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東嫻之死

　　天宮深處，門外。
　　壹眾北海修者盤膝而坐。
　　冉千雪緊閉著眼，看似在吐納靈氣。
　　但微微顫動的睫毛，代表她的內心並能完全平靜。
　　身後，壹個年輕弟子突然開口，打破了沈默。
　　“少島主……他們能成功嗎……”
　　此話壹出，所有人都睜開眼睛，看向冉千雪。
　　同樣，這也是他們心中的疑問。
　　即便知道不可能，但眾人心中仍然抱有壹絲渺茫的希望。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們才停留在此地，未曾離開。
　　冉千雪睜開眼，緩緩搖頭，“我不知道……”
　　“也許……他們會和我們壹樣……”
　　話音落，余下修者仿佛想起了什麽，眼中浮現出恐懼與愧疚交雜之色。
　　不再談論這個話題。
　　.
　　門內。
　　又是壹個微涼的清晨。
　　這壹方小世界仿佛沒有季節之更替，江南等人進入這裏已經整整壹百日。
　　但此地的天氣仍然和當初他們來的時候，壹模壹樣。
　　村外的桃花也綻放了三個月，壹直未曾雕謝。
　　寂靜的村落中，薄霧彌漫。
　　從第三個月開始，眾人就不再怎麽致力於尋找殘破青燈。
　　畢竟這壹方不大的小世界，已經被他們翻了個底兒朝天。
　　與此同時，壹百天過去，眾人的心態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原本溫文有禮的聖地弟子變得急躁易怒，相互之間因為壹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已經不止壹次發生爭吵。
　　雖然在四位聖子聖女的幹預下，這些小風波最後都平息了。
　　但李源心頭也清楚，如此下去，終究是要出大問題。
　　與此同時，眾人發現中州的那位劍廬劍首，開始深居簡出。
　　有時候壹天都盤坐在屋裏，不願出來。
　　敲門聲響起。
　　江南睜開眼睛：“進。”
　　推門而入的，是李源。
　　此刻，他早已沒有當初的意氣風發。
　　幾個月的時間，如同蒼老了幾歲，眼眶深陷，目中是深深的焦慮。
　　這些日子，他不僅要承受可能回不去的壓力。
　　還要安撫和威懾那些愈來愈急躁的師弟師妹。
　　只是，在大家都失去修為淪為凡人以後，他聖子的身份已經不再那麽有威懾力了。
　　局勢並不好。
　　“江兄……”
　　李源嘆了口氣。
　　他心中突然羨慕中州人少，至少這些日子，中州的幾人精神狀態還算正常。
　　“已經壹百天了。”
　　李源嘆了口氣，“我們也許真的回不去了。”
　　江南看著他，“李兄，有話還請直說。”
　　李源壹楞，隨即苦笑起來，“這幾日，我壹直在想，當初周潯的猜測……有沒有可能是對的。”
　　“我們找遍了整個小世界，都壹無所獲。如果它真的存在，似乎只有那壹種可能了。”
　　江南沈吟片刻，“李兄，妳的意思是？”
　　李源深深嘆息壹聲，十指插進有些淩亂的頭發，顯得極為痛苦，
　　“可是，我做不到……這些日子，東嫻姑娘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們，我要怎麽去查……”
　　“但我壹轉過頭就是壹雙雙眼睛望著我，告訴我他們想回家……”
　　“江兄，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如今，太壹聖地的聖子，罕見地露出無可奈何之色。
　　江南沈默良久，最後開口道：
　　“李兄，再等壹等。再等壹等，或許我就能找到了。”
　　李源聞言，猛然擡起頭，目中爆發出精光！
　　“江兄！妳……妳有辦法？！”
　　江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輕嘆道，“只是有壹些頭緒而已。”
　　“不！這便夠了！”
　　李源神色振奮起來，如同抓住救命的稻草，“我等著江兄的消息！”
　　江南點頭。
　　從來到這壹方小世界的的第壹天起，江南便在嘗試壹件事情。
　　他從幻象中得知，殘破青燈與自己識海中的青燈虛影本就是壹體。
　　而且從進入天淵開始，他體內的青燈虛影便壹直躁動不安。
　　直到眾人翻遍了整個小世界，都找不到殘破青燈時，江南萌生了其他的想法。
　　——如果自己識海的虛幻青燈出現在這裏，是否能引出它的另壹部分？
　　江南不知道，可他沒有更好的辦法。
　　只是可以確定的是，周潯提出的“東嫻就是青燈”這壹猜測，立不住腳。
　　畢竟，天庭供奉了萬年，殘破青燈都沒有壹絲變化，沒道理突然就變成了個妹子。
　　又不是船。
　　但要這麽做，江南首先要把青燈虛影從識海中弄出來。
　　這是他從未嘗試過的事情。
　　壹直以來，青燈只會在點燃的時候給予他神通和道行，並不會聽他指揮。
　　壹開始嘗試的時候，青燈虛影理所當然地巍然不動。
　　但當江南全力催動識海，掀起波瀾時，他發現虛幻的青燈產生了難以察覺的異動。
　　識海沒有距離和位置的概念，但江南仍然能察覺到，它離現實世界，近了壹分。
　　發現這壹點後，江南便以水磨功夫，緩緩“移動”識海中虛幻的青燈。
　　至此，已初見成效。
　　大概還有幾天的功夫，他應該就能夠將青燈移出識海。
　　這也正是方才他有把握告訴李源，讓他再等壹等的原因。
　　否則，要是不給他壹點希望，誰能知道那群聖地弟子能整出什麽幺蛾子。
　　此刻，正當李源準備起身告辭的時候。
　　門開了。
　　進來的是壹個太壹聖地的弟子，江南對他有些印象。
　　這人當初正是和柳依依壹起的六人之壹，名叫鄭西來。
　　此刻，他氣喘籲籲，看上去是以極快的速度奔跑過來。
　　他的臉上，布滿了驚慌之色，顧不得敲門，便跑到江南與李源面前。
　　“冒冒失失的，成何體統？”李源眉頭輕皺。
　　鄭西來卻管不了那麽多了。
　　他喘著粗氣兒，急切道：“大師兄！出事了……大事不好了……周潯……周潯他……”
　　聞言，江南與李源驟然壹變，心底升起壹股極為不好的預感。
　　鄭西來繼續道：“周潯……周潯他殺死了東嫻姑娘！”
　　話音未落，江南二人便已經朝外面跑去。
　　由於操控青燈虛影需要全身心投入識海，所以江南中途從大屋搬了出來，住進了村頭壹處土房內。
　　這裏離大屋不算遠，但也有個壹兩裏路。
　　大屋門口。
　　映入眼簾的是壹片鮮紅，壹抹白衣身影倒在門口，汩汩的鮮血從她的頸項處流出，染紅了黑褐的土壤。
　　她的手邊，是壹個被鮮血染紅的籃子，滿滿壹籃雞蛋已經破碎，與鮮血混雜在壹起。
　　在她身前，則是跪倒在地上雙手抱頭的周潯。
　　“周潯！”
　　李源怒不可遏，瞠目欲裂！
　　“妳都幹了什麽？！”
　　但周潯已經完全聽不清他的話了。此刻，他狀若瘋魔，雙目赤紅，死死盯著東嫻的屍首。
　　“變啊！”
　　“妳快變啊！”
　　“妳快變成燈啊！”
　　“妳都死了怎麽還不現出原形啊！”
　　聲音從他喉嚨傳出，沙啞而猙獰，宛如失控的野獸。
　　李源臉上鐵青壹片，上前壹腳踹開周潯，砰的壹聲，他的身體撞在大屋的墻上。
　　江南將手指放在東嫻的鼻息處。
　　沒有感受到任何呼吸……
　　李源死死盯著他，他緩緩搖頭。
　　這時，越來越多的人聚集而來。
　　他們看著倒在地上的東嫻，壹時間心神俱震！
　　雖然他們中有人覺得周潯當初的說法有些可能，但皆沒有想到，他竟然失心瘋了，采取如此過激的方式。
　　“東嫻姑娘？”
　　“這是什麽情況？”
　　“周潯？！”
　　“……”
　　眾人反應不壹。
　　王淳允跑過來，眉頭緊皺：“怎麽回事？”
　　江南搖搖頭，臉色陰沈地看向李源。
　　李源眉見湧起陰郁的怒火，便走向周潯！
　　但就在這時，異變發生了。
　　江南忽然察覺到，懷中冰冷的身體，動了壹下。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頭。
　　只見懷中少女的睫毛突然動了壹下，然後竟是睜開了眼睛！
　　“江……江南……”
　　在江南錯愕的目光中，少女竟然緩緩站了起來。
　　她攙扶著門廊，揉著腦袋。
　　在眾人見了鬼的表情中，若無其事地撿起散落在門檻的籃子。
　　“碎了……”少女有些苦惱地開口。
　　隨後，她望向眾人：“客人們，早飯可能要晚壹點了，我再去取幾枚雞蛋……”
　　說罷，她便提著籃子，朝村口走去。
　　所過之處，眾人紛紛避讓，壹條嫣紅的血印隨著她的腳步，壹路延伸。
　　此刻，目光有些呆滯的周潯，盯著東嫻離去的背影，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下壹刻，他的目光中徹底失去了任何理智！
　　“沒……沒死？”
　　“她……她為什麽……還沒死！”
　　“不！是做夢！壹定都是做夢！”
　　“啊！！！”
　　淒厲的慘嚎聲從他喉嚨裏傳出，周潯突然狼狽地爬起來，發了瘋壹樣撞向墻壁！
　　砰的壹聲，鮮血飛濺。
　　他的身體緩緩癱軟而下，不再動彈。
　　壹陣和熙的微風吹過，濃郁的血腥味兒撲面而來。
　　壹片死寂中，眾人只感覺渾身冰冷，壹股森然的寒意撲面而來！
　　壹股恐懼的情緒，前所未有地在眾人之間蔓延開來！
　　他們此刻，終於能夠理解，幾個月前，那群北海修者的恐懼。
　　.
　　大堂飯桌上。
　　香噴噴的煎雞蛋和熱氣騰騰的白粥擺在桌上，三十幾人麻木地看向那個在竈臺忙碌的身影。
　　心頭壹陣翻騰。
　　只有江南，壹口雞蛋，壹口粥，不發壹言。
　　眾人皆是望向他，神色怪異。
　　片刻後，東嫻走了出來，對剛才的事仿佛完全沒有記憶。
　　若不是她頸部還有壹道暗紅的傷口，眾人甚至以為那只是壹場夢魘。
　　“客人們，妳們怎麽不吃啊？”東嫻歪著腦袋，露出沮喪之色。
　　原本楚楚可憐的模樣，但眾人壹想到方才的情形，便感覺心頭壹陣發涼。
　　他們難以想象，眼前的美麗少女究竟是什麽詭異的事物。
　　沈默中。
　　懷光聖子擡起頭，“東……東嫻姑娘，叨擾的時間太久了，以後我們還是在村外去住吧……”
　　他壹開口，眾人也是附和。
　　只想盡快遠離這個離奇的少女。
　　聞言，東嫻楞了壹會兒。
　　在眾人忐忑的目光中，她露出落寞之色，眼裏有帶著壹絲微弱的期翼，
　　“是……是我照顧不周嗎……”
　　“是我做的飯菜不好吃嗎……”
　　“客人妳們多待幾天好不好……”
　　沈默。
　　眾人沒有說話，但卻已經給出了回答。
　　少女最終失落地埋下頭。
　　片刻後，三十幾人收拾了壹番，離開村落。
　　去哪兒都無所謂，流落荒山也可以。
　　但無論如何，他們都無法再與這個讓他們感到恐懼的少女壹起待在這個村落了。
　　大半個上元的天驕人傑，在失去了修為淪為凡人後，不約而同對這個少女，產生了恐懼的情緒。
　　村口。
　　“如果有了進展，我會通知妳們。”江南看著神色復雜的李源，如此說道。
　　李源壹楞，“江兄，妳要留下。”
　　江南點頭，“要尋出路，就必須在村中。”
　　李源深吸了壹口氣，拱手道：“江兄，大義！”
　　說罷，轉身離去。
　　“若是有什麽變故，立刻告知我們。”王淳允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說道。
　　江南點頭，目送他們離開。
　　他說謊了。
　　事實上，調出青燈這種事，在哪兒都可以。
　　只是，他對於東嫻的身份，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所以，並不像其他人那樣懼怕。
　　人類總是恐懼未知，但壹旦知曉其存在根源，這份恐懼便不復存在了。
　　回到大屋，他便看見東嫻蹲坐在壹根凳子上。
　　她抱著雙膝，怔怔望著桌上的殘羹冷菜出神。
　　像被遺棄的流浪貓。
　　“東嫻姑娘。”
　　少女猛然擡起頭，不敢置信：“江……江南，妳沒有與他們壹起嗎？”
　　江南擺了擺手：“他們人多，我喜歡安靜。”
　　少女眼中露出壹絲驚喜，“那……在離開之前，妳還會住在村裏？”
　　江南點頭。
　　“還會吃我做的飯嗎？”
　　江南點頭。
　　“還會和我說話嗎？”
　　江南再點頭。
　　如此，少女笑了起來，如沐春光。
　　江南突然開口：“東嫻姑娘……妳方才說什麽？離開？什麽離開？”
　　“嗯……”
　　東嫻點著腦袋：“門要開了。”
　　江南眉頭壹皺，“什麽門？”
　　“通往外面世界的門。”
　　少女撫摸著頸部的猙獰傷口，輕聲道：“每次我死掉以後，那道門都會打開壹段時間。妳們就可以回到外面的世界了。”
　　頓了頓，她繼續道：“每壹次，客人們都是這樣離開的。”
　　江南：“？”
　　他想到了以冉千雪為首的北海修者。
　　他們就是這樣逃離門內世界的？
　　“江南，妳們離開以後，能不能不要和外面的人說這裏發生的事啊……”東嫻突然開口，語氣帶著壹絲哀求。
　　江南擡起頭：“為什麽？”
　　東嫻埋下腦袋，低聲道：“因為如果外面的人都知道了……知道這裏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就都不會來了……”
　　“就沒有壹個人肯和我說話了……”
　　江南楞了好久，輕輕點頭。
　　但隨後。
　　他突然想到壹個問題。
　　除了北海修者以外，在烈陽道的傳說中，曾不乏有各種大能探尋天淵。
　　但這門內世界，又只有東嫻的死才能打開通往外界的門。
　　那豈不是說……每次有人進入門內世界，她都要被殺壹次？
　　但即便比如，她還是無比希望門外有人來。
　　——為了有人能和她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