求將軍。關中大雪，百姓凍餒，朝廷為了救災，已經用盡了倉庫裏的每壹粒糧食，還是不敷使用。無奈之下，只能請將軍施以援手，盡快解送上繳的糧賦入京，以緩災情。”
　　孫策眼神微閃，靜靜地看著趙溫。“趙公，我能先問幾個問題嗎？”
　　“請將軍直言。”
　　“關中現有多少人口？”
　　“八月上計，關中現有十三萬壹千五百又三戶，共六十七萬兩千壹百七十五口。”
　　“今年秋天收成如何？”
　　“……尚可。”
　　“第壹場雪是什麽時候下的？”
　　“十壹月初三。”
　　“益州的錢糧解到了嗎？數量多少？”
　　“我離京的時候，益州的錢糧還沒到，但已經在路上。”趙溫刻意加重了語氣。“數量自然如律。”
　　孫策笑了。“最後壹個問題：趙公，妳日夜兼程，千裏迢迢地趕來求援，是朝廷的意思，還是妳個人的意思？”
　　趙溫想起蔡琰的提醒，不敢輕易作答。“將軍這是何意？”
　　孫策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眼神卻也越發冷漠。“如果是朝廷的意思，我覺得朝廷可能在騙妳。如果是妳個人的意思，我只能說趙公是關心則亂，又或者趙公沒有全說，有所隱瞞。”
　　“將軍，恕我愚鈍，不知將軍何所指？”
　　“那好吧，我就把話說得明白些。關中只剩下十三萬余戶，六十萬余口，關中那麽多空閑的土地，隨便開墾點土地能養活自己。且這兩年屯田有成，去年有旱災，收成不好，今天似乎沒有太大的災難，收成縱使不多，養活這十三萬戶應該沒問題？就算有些不足，有益州的賦稅補充還不夠？”
　　趙溫眉頭緊蹙，緊緊地閉著嘴巴，壹聲不吭。
　　“趙公是擔心益州的賦稅不足數，只是紙上數字，還是擔心這些賦稅會被人挪作他用，不能用來救災？趙公，這賬算得不對啊。依我看，關中的災情不是天災，是**。怎麽算都有數量不少的錢糧不見了，究竟去哪兒了？趙公能否為我解惑？”
　　趙溫掐著手指，大致估算了壹下，也覺得有些不太對，但他隨即知道了那些不見的錢糧去了哪裏。壹是關中的駐軍和源源不斷趕到的宗室、遊士，壹是涼州世家，壹是關中豪強。關中不是沒有糧食，但關中的糧食大部分在關中豪強手中，朝廷直接掌握的有限，反倒有三四萬軍隊要供養，尤其是騎兵——戰馬的消耗驚人，壹匹戰馬相當於兩個士卒的口糧。大量宗室齊聚關中，這些人平時都是享受慣了，不可能只求壹日三餐，他們還需要飲酒，還需要吃肉，還需要奴婢、侍從侍候，這些人要消耗掉朝廷手中大量的錢糧。再加上最近天子要與涼州世家聯姻，也是壹筆大開銷。涼州苦寒，除了馬匹、牛羊之外，不會有多少糧食供應朝廷，反而會伸手向朝廷要。
　　朝廷入不敷出的關鍵就在這裏，即使沒有雪災，朝廷也會如此。他只看到了雪災，卻沒看到錢糧虧空背後的原因，現在被孫策當面指出，非常窘迫。他也明白了蔡琰為什麽提醒他不要提朝廷，因為朝廷本來就沒有說這件事，有益州的錢糧紆困，朝廷並不想將關中的虛實暴露在孫策面前。
　　趙溫壹聲長嘆。自己只看到沿途凍餒的百姓，根本沒想到這麽多，孫策卻是旁觀者清，壹語道破：關中的災情不是天災，是**。
　　孫策歪了歪嘴，笑了。“趙公，既來之，則安之，走吧，隨我上岸，這個年就在富春過吧。妳是蜀人，來到吳地，壹個西南，壹個東南，希望妳能適應我們吳地的口味。”
　　趙溫苦笑，也沒有推辭，跟著孫策上了岸。即使如此，他還是不死心，不管關中是天災還是**，那些受災的百姓總是真的。“將軍，我從關中壹走路來，看到無數百姓輾轉饑號，就算有山珍海味也無法下咽……”
　　“趙公，妳多慮了。”
　　“將軍何出此言？”
　　“百姓是最聰明的，壹看形勢不妙，他們會做出最聰明的選擇。如果我猜得不錯，第壹次大雪之後就會有人開始逃難，要麽入漢中，要麽入南陽。入漢中會怎麽樣，我不太清，但是只要進了武關，他們都能活下來。妳也看到了，武關都尉徐庶在全力救助百姓，從武關到析縣，沒有幾個凍死的人吧？”
　　趙溫恍然，心裏既有些輕松，又有些說不出的難過。八月算人，大雪是十壹月初下的，他剛才報給孫策的是賬面數字，大雪壹來，災情的征兆初現，關中百姓就會開始外逃，現在關中的人口肯定沒有那麽多。幾年折騰下來，從洛陽遷到長安的百姓已經走得差不多了，連關中本地的百姓都走了不少，這些人小部分去了益州，大部分去了荊州，成了孫策的治下之民。
　　沒有了人口，中興就成了壹句空話。
　　夜幕降臨，趙溫的心頭更是壹片黑暗，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跟上孫策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