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入營

　　婦人沒認出對面壹群人是官兵，還在前行，嘴裏嘮叨著別人的丈夫都已回家，自己的丈夫卻沒有蹤影，家裏公婆催促，自己不得不夜裏出門……
　　徐礎大聲問道：“娘子可曾聽說過‘吳越王’？”
　　“唉，原本都是泥腿子，不知發了什麽瘋，妳稱王，我也稱王，妳問哪個吳越王？”
　　“姓寧，叫寧暴兒。”
　　聽到這個名字，婦人止步，“妳們是秦州人？”
　　“不是秦州人，只是與吳越王寧暴兒有點交情。”
　　“不在，他不在這邊，可能去別的地方打食了……”婦人轉身要走。
　　不等徐礎下令，三名士兵追上去，嘴裏道：“娘子別走，我們見過壹群人，沒準其中有妳的丈夫。”
　　婦人含糊應了兩聲，越走越快，終究體弱，沒多久就被三人追上，借著月光，婦人認出他們是官兵，不由得大驚，“官爺饒命，我不是反賊，是被……是被迫入營的。”
　　“可妳還能隨便出營。呵呵，沒什麽說的，官兵就是來救百姓的，跟我們走吧。”
　　婦人往地上壹坐，“我腿軟，走不動……”
　　“沒事，我們不要腿，有顆人頭就夠了。”
　　官兵抖壹抖槍，婦人急忙站起，“我跟妳們走，就是爬，也要遠離反賊。”
　　徐礎趕來，再次問道：“妳說降世王占據營地，是真的嗎？”
　　“真的，就在前面不遠，叫臨河鎮什麽的。”婦人見問話者年輕面善，向他湊近，盡量遠離那些手持刀槍的官兵。
　　“妳親眼見到降世王了？”
　　“那倒沒有，但是那些秦州人壹到，所有人都不敢稱王了，搶著去帳裏磕頭。”
　　看來婦人沒在這件事上撒謊，徐礎又問道：“吳越王寧暴兒呢？也去拜見降世王了？”
　　“這個我真不知道，但是寧大王離臨河鎮應該不遠，聽說前天他還屠了壹座營地……”說起寧暴兒，婦人露出明顯的膽怯，聲音微微發顫。
　　“鎮裏有多少人？”
　　“幾千？幾萬？進進出出的，說不準。官爺開恩，放我回營叫上父母、幼子，壹塊投奔官府。”
　　士兵們冷笑，都看向徐礎，想看年輕的公子如何回答。
　　徐礎當然不能就這樣放人，也不能帶著壹群急於回頭的士兵前去冒險，對向導說：“帶她回應城，要活人，不要死人，交給周參軍。”
　　“嗯。”向導應了壹聲。
　　“我今晚若不回營，父母得急死……”婦人還要求情。
　　徐礎無法回答，幹脆不答，要過韁繩，取出裝有珠寶的小包裹，扔給向導，“說好的賞錢，帶去給隊正，告訴他，不必等我，回城去吧。”
　　士兵們無不驚訝，尤其是向導，“這個……我……隊正說了，必須帶公子安全回去。”
　　“不是妳們拋棄我，是我自己選擇獨自前往敵營，有這位娘子給妳們作證，隊正不會不信。”
　　士兵們互相看看，壹人道：“那公子小心些，我們就回去啦。”
　　徐礎翻身上馬。
　　士兵們催促婦人上路，婦人還要向公子再說幾句，公子卻已策馬跑遠。
　　“他這就是去送死。”向導喃喃道。
　　“聽說他刺殺過皇帝。”
　　“吹牛吧，瞧他的身板，殺只雞都難為他。”
　　“咱們快走，反賊追上來，咱們都得跟著死。”
　　壹行人押著婦人往回去，路上商量著如何分配賞錢，向導死活不肯再拿出包裹，必須交到隊正手中。
　　從晉陽借兵五百，到了最後，還是只剩徐礎孤身壹人。
　　但他心裏至少有點底，不怎麽害怕，驅馬直奔臨河鎮。
　　叛軍還不習慣嚴格的紀律，壹路上到處都有燒殺搶掠的跡象，卻沒有斥候，更沒有哨所，徐礎直接來到營門前，途中遇到過幾夥人，他不停馬，也不詢問，對方頂多看他幾眼，竟然也不阻攔。
　　說是營地，其實連道正經的圍柵都沒有，直接占據臨河鎮，鎮上原有壹圈土墻，已被毀壞多半。
　　婦人說不知營裏有多少人，的確是實話，沒人能點清數目，眾人搶到房子住房子，搶不到的就建帳篷，甚至席地而居，各家自保，再與相熟人家結成壹夥，彼此扶持，夥與夥之間界限分明，越界者必遭圍攻。
　　徐礎騎馬進營，沒走多遠就犯下錯誤，闖進壹夥人的地盤，立刻有十余名年輕男子圍過來，手裏都拿著刀槍或者棍棒。
　　徐礎急忙撥馬離開，見路邊有壹名老者蹣跚而行，低頭在找什麽，上前問道：“老丈，請問吳越王的營地在哪裏？”
　　老者擡頭看了壹眼，“誰？”
　　“吳越王寧暴兒！”徐礎擡高聲音。
　　老者本來就駝背，這時縮成壹團，邁步就跑，意料不到地迅捷。
　　徐礎只得繼續向鎮中前進，見兩邊的房屋極少完整無缺，哪怕只剩壹面斷墻，旁邊也聚集不少人，就地生火，有的在睡覺，有的在小聲嘀咕，老弱婦孺居多，青年男子不過二三成。
　　這樣的叛軍不堪壹擊，哪怕面對數千官兵，也會壹敗塗地，徐礎心裏納悶，朝廷至少能派出八萬西征大軍和數萬禁軍，怎麽直到現在也沒能平亂？
　　很快，他找到壹些原因。
　　鎮子中心的幾所宅院保存較好，周圍有人巡邏，徐礎剛壹靠近，就被攔下。
　　幾支火把伸過來，徐礎發現自己陷入包圍。
　　“妳是哪家的？來這裏幹嘛？”壹人問道。
　　“吳越王寧家的。”徐礎隨口道。
　　火把稍稍退去，徐礎能夠看清狀況，前後至少有三十人，裝扮各異，頭上卻都裹著壹塊頭巾，巾上畫著大大小小的萬字符，有多有少，似乎代表著級別。
　　壹名三十多歲的壯漢擠過來，從身邊人手中奪過火把，又伸到徐礎面前，“寧暴兒派妳來的？”
　　“對，來見降世王，談談如何擊敗官兵。”
　　那人大笑，其他人也跟著笑，只有徐礎不笑。
　　“姓寧的小子瘋啦，派壹個小白臉來見降世王。妳有什麽本事？壹個能打幾個？”
　　“我有滿腹韜略，可以壹敵萬。”
　　眾人笑得更加大聲，有人伸手拉扯馬上的小白臉，“來來，讓我試試怎麽個‘以壹敵萬’法。”
　　徐礎正要縱馬沖出人群，遠處有人喝道：“何事聚眾？忘了剛立下的規矩嗎？”
　　“寧暴兒派來壹個小白臉，說什麽能夠‘以壹敵萬’。”
　　徐礎大聲道：“降世王欲平天下，何以拒見天下之士？”
　　笑聲又起，外面那人卻呵斥眾人，命他們各回原來的位置。
　　徐礎跳下馬，見迎面走來壹人，中等身材，微胖，四十歲上下，身穿甲衣，頭上無盔，也是壹頂青巾，上面畫著的萬字符比別人更多些，身後跟隨五六人，有人手持火把，替他照路。
　　“在下洛陽書生徐礎，敢問閣下怎麽稱呼？”
　　“在下姓甘名招，秦州人士，現為降世軍左路統領。”
　　兩人互相打量幾眼，甘招道：“先生果真是吳越王派來的？”
　　“嗯，眼下形勢紛紜，吳越王派我來求和，壹家人不打壹家人，共同對外。”徐礎猜到寧暴兒必然與秦州降世軍不和，而且叛軍之間不會有兵符壹類的東西。
　　甘招露出喜色，果然沒有追問，拱手道：“徐先生來得正是時候，請隨我來。”
　　“有勞甘統領。”
　　走出沒多久，兩人話還沒說上幾句，對面又來壹夥人，個個握著出鞘之刀，當先壹名又高又壯的漢子道：“寧暴兒派人來了？正好，讓我砍壹刀撒撒氣。”
　　甘招上前，他的人圍住徐礎以為護衛。
　　“劉將軍，兩國交兵不斬來使，何況寧暴兒是自家人……”
　　“呸，有他那樣的自家人嗎？大家都去王號，就他壹個不肯，還搶咱們的糧食，降世王原諒他，我也不肯。”
　　甘招攔住劉將軍，小聲勸說多時，劉將軍終於大聲道：“先饒他壹條小命，說得不對，務必讓我先砍。老子的刀今天還沒發利市呢……”
　　甘招回來向徐礎道：“先生別在意，壹群粗人，不懂待客之道。”
　　“英雄不問出處，值此亂世，正需要膽大有力之人。”
　　甘招向幾名隨從笑道：“還是讀書人會說話，咱們想成就大事，必須找壹批讀書人，吳越王已經走在前面了。”
　　壹名隨從道：“三叔，別總說‘吳越王’，當心惹麻煩。”
　　“順嘴了。”
　　徐礎被帶到壹間屋子裏，與十幾名叛軍士兵擠在壹起，甘招自去向降世王通報。
　　有人分給徐礎壹塊烤得半焦的肉，他也是餓了，拿在手裏吃了壹半。
　　這些人都是甘招的部下，談論內容無非是哪裏有糧、哪裏有官兵，糧食要奪，官兵要躲，沒人關心更長遠的事情，只想著明天怎麽才能吃飽。
　　徐礎偶爾插話，很快打聽明白，潼關還在官兵手中，降世軍建了壹批木筏，從上遊過河，想要包圍潼關，結果撞上造反的河工，壹邊打壹邊收編，離潼關反而越來越遠。
　　至於甘招，原是秦州的壹名地方小吏，因為平定不了本地叛亂，幹脆加入降世軍，頗受降世王薛六甲的器重。
　　足足半個時辰之後，甘招來找徐礎，“先生隨我來，降世王這就見妳。”
　　鎮裏有壹座衙門，降世王就住在公堂裏，只點壹支火把，影影綽綽照見壹屋子的將士，徐礎剛壹進去就被人按倒，甚至沒看清降世王的模樣。
　　“寧暴兒派妳來求和？”堂上有聲音問道。
　　徐礎拒絕屈服，掙紮站起，大聲道：“對，只要降世王去掉王號，俯首稱臣，吳越王願意既往不咎，饒妳們所有人壹命。”
　　過去幾個月的經歷讓徐礎明白壹個道理：有時候恐嚇比講道理更有用。
　　只要對方肯吃這壹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