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8章 第二賭

　　——我不喜歡。
　　僅是壹句話就完全解釋了壹個龐大王朝中百年世家煙消雲散的原因。
　　因為世界意誌不喜歡，所以整個王府嫡系都在頃刻之間灰飛煙滅，不留下壹絲痕跡。
　　相當任性，但又相當……合乎情理。
　　就像是某個人突然壹時興起，拔掉了壹根汗毛那樣，簡單而平靜到令人發指。
　　——甚至王府曾留在人們腦海中的記憶，都隨著壹同淡忘。從此以後，沒有人會記得那個蠻橫霸道飛揚跋扈的王府。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按理來說，世界意誌作為整個世界本身，本應該毫無慈悲，不偏不倚，無論善也好，惡也罷，都只是公平地看在眼裏。
　　也僅是看在眼裏而已。
　　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當擁有了自我意誌的時候，所謂的絕對的公正與客觀，便早已不復存在。
　　此時此刻的世界意誌，也並非按照世界原本的那壹套規則在行事，而是根據自己的喜好做壹切事情。
　　抹滅了王府是這樣，甚至連與江南走這壹趟，也是這樣。
　　但對於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壹件事，卻能在世俗之間掀起驚濤駭浪——王府消失以後，整個白水國官場的局勢恐怕都會大洗牌，也會造成無數人命運的劇變，或好或壞。
　　但這壹切，都與江南二人沒有什麽關系了。
　　——當白水國整個國家陷入動蕩與驚駭的時候，江南與世界意誌，早已離開此地萬萬裏之外。
　　天穹之上，江南二人憑空而立，下方，同樣是壹座巍峨龐大的城池。
　　街巷之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繁華熱鬧。
　　“只可惜這虛華的表面下，汙流橫生。”
　　世界意誌面無表情，仿佛透過那繁華長街，看到了埋藏在最底下的黑暗。
　　江南攤了攤手，不置可否。
　　“走吧，下去看看。”
　　說罷，他邁出壹步，下壹刻已是躋身於那茫茫長街。
　　世界意誌跟著下來，站在江南身邊。
　　此時此刻，這繁華長街之上，諸多行人圍在兩側，摩肩接踵，舉目睜望著皇城的方向，仿佛在期待什麽壹樣。
　　而冷硬的青石板上，長長的絲絨紅毯鋪開數十裏，華貴無比。兩側年輕稚嫩的花童捧著鮮花，垂首等待；周遭被聘請的樂師也拿起樂器，準備吹奏。
　　壹看，就是有大事兒發生。
　　江南看了世界意誌壹眼，對方卻沒有半點兒反應，江南就知道——他是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不願意說而已。
　　江南也不強求，看向身上的壹個商人模樣的胖子，問道：“老哥，這是如何？”
　　“嘖，看妳這模樣不是京都人吧？”
　　那商人上下打量了江南壹番，原本趨炎附勢的性格讓他本不願答理沒有交往價值的人，但看江南眉目清秀，斯文客氣，猜測是哪個讀書世家的子弟，方才頗為熱情道：“怪不得有所不知，我跟妳講，今天可是狀元郎出街的日子——聽說被陛下親封為千古第壹賢，風頭無兩！”
　　“嘿，過了今天，要再見這位狀元郎可就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兒了——最次，他也能在翰林院當官兒，更何況據說公主大人似乎對他青睞有加，說不準以後就是駙馬了！”
　　“哦～”江南微微點頭，拱手謝過，然後同時看向那長街盡頭的方向。
　　在此之前，他看了壹眼世界意誌。
　　後者卻是看都沒有去那狀元郎即將出現的方向，而是盯著人群中的某壹個角落。
　　江南跟著看過去，卻看見人堆裏，有壹個身材不高的矮小姑娘，捧著壹卷紅步，期翼地望著皇城的方向，眼中是欣喜，高興，喜極而泣。
　　咚！！！
　　而正當這時，遠處皇城樓上的鐘聲響起！
　　時辰已到！
　　那壹刻，樂師意，鼓瑟吹笙，悠揚動人的樂曲回蕩長街。
　　樂曲聲中，達達的馬蹄從皇城的方向換來，立時，兩側百姓更加望眼欲穿，直想壹見那被稱為千古第壹賢的狀元郎。
　　不多時，壹匹頂著大花的棗紅色高頭大馬昂首而來，背後跟著擡著皇帝賞賜的金銀珠寶的隨從。
　　而那大馬之上，壹位英俊的年輕書生身穿華袍，頭戴金帽，意氣風發，好不威風！
　　而面對諸多百姓，他也是笑禮又加，如春風拂面，讓人倍感親切。
　　“這就是狀元郎麽？如此才學又如此俊郎！今日果然沒有來錯！”人潮中，有人贊嘆。
　　“不知……這狀元郎可有婚配？”又有女子雙頰通紅，喃喃自語。
　　“妳可就別想了，坊間傳聞公主都傾心於這狀元郎，人家都是快當駙馬的人了！”有人打趣道。
　　“又是狀元郎，又是駙馬，可謂是平步青雲啊！”有人感嘆。
　　“……”
　　總之，歌舞聲中，隨著狀元郎的登場，氣氛壹片熱烈。
　　“可惜！可惜！”
　　這時，江南旁邊的胖商人卻是捶胸頓足：“當初狀元郎未高中之時，曾與我店中借宿，夜間饑餓，出來尋吃食，我當時嫌他窮酸，未曾理會。要是當初給了他壹頓飽飯，結下善緣，恐怕如今也不必站在這兒了，上天給我的機緣，沒抓住哦！”
　　聽著他說話，江南只覺得哭笑不得。
　　恰逢那高頭大馬走過，狀元郎轉頭看來，仿佛壹眼就看到了胖商人：“老板，當初借宿時，多有叨擾，隴瑜在此謝過了，往後有空，再登門而謝。”
　　話音落下，胖商人整張臉都漲紅了，眼淚鼻涕壹把接壹把，趕忙擺謝！
　　他實在是沒有想到，哪怕當初自己對這個寒門子弟那般不屑，對方如今卻是以德報怨！
　　“狀元郎，不計前嫌，以德報怨，堪稱聖賢啊！”胖商人仰天感嘆道！
　　而見壹幕，諸多百姓歡呼聲更甚！
　　畢竟，狀元郎以後鐵定是要做官的，朝廷中有這樣壹個記恩不記仇的官，大夥兒的日子都好過壹些。
　　於是，轉眼之間，僅是壹兩句話的功夫，百姓們對這狀元郎的態度就從“仰望”，變成了“崇拜”。
　　看著這壹切，狀元郎嘴角不動聲色地勾起來。
　　他寒窗苦讀十年，親眼見識市井各路油滑，如何能不懂得以最小的代價換來最大的名聲。
　　如今這般情況，壹切都在預料之中罷了。
　　然而，就在氣氛前所未有地熱烈的時候，意外突生！
　　前方寬闊空曠的街巷上，壹個並不高大的身影從人群中竄出來。
　　她是壹名女子，身形瘦削，面容算不得十分漂亮，但看起來嫻濡良，大抵因久經日曬風吹，臉上有些泛黃，嘴角也有些幹裂，惹人心疼。
　　她穿壹身老舊的麻布衣服，臉上掛著驕傲與欣喜，手裏捧著個布包。
　　攔在狀元郎的的隊伍前。
　　壹時間，整個隊伍都停下了。
　　同時，周遭百姓也楞住了。
　　——這怎麽還有人如此不識趣，擋在狀元郎隊伍前面？
　　狀元郎面色微不可查地壹變，但立刻就回復過來，輕聲問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事？”
　　他的聲音溫潤有禮，絲毫不急，也沒有被攔路後的惱怒。
　　不由更讓人心生好感。
　　但此話壹出，那麻衣女子卻是壹怔。
　　“隴瑜，是是我啊……我是槐花，妳趕考這些日子，我壹直在等妳……”
　　“前些日子聽說妳高中，我問劉老板借了些盤纏來找妳……但狀元府的護衛不讓我進……”
　　“所以我想留在這裏才能見到妳……我給妳做了槐花糕……妳以前最喜歡吃的……”
　　那女子仿佛被狀元郎壹句話問懵了，說話都不太利索——但看得出來的是，她為狀元郎而高興。
　　說話之間，她舉起手裏的布包，打開來，就見裏面是壹疊淺白色的糕點，淡淡的槐花香從糕點上傳出來，鉆進人們的鼻腔裏。
　　她望著高頭大馬上的狀元郎，眼中是期翼，欣喜，還有幾分惴惴不安。
　　“這位姑娘，妳怕是認錯人了，在下並不認識妳。”狀元郎輕輕搖頭。
　　那壹瞬間，那自稱槐花的姑娘直接楞在原地。
　　她張了張嘴，聲音顫抖：“隴瑜……妳……妳忘了嗎……妳讀書，我做工……說好妳考中後……就娶我……”
　　“隴瑜……”
　　她幾乎祈求壹般，看著那狀元郎。
　　然而，後者卻仿佛完全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麽那樣：“這位姑娘想必是得了癔癥，在下從不認識妳，過後請來狀元府取壹些錢財回家治病，但這會兒，還請姑娘先讓開。”
　　他的聲音不大，也沒有任何惱怒，道卻透著壹股濃濃的距離感。
　　——倘若只看這模樣的話，壓根兒沒人會覺得狀元郎認識這女子。
　　但話音落下後，那女子卻是聽得有些呆滯了，她布滿老繭的雙手下意識抓緊了手中的布帛，看著再也不看她壹眼的狀元郎，心頭壹急，剛想上前再說點什麽。
　　見狀，狀元郎眉頭壹皺，然後給旁邊的守衛壹使眼色。
　　頃刻之間，後者頓時心領神會，側身放在那女子身前，喝道：“大膽，竟敢沖撞狀元郎！”
　　同時，他手中的長矛邊緣，不準痕跡地碰了壹下狀元郎身下的馬兒。
　　剎那間，馬匹受驚，前蹄高高擡起！
　　嘶溜溜地叫起來！
　　狀元郎壹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拉起韁繩，似乎想要穩定住馬匹，但好巧不巧，讓那馬兒的前蹄改變了壹點兒方向！
　　那壹刻，雙蹄擡起，狠狠踏下！
　　下方，正是捧著槐花糕的女子！
　　這個國度沒有仙人，只有武道。而這麻衣粗布女子也只是尋常人家，怎料得這般倉促變化，驚慌失措之間無法刪唉，被那粗壯的馬蹄狠狠壹踏！
　　砰！
　　硬生生被踏倒在地，頃刻之間，胸膛塌陷，七竅流血！
　　她手中的槐花糕，也因為馬兒的騷動，漫天而飛，又落在地上，被汩汩流淌的鮮血染紅。
　　女子的雙眼，逐漸無神，口鼻之間，也逐漸沒了氣息。
　　狀元郎雙目落淚，愧疚萬分：“槐花姑娘盡管沖撞隊伍，卻也不是罪過，是我的錯，未曾調教好這馬兒，是我的錯！”
　　諸多眼尖的精明人目光壹凝，心頭當然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都默不作聲。
　　畢竟壹個是風頭無兩的狀元郎，壹邊是壹個連進京都要借錢的窮女子，哪邊更重要，傻子都知道。
　　而更多的百姓，則因為對狀元郎的好感和看不出壹幕的端倪，卻是擺手搖頭：“狀元郎莫要自責，是這女子自行沖撞烈馬，被馬兒壹踢，丟了性命，也是自找。”
　　“不錯，這女子瘋了吧？還想說自己是狀元郎的伴侶，誰不知狀元郎與公主郎才女貌？”
　　“可笑！可笑！壹看就是那種好吃懶做想攀高枝的女子，死了好！”
　　“……”
　　各種各樣的聲音響徹在人海中，大多是對那女子的唾棄。
　　聽得江南直皺眉頭。
　　他不曉得這女子究竟是不是狀元郎的伴侶，但至少方才壹幕騙不了他。
　　——分明就是那狀元郎示意守衛驚馬踏人，而那女子壓根兒就沒有沖撞過來。
　　也就是說，且不論女子所說的真假，這人，就是狀元郎殺的。
　　“陳隴瑜，寒門書生，家道中落，從小立誌讀書。”
　　世界意誌看著壹副悲情模樣的狀元郎，面無表情：“但讀書不掙錢，吃飯喝水卻要錢。”
　　“幸虧有他的青梅竹馬槐花，辭了公學，去地主劉老板家做工供他讀書，壹供就是八年。”
　　“如今，陳隴瑜功成名就，槐花借錢進京，卻不想陳隴瑜早已攀上公主，又怕槐花將壹切戳破，所以命守衛驚嚇馬兒，將其踏死。辛辛苦苦供學八年，最後落了個屍橫冷巷，人人喊打的結果。”
　　世界意誌從那女子身上取出靈魂，收起來，指著高頭大馬上的狀元郎：“背信棄義。”
　　又指著那些明知真相而不說的人們：“趨炎附勢。”
　　又指著無數向著女子屍體吐唾沫的百姓：“愚昧無知。”
　　最後，他才看向江南：“這第二賭，誰贏了？”
　　江南沈默。
　　良久才嘆息壹聲：“上岸第壹劍，先斬意中人吶——第二賭，我輸了。”
　　說話之間，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這京城之中。
　　只留下江南最後壹問。
　　“那狀元郎最後命運當如何了？”
　　“——我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