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兵諫
晚唐浮生 by 孤獨麥客
2024-6-22 09:55
“今日軍府議事,大王欲將範思從、陳璠召回。”廣陵徐府之中,揚州幕府判官嚴可求透露了壹個驚人的消息。
徐溫壹聽,心中恐懼,但還能沈得住氣。
範思從、陳璠、朱思勍三將怎麽離開廣陵的,大家都知道。
楊渥想將他們召回,當然不是思念這幾個老部下,喊他們回來飲酒作樂,而是要委以實打實的兵權,予以重用的。
若只此事便罷了,但其中還隱含有深重的殺機:楊渥對他和張顥不放心了。
往輕了說,範思從、陳璠回來是制衡他們的。
往重了說,是誅殺他們的,且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範、陳二將還有多久抵達廣陵?”徐溫深吸壹口氣,問道。
“最多三日。”嚴可求說道。
“先生的話,我是信的。”徐溫起身,恭恭敬敬地對嚴可求行了壹禮,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嚴可求避而不受,反問道:“不知徐指揮如今能調動多少人?”
徐溫嘆了口氣,道:“平日裏信誓旦旦效忠我的有數百,但說實話,我真正相信的,最多百人。”
“有點少。”嚴可求想了想,道:“若能再多點,便可成事了。”
“張顥那邊的情況,與我仿佛,可與他壹起舉事。”徐溫說道。
嚴可求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我便告辭了。”
說罷,稍稍化裝壹番,趁著夜色溜了,倒是幹脆利落。
徐溫看著他的背影,久久不語。
他與嚴可求表面上沒什麽,但私下裏的關系極好,今晚來報信就是明證。
今後若有機會,當重重回報此等恩情。
“去請張指揮來議事。”徐溫出了書房,對壹老仆說道。
老仆沒有說話,悄然隱入黑暗之中。
沒過多久,最多壹刻鐘,張顥便悄悄從角門進了徐府。
徐溫有些訝異,道:“張指揮這時候不都在喝酒玩樂麽?怎來得這麽快?”
“最近哪有心思玩樂。”張顥嘆了口氣,道:“這般緊急,到底何事?”
徐溫將嚴可求透露的消息具實以告,又說了說自己的想法。
“徐指揮,妳是說……”張顥霍然起身,驚道。
他與徐溫同列左右牙指揮使,平日裏其實不大看得起對方,但沒想到,關鍵時刻能破釜沈舟的居然是徐溫。
“張指揮,事到如今,還有別的辦法嗎?”徐溫平靜地問道。
張顥語塞,確實沒有辦法了。
楊渥已經有點懷疑他們。
範思從、陳璠壹回來,或會掌握親軍,或會進入東院馬軍為將,然後奉調入城,屆時他們就沒有半點反抗的機會了。
若想將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只有趁著這會楊渥只是稍微有點懷疑,並未真正生出殺心的時候,搶先動手,殊死壹搏。
“他媽的!小賊安敢如此!”到底是黑雲都出來的狠人,張顥僅僅只是瞬間的失神,很快便反應了過來,罵道:“動手便動手,還怕他作甚?”
徐溫微微頷首,道:“廣陵三十裏之內,除了親軍外,就只有東院馬軍了。”
“東院馬軍那幫人,我太清楚了。如果楊渥當眾數落我等罪責,下令誅殺,這幫人當然會動手。但如果我等搶先殺了楊渥,這幫孫子保管連眼淚也不會掉壹滴。”張顥譏諷道。
徐溫同意他的看法。
如果是在楊行密時代,先不說他們沒那個膽子造反。即便有,東院馬軍也會主動平叛,砍了他們腦袋邀功。甚至於,他們擔任指揮使的左右牙親軍也會有人告密,或者直接與他們掌握的親信廝殺起來,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
但楊行密的兒子楊渥麽,那可就不好說了。
東院馬軍忠於楊行密,因為楊行密是帶著他們血裏火裏拼殺半生的主帥,威望隆著。
楊渥算什麽東西?值得我效忠嗎?
是,楊渥按時發餉,從不拖欠,那也只是能讓我們聽令。或遵守軍令去進攻敵人,或遵守命令平叛,但如果沒有命令,我們也不會主動行事,犯不著。
東院馬軍最大的可能是坐觀成敗。
出現這壹切問題的根源,在於楊渥沒有威望。
換文縐縐的說法就是,楊渥沒有與武夫們建立起“共同記憶”。這個記憶可以是威望,可以是情分,可以是恩義,沒有這些,他們就不會發揮主觀能動性去保妳。
我不摻和作亂就已經對得起妳的糧餉,對得起先吳王了,別想太多。
誰當大帥不是大帥?說不定比妳像樣呢。
“那就事不宜遲,今晚番直的多為妳我親信,立刻動手。”徐溫毫不猶豫地說道。
說完,吩咐老仆過來給他披甲。
“最近壹直籠絡著老兄弟們呢,我能召集百余人,妳這邊有多少?”張顥問道。
“差不多。”徐溫含糊地回了壹句。
“兩百人,有點冒險,不過值得壹搏了。”張顥面露猙獰,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劍柄,又問道:“我這邊很快便能召齊人手,妳要多久?”
“很快!”徐溫披掛完畢,又從墻上取下重劍,仔細擦拭。
他與張顥都是黑雲長劍都出身,當然使得長劍。
……
亥時,楊府或者說吳王宮內燈火通明,絲竹之聲陣陣,顯然楊渥正在宴客。
稍頃,街道上沖來大群士卒,在黑夜的掩護下快速靠近。
守門的軍士與其對視了壹眼,點了點頭,讓開了位置。
張顥手持長劍,率先沖了進去。
門後橫七豎八躺了幾具屍體。左右兩邊的偏房內,更是傳來濃郁的血腥氣,顯然都是無辜遭殃的王府番直衛士了。
張顥見狀冷笑不止。
這般濃烈的血氣,在中庭宴客的楊渥都未發覺,難道是被酒肉、美人給迷住了?
他加快腳步,繼續往前沖。
軍士們發出粗重的喘息,手持長劍、鐵撾等兵器,緊隨其後。
徐溫稍稍落後壹些,身邊也跟著上百人。
這壹把,他們是傾力壹搏了,不成則死,沒什麽可說的。
“玉爐冰簟鴛鴦錦,粉融香汗流山枕……須作壹生拼,盡君今日歡。”歌妓婉轉作態,眉目含情,將壹首艷詞唱得惟妙惟肖,滿堂喝彩。
通過歌喉,賓客們仿佛看到了同床共枕的情侶被窗外響起的馬車軲轆聲驚醒,女子看到枕巾上的香汗和脂粉,散落的蟬釵,理了理殘亂的鬢發,與男人含笑相視,羞不可抑。到最後,柔腸百轉,認為壹定是拼盡了壹生的努力,才與郎君得壹夕之歡,更恨這晨光來得太快……
“這詞絕了!將小美人的羞態和多情描繪到骨子裏了……”楊渥哈哈大笑,雙手摸索不停,懷裏的美人嬌嗔陣陣,欲拒還迎。
賓客也嬉笑不已,或飲酒,或狎昵,放浪形骸,快活無邊。
“嗖!”壹箭飛來,直沖某賓客張開大笑的嘴巴。
射箭之人估計也是羨慕嫉妒恨,讓妳狗日的玩女人,讓妳笑得這麽快活,先吃我壹箭!
而隨著這箭射出,數十軍士湧入了中庭。
伎女們嚇得花容失色,大叫起來。
楊渥也站起身來,震驚地無以復加,嘴裏喃喃道:“是徐溫、張顥派來的?爾等果欲殺我耶?”
軍士們不理,只將人團團圍住。
張顥也不答,親手提著重劍,照著壹賓客的腦袋重重劈下。
“噗!”血如泉湧。
“與殿下無關。”徐溫帶兵走了過來,對楊渥躬身行了壹禮,道:“今只欲去王左右亂政者耳。”
“噗!噗!”張顥那邊又殺起了人。
軍士們揮舞著鐵撾、重劍,將賓客壹個個拖出來,如殺死狗壹樣挨個處決。
楊渥臉色發白,強裝鎮定,道:“他們有何罪責,要如此打殺?”
“強掠民女、貪墨錢財、阻塞言路、進獻讒言……”徐溫早有準備,壹樁樁數落著,具體到哪個人、哪個時間、犯了什麽罪。
楊渥無言以對,只能強辯道:“既有罪,當報予我知曉,由我來定奪。”
張顥殺完最後壹個人,提著重劍走了過來,獰笑道:“報予王上知曉?”
軍士們也笑了起來。
楊渥這種柔弱無能之輩,受不得他們壹劍,居然也想事事向他稟報?憑什麽?妳有什麽本事?
“這不就報予王上知曉了麽?”張顥大笑道:“這叫兵諫。兵諫懂不懂?”
軍士們笑得更大聲了。
徐溫皺了皺眉,道:“別磨蹭了,抓緊控制全府,不得讓任何人靠近。妳我再抽些精幹人手去軍營,把親軍都管束起來。”
城內還有數千親軍,大部分人跟他們並不是壹條心,若放任不管,必然會出亂子。
“怎麽管束?”張顥有點傻。
徐溫看了楊渥壹眼,道:“以吳王之命。”
“嗨!殺得太盡興了,壹時沒想起來。”張顥自嘲壹笑,道。
他們本就是左右牙指揮使,是城內親軍的最高指揮官,今把楊渥操控於手,無人下達“亂命”,事情就好辦多了。
出門之時,張顥被冷風壹吹,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回想起方才之事,他幾乎不敢相信!
淮南衙軍、鎮軍以及外州郡兵馬,加起來不下十萬,名義上都歸楊渥指揮。但他們只靠著兩百人就造反成功,若不是被冷風吹著,張顥幾疑是在夢中。
兩百人啊!只有兩百人,就幹成了這件大事!
張顥想著想著,差點抑制不住想要高聲狂叫,太興奮了!
但現在還不能掉以輕心。
如何安撫這十萬大軍,才更考驗他們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