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蓮姑姑

　　餓著肚子睡了壹宿，顯然是十分痛苦的。
　　繡春所平日裏只有幾個粗使宮女住，被褥都不多，突然住過來這麽多人，只能臨時從倉庫裏調。
　　縱然火炕著實暖和，可被褥卻壹股子黴味，難聞的夠嗆。
　　然而即使是這樣，早晨兩位大宮女來叫早時，二十多個小娘子也沒壹個敢吭聲質問。
　　四季所是西南角最靠外的四所院落，順著小巷子往裏面走，還有幽深曲折的壹段路。這裏是許多無人要的粗使宮女以及黃門的住處，雕零破敗冷冷清清，被許多宮人稱為永巷。
　　每日天不亮這些宮人們便要起床勞作，黃門們要清理前壹晚各宮的夜香，好早早送出宮去，再要掃洗宮道，清去浮土；宮女們則要清洗各宮管事姑姑和小妃們的衣物，從來都不算輕省。
　　隆慶帝在位四十壹年，宮中主位就那麽些許，那許多的才人、選侍和淑女，只能被稱壹聲小妃。
　　付巧言這些新進宮的小娘子剛壹起來，就聽到院外板車吱嘎的聲響。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約都有些好奇心的，此刻她們站在院中，卻並不東張西望。
　　昨夜挨餓的痛苦記憶猶新，直把她們難得的好奇驅入谷底。
　　馮姑姑起得也早，她又照例坐在昨日那把椅子上，細細品茶。
　　茶葉清香的味道隨著風飄散在院裏，小娘子們畢竟年紀小，餓了這麽長時間，肚子便忍不住咕咕叫起來。
　　馮姑姑突然輕笑出聲：“知妳們餓了，待會兒便能用早膳。只不過要先在院中站會兒，半個時辰後沒動過的便能去用膳，動過的便只能重新開始，明白嗎？”
　　這是要看站功，昨日觀面貌身形走路聲音，今日便要看耐力和身體。
　　想要在這金碧輝煌的長信宮待著，哪怕是粗使宮人，也要有些能耐的。
　　付巧言深吸口氣，定定立在了那裏。
　　這時辰太陽還未出，天色灰蒙，晨風凜冽。
　　薄薄露水浮在發梢，平添三分寒意。
　　如今已是三月，可春卻似遺忘了上京，朱雀大街兩側的楓樹還未覆綠，家家戶戶的火炕也未熄。
　　天氣寒冷，付巧言凍得直哆嗦，加上腹中饑餓難耐，卻是比昨日還要難挨。
　　可她咬牙堅持住了。
　　眼下能站這半個時辰，便有飯吃，未來能多忍壹句話，說不得能活命升天。
　　馮姑姑穿得倒是暖和，她今日還是昨日的衣裳，只不過外面加了壹圈毛領，襯得她更是年輕。
　　大宮女們忙來忙去，壹會兒端來壹盤子豆酥，壹會兒又拎來個小圓暖手，總之馮姑姑雖也坐在外面，卻安然而自得。
　　她發現小娘子們有人偷偷看她，倒也不似昨日那般嚴厲，只淡淡道：“在這宮裏想要成為人上人，其實沒有那麽難，卻也沒有那麽簡單。妳們看我如今坐這裏享受，穿的暖吃得飽，約莫想不到我曾經也在這永巷裏掙紮許多年。”
　　“今日風冷卻無雨，院中無頂卻有墻。我也只讓妳們站著，沒說跪在大雨裏壹天都不準動，這樣比起來，妳們是不是覺得好過壹些？”
　　“挨著吧，能挨過壹時，便能多活壹世。瞧妳們也還算是懂事，待會兒姑姑領妳們吃些好的，可別餓著妳們這些小可憐。”
　　那聲小可憐在她唇齒間回蕩壹二，帶出壹片婉轉的漣漪。
　　這壹次，下面的二十五位小娘子異口同聲答：“諾，馮姑姑。”
　　馮姑姑微微壹笑，面上寒冷全都消失不見，仿佛冰河花開，早春來到。
　　“瞧瞧，這不就懂了嗎？”
　　付巧言聽著她的話，覺得這馮姑姑倒也是個好人。對於她們來說，她不過就是個教引姑姑，話能說到這裏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宮苑深深，永巷破落，宮殿富麗，這裏面到底埋了多少青春枯骨，就連這座巍峨的長信宮自己都說不清了。
　　付巧言垂下眼眸，只要挨過這十幾年光景，她就可以歸家與弟弟團聚。
　　這半個時辰看似十分難熬，但付巧言認真聽著馮姑姑的話，倒也不覺得辛苦。
　　很快，時間便到了。
　　馮姑姑輕輕點點頭，站起身來細致地撫平她那條六福裙：“先都回屋，喝些熱水暖暖手，聽到姐姐們叫了，就趕緊出來。”
　　付巧言跟著隊伍回了屋子。
　　她這間屋子壹共住了十二人，大約都是十來歲的年紀，壹個個沈默寡言，誰都沒心思跟旁人攀談。
　　正當付巧言捧著茶杯暖手之時，壹把細細的嗓子從她身旁傳來：“姐姐，我們在壹個屋呢。”
　　付巧言轉頭壹看，卻正好是宮門外站在她身後的那個小丫頭。
　　只見她正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自己，壹頭烏黑的長發盤成團髻，顯得十分小巧可愛。
　　付巧言輕聲答：“是呢，真巧。”
　　她的聲音還帶著幼童的輕靈，卻又十分溫潤柔婉，再配上那張臉，活脫脫壹個美人胚子。
　　小丫頭又有些呆楞，目光緊緊盯著付巧言，轉都轉不開：“姐姐，妳長得真漂亮。”
　　她年紀小，如今不過八九歲，看起來還是個孩子，說話自然沒什麽顧忌。
　　付巧言剛想叮囑她幾句，就聽旁邊壹把聲音橫插進來：“長得美有什麽了不起？這宮裏最不缺美人，想要走到東六宮，也要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東六宮就是如今隆慶帝最寵愛的幾位妃嬪的住所，這事滿上京人約莫都知道，說話之人是什麽意思，細細壹品便有了。
　　付巧言微微皺眉，轉身看她。
　　不出所料，說話的小姑娘是個美艷長相，年紀同她相仿，倒是身量豐潤，小小年紀便有了起伏，看起來顯得十分成熟。
　　付巧言抿了口茶，淡淡道：“以己度人，自是滿目皆匪。”
　　她這話說得文縐縐，那小姑娘顯然也讀過幾年書，卻並不好此道，此番聽得半知半解更是惱羞成怒。
　　她兩三步跳到付巧言身前，擡起頭使勁瞪她。
　　“要罵就痛快罵，繞來繞去有什麽意思！”
　　瞧瞧，還是個炮仗脾氣。付巧言不想惹是生非，含蓄地沖她點點頭，柔聲道：“這位妹妹莫急，外面姐姐可要叫了，我們先去用膳吧。”
　　她話音剛落，果然聽外面大宮女在叫人，於是收好茶具，整理好衣物姍姍而出。
　　“妳給我等著！”那小娘子跺跺腳，也跟著跑了出去。
　　沒辦法，實在是腹中空空，有什麽架只能晚上回來再吵。
　　馮姑姑這會兒披上了鬥篷，正站在院門那等她們，見小姑娘們十分迅速站好隊，心裏不由有些滿意。
　　這壹批小娘子年紀都不算太小，長得都不錯也聽話，倒是很好調理。
　　她站在門口，壓低聲音道：“現在妳們歸我管，無論去哪裏，只能聽我壹人言，不得亂跑亂鬧胡言亂語，聽明白了嗎？”
　　“諾，馮姑姑。”
　　她點點頭，繡著並蒂蓮的鬥篷蕩起波紋，轉身出了繡春所。
　　離四季所不遠的就是膳堂，永巷的宮人們都在這用膳，男女老少魚龍混雜，是永巷最熱鬧的壹處院落。
　　馮姑姑領著她們過去的時候，剛巧繡冬所的姑姑帶著她們院的小娘子出來，兩人迎頭對上，徑直停在巷中間。
　　“喲，妳馮秀蓮也有回永巷的壹天？當初不是說打死也不回來麽？”繡冬所的姑姑聲音尖利，並不十分悅耳。
　　馮秀蓮掃她壹眼，淡淡道：“蒙皇後娘娘擡舉，這次小選讓我來挑個頭。省得永巷的人粗手粗腳幹不好活計，丟了娘娘的臉面。”
　　對面那姑姑氣得臉青，卻也不敢如何反駁她。
　　馮秀蓮的大名這宮裏誰人不知，那可是皇後娘娘面前的紅人，是宮人中官位最高的尚宮，要是把她得最狠了，那可真沒好果子吃。
　　但曾大春也不是好惹的，她狠狠瞪了馮秀蓮壹眼，轉身示意身後的小娘子跟她等在壹邊，讓馮秀蓮這壹隊人先過去，她才恨恨道：“見到沒，只要妳們能得貴人眼緣，這宮裏還不是橫著走。”
　　然而，這幾十年馮秀蓮吃過的苦她卻不去說，只能看到她衣服上綻放的團繡並蒂蓮和頭上那鳥雀琉璃簪。
　　這邊付巧言跟著馮秀蓮快步走入膳堂。
　　膳堂堂是永巷最大的壹處院落，正屋十分寬敞，裏面豎著擺放十條長桌，看起來很幹凈。
　　剛壹走進這裏便聞到壹股濃郁的南瓜味道，付巧言小心翼翼地咽了咽口水，這南瓜卻是她最愛吃的。
　　雖是粗使宮人，可吃得卻不差。大越皇室是出了名的仁厚，苛待宮女黃門這種事是很少有耳聞的。
　　馮姑姑領她們進去，指著最邊上兩張桌讓她們依次坐好，才對壹進屋便迎上來那姑姑道：“勞煩張姐姐，送些好點的吃食來。”
　　那姓張的姑姑立馬滿臉堆笑，壹個勁點頭道：“那是自然，最好的都給您留著呢。瞧您還是這麽客氣，這聲姐姐我可當不得。”
　　馮姑姑矜持壹笑，沒有多說什麽。
　　很快，飯便上桌了。
　　壹大盆南瓜稀飯，壹籠屜兩合面饅頭，還有兩盤子用香油拌的芥菜頭，聞起來就壹陣的香。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留著最好的等她們，但眼見吃得確實比家裏還要好，付巧言又淡定幾分。
　　能吃飽，就能活下去。
　　壹直到現在，對於進宮的這個決定，她第壹次生出些許滿意來。
　　看看，從小到大她第壹次給自己做主，似乎還不算太差。
　　馮秀蓮恰好坐她們這壹桌，吃食都擺上來，小娘子們餓得眼睛都要發綠，卻沒人敢動。
　　因為馮姑姑還沒發話，她們便不能吃。
　　馮秀蓮看著這些只有十來歲的少女們，心中默默嘆氣：“吃吧，多吃些，這壹天天的難熬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