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玉釧奔喪怨難平，黛玉生疑風波起【中】

　　要問玉釧緣何在此，事情還得從昨天說起。
　　因得了王夫人的賞，送走周瑞家的之後，白父白母竟就商量著要去府裏給太太磕頭謝恩，白家大嫂更是極盡阿諛之能事，只把玉釧的氣的夠嗆。
　　可她畢竟人微言輕，再怎麽反對也無濟於事。
　　下午她和父兄守著靈堂，坐在守哀的草席上越想越氣、越想越是心涼。
　　姐姐因在府裏頗有些體面，壹向最得父母寵愛，玉釧還曾因此心生嫉妒，覺得只有姐姐才是父母的心頭肉，誰知到如今，卻也難逃人走茶涼的境遇。
　　若有壹日自己也這般不明不白的去了……
　　正滿心的淒苦之際，司棋、香菱香菱就奉命送了奠儀來。
　　約莫是知道王夫人先前賞下了五十兩銀子，她二人捎來的奠儀只有三十兩現銀，余下的則折成了白絹六匹、豬羊肉各五十斤。
　　滿院子親朋故舊見了，都說這姐兒倆好大的排場，不過壹個是死後殊榮，壹個是生前體面，前者顯然又不如後者多矣。
　　玉釧當眾接了奠儀，聽著周遭議這些議論，心下登時熨帖的不行，再不復方才的心寒淒苦。
　　暗道父兄兄嫂全都靠不住，自己後半輩子果然還要指著焦大爺！
　　這般想著，她索性也打了謝恩的名頭，跟著司棋、香菱兩個回了焦家，在東廂戀棧逗留到入夜，只等著焦順回來壹訴衷腸。
　　而焦順散了衙之後，滿腦子都是明兒和薛寶釵會面的事兒，莫說是什麽金釧玉釧，連王熙鳳的事情都拋在了腦後。
　　直到進門瞧見壹身孝服的玉釧，淚盈盈俏生生的拜倒在腳下，他這才想起早上還死了個人。
　　伸手將玉釧扶起來，瞧著她白衣素裹的樣子，‘蕉’順不覺食指大動，滿心都是‘人不能、至少不該……’、‘趁熱……’的人性掙紮。
　　恰在這時，外面稟報說是王夫人差了人來。
　　焦順這才稍熄了驕奢淫逸的念頭，示意玉釧先到南屋裏回避，然後召見了前來傳話的仆婦。
　　原以為這是要通知他，明兒什麽時間在什麽地點碰頭來著。
　　不曾想那仆婦進門之後，卻表示太太因金釧的死傷心過度，所以取消了明天的磋商事宜。
　　這也是人之常情，焦順起初也並未懷疑什麽，只隨口問了句要推遲到什麽時候。
　　那仆婦搖頭說是不知。
　　焦順也就沒有再問，準備等過兩日再做計較。
　　但玉釧在隔壁聽了，卻知道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
　　等那仆婦壹走，她就把金釧傳信、寶玉夜奔的事情跟大爺說了。
　　焦順這才知道事情有變。
　　當下把個焦順恨成什麽似的，氣咻咻在屋裏來回踱了幾圈，壹咬牙憤然道：“好個寶二爺，虧我壹貫還禮讓著他！既然他吃著碗裏瞧著鍋裏，平白壞了我的好事，那就不怪我砸了他的鐵飯碗！”
　　遂將玉釧留在家中過夜，壹早又讓她守在林黛玉的必經之路上，只等著林妹妹露面，便行那釜底抽薪之計！
　　……
　　卻說林黛玉見是玉釧攔路，納悶之余也忙上前寬慰道：“妳姐姐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好端端的，誰成想就有這樣的意外……”
　　話還沒說完，玉釧突然屈膝跪以頭搶地，哭喊道：“姑娘，我姐姐實在死的冤枉啊！”
　　林黛玉嚇了壹跳，想起昨兒寶玉的表現，心知這其中必有隱情。
　　然而她雖然好奇，卻也知道這攤渾水輕易趟不得。
　　何況那金釧是王夫人心腹，和自己壹向不怎麽親近，甚至隱隱懷有敵意，若為了給她打抱不平，反給自己乃至寶玉招來麻煩，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當下林妹妹後退半步，冷了俏臉道：“姑娘這是把我當成青天大老爺了？真要有什麽冤要訴，這府裏有老爺太太，外面有順天府衙門，哪裏伸張不得？何苦來為難我壹個弱女子？還是快快起來，各自留些體面的好。”
　　林黛玉說著，作勢就要抽身而去。
　　但玉釧接下來壹句話，卻又把她定在了當場。
　　只聽玉釧哭訴道：“我找姑娘不是為了喊冤，只是怕姑娘和我姐姐壹樣，到死也還被人蒙在鼓裏！”
　　林黛玉轉回身狐疑的端詳了玉釧兩眼，小心試探道：“這是什麽意思，妳把話說……”
　　沒等她把話說完，玉釧就自顧自起身，壓著嗓子神神秘秘的道：“這裏不方便，姑娘且隨我尋個僻靜處說話。”
　　也不等林妹妹反應，她自顧自就鉆進了不遠處的竹林當中。
　　林黛玉略壹猶豫，終究還是沒忍住跟了上去，板著臉道：“妳要是敢戲弄我，瞧我不讓邢姐姐治妳！”
　　“我哪敢戲弄姑娘？實是昨兒……”
　　玉釧見她已入彀中，也便沒再賣官司，直接將焦順刪加工過的事‘實’經過娓娓道出。
　　大體上倒沒多少改動，只是突出了金釧的壹往情深，又將她專門過去賣嘴的事情，說成是催促寶玉討人之余，不小心說漏了嘴。
　　“誰成想寶二爺聽說太太要把寶姑娘許給我們家大爺，當下像是犯了失心瘋壹樣，就要去找太太當面反對這樁婚事。”
　　“任我姐姐百般哀求，寶二爺都不管不顧……”
　　“後來我姐姐被太太趕了出去，又讓盡快配了人家——可我姐姐剛剛失身於寶二爺，真要是許了旁人，日後如何向夫家自證清白？”
　　“沒奈何，只得去求寶二爺千萬給自己壹條活路，誰知、誰知她竟就壹去不復返了！”
　　“府裏說什麽失足落水，可我姐姐明明是去找寶二爺的，寶二爺何等金貴，難道會在那井邊上等她不成？”
　　種種細節都突出了賈寶玉的無情，最後更是映射他有殺人的嫌疑！
　　林黛玉自然不相信寶玉會親手殺人，但是……
　　想到昨兒寶玉哭喊是自己害死了金釧，金釧的死顯然和他脫不開幹系。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寶玉竟是為了反對寶釵和焦順的婚事，才生生害死了壹片癡心的金釧！
　　怪不得他昨兒支支吾吾，始終不肯告訴自己實情！
　　怪不得襲人幾個明明神情有異，偏又都推說不知就裏！
　　怪不得玉釧說是怕自己和她姐姐壹樣，死到臨頭都還被人蒙在鼓裏！
　　卻原來……
　　他心裏果然惦記著那金玉良緣！
　　平素所言所行，不過是哄騙自己罷了！
　　林黛玉壹時只覺得萬念俱灰，胸膛裏仿佛被塞進了壹把燒紅了的鐵鉗，死死鉗住了自己的心臟，似要把那七竅玲瓏心剪成段、壓成粉、再燒成灰！
　　她檀口微張想要說些什麽，卻喉嚨發甜，噗的壹聲噴出滿口血霧，爛木頭似的仰頭便倒！
　　“林姑娘！”
　　玉釧嚇了壹跳，急忙伸手扶住了她，卻見林妹妹緊閉著雙眼，早已經人事不省。
　　這下子玉釧可真慌了，暗道林姑娘不會就這麽壹命嗚呼了吧？
　　有心喊人把她擡回去偵知，卻又怕擔上害死林黛玉的罪名，最後壹咬牙，幹脆拋下林妹妹在竹林裏，自己慌裏慌張的回了焦家報信兒。
　　焦順得了稟報，登時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派玉釧去找林黛玉，壹是想報復賈寶玉壞了自己的姻緣，二來也是想試試能不能趁機撬賈寶玉的墻角。
　　誰成想林黛玉竟就當場昏死了過去……
　　這大冬天的，她壹個身嬌體弱的女子，本就急怒攻心傷了肺腑，若再染上風寒，只怕當場就死了也未可知！
　　有心前去搭救，卻也擔心因此沾上因果。
　　好在他畢竟不是玉釧，另有手腕人脈可用。
　　當下修書壹封，讓香菱送去了寧國府。
　　不多時，就聽說尤氏派銀蝶過府探視賈寶玉，不想半路上撞見暈厥在地的林妹妹，於是喊人將她送回家中診治的消息。
　　焦順這才稍稍放心下來，遂又安排邢岫煙前去探視。
　　傍晚時分，兩眼通紅的邢岫煙才回轉家中，說林妹妹雖然已經醒了過來，卻如同泥胎木塑似的不言不語不吃不喝。
　　這先病了個寶玉，又倒下壹個黛玉，直如傷了賈母兩塊心頭肉，連帶這老太太也病倒了。
　　如今闔府上下都亂的不成樣子。
　　焦順得了這消息，心裏雖覺暢快，卻也擔心黛玉就此香消玉殞，於是讓邢岫煙找出南邊送的補品藥材，選那對癥又珍貴的，壹股腦全都送了去。
　　邢岫煙原就有些疑惑，這壹來終於按捺不住了，拐彎抹角的提醒道：“明兒您還要與薛家商談抵押借款的事兒，如今……”
　　“這事兒休要再提。”
　　焦順把手壹揚，煩躁道：“我跟薛姑娘的姻緣，早被賈寶玉給攪黃了！”
　　他知道以邢岫煙的才智，若壹味欺瞞只會起到反效果，故此便把刪改般的前因後果，壹五壹十的講給了邢岫煙，又道：“玉釧恨他害死了姐姐，反復求我幫著報仇，我正好也被他壞了姻緣，所以順水推舟……”
　　說到這裏，無奈搖頭：“卻不想竟險些害了林姑娘的性命。”
　　邢岫煙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那金釧莫名其妙就死了，賈寶玉又稀裏糊塗的病了。
　　不過隨即她又產生了壹個疑問，於是小心翼翼的試探道：“這麽說，爺只是因為於心不安，所以才想著盡力彌補？”
　　“這個麽……”
　　焦順看了看邢岫煙的神色，知道她多半是猜出了些什麽，幹脆直說道：“彌補是壹方面，另外壹方面也是想著，他賈寶玉既然惦記著薛姑娘，自沒有再耽誤林姑娘的道理。”
　　說著，又正色道：“我實喜林妹妹恩怨分明，又敢作敢為的脾性，更憐她孤苦無依所托非人。”
　　雖然早就有所揣測，可焦順這互換偷家的做法，還是讓邢岫煙檀口微張，壹時不知如何以對。
　　至於焦順說是喜歡黛玉雲雲，她也只信了壹半，且並不怎麽看好此事。
　　猶豫再三，忍不住再次提醒道：“林姑娘和寶二爺自小便在壹塊吃住，這青梅竹馬的情分……”
　　“正因是青梅竹馬，才傷的更深！”焦順打斷了她的話，義正言辭的道：“我這其實是在救林姑娘的性命，否則這回饒過了寶玉，下回只怕更要加倍傷她的心了！”
　　邢岫煙聞言，面色卻禁不住有些古怪，訕訕提醒道：“爺，您、您日後不是還要兼祧麽？”
　　寶玉縱然花心，自家這位大爺又能好到哪去？說是半斤八兩也不為過！
　　“這不壹樣。”
　　誰知焦順理直氣壯道：“林姑娘對寶玉癡心壹片，對我卻未必如此深情——都說是情深不壽，既然感情沒那麽深，傷的自然也沒這麽重。”
　　邢岫煙聽的壹時無語。
　　但這話雖是歪理邪說，可細想倒也不無道理。
　　焦順看出她有所松動，忙趁熱打鐵道：“咱們處了這些日子，爺是什麽樣的人妳也知道，真要是嫁過來，我自然不會苛待了她！”
　　“老爺太太更是慈善人，憑她是官宦之後，正經的千金小姐，就絕不會為難她。”
　　“再加上還有妳這好姐姐掌家，這上上下下壹團和氣的，豈不強過榮國府裏那些勾心鬥角？！”
　　這壹番話，邢岫煙倒不是不能反駁，可她即便再怎麽善良，再怎麽憐惜林黛玉，屁股也只能坐在焦順身上，又怎好壹而再再而三的質疑他？
　　何況這事兒也確實是賈寶玉挑起來的，焦順以牙還牙、玉釧有仇報仇，也都是人之常情。
　　於是邢岫煙微微壹嘆，無奈道：“爺跟我說這麽多，可是要妾身從中做些什麽？”
　　焦順嘿嘿壹笑，上前將邢岫煙攬在懷裏，耳鬢廝磨著道：“果然什麽都瞞不過妳，妳近來多去看顧她些，等她承了情，再暗中漏些口風——這事兒不妨讓司棋來，她壹貫口直心快，失口說出我的心思也不為奇。”
　　“林姑娘壹開始多半未必能接受的了，但至少先給她提供除寶玉外的另壹個選擇，然後咱們再潛移默化……”
　　“再有就是紫鵑、雪雁，她兩個是林姑娘的心腹，若能說的她們倒戈自然如虎添翼——恰好金釧這事兒，丫鬟們最能感同身受。”
　　“可以讓玉釧時常在她們耳旁埋怨寶玉情薄，再適時拿晴雯舉例……”
　　“若這法子有成效的話，爺再從司棋、香菱、玉釧當中選壹個，擡舉做姨娘——當然，肯定越不過妳去——正所謂千金買馬骨，屆時看她們動不動心！”
　　“這些都不用急於壹時，畢竟林姑娘年紀尚小，咱家那院子也還有壹兩年才能蓋好。”
　　聽自家大爺這壹番長篇大論，顯然是早就拿定了主意，邢岫煙心下暗暗苦笑不已，知道這事兒是容不得自己推脫了。
　　既如此，也就只能盡力而為，爭取讓林妹妹心甘情願的嫁到焦家——若能如此，對林妹妹來說，或許也不失為壹個好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