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二章 橘枳

　　入塞以來，賀榮軍隊第壹次遇到強硬的障礙，前方的壹座小城拒絕投降，將前去招降的使者從城墻上扔下來，再有靠近者，二話不說，必以弓弩射之。
　　單於不打算在此地浪費時間，留下壹部分賀榮騎兵以及大批冀州新征來的士兵與民夫，全權委托給賀榮平山，“三日之內攻下此城，前去晉陽與我匯合，免妳仆隸之身，有重賞。五日之內奪城，免仆隸，無賞。七日之內奪城，無功無過，仍是仆隸。超過七日，不知道妳還有什麽臉面來見我？”
　　賀榮平山既羞愧又興奮，他知道單於不喜歡表面功夫，因此只是鄭重地點頭，說了聲“遵命”，再無其它言辭，在心裏暗暗發誓，要在最短時間內攻奪此城，不惜代價。
　　大軍在城外駐紮壹晚，以壯聲勢，單於夜裏出去巡營，突然想起兩名顧問，派人將他們喚來。
　　“此城雖小，但是地處要沖，必須盡快奪下，以免我後顧之憂，妳二人可有妙計立下此城？”
　　寇道孤先開口，“此城所依仗者，無非是晉王之援，單於親率大軍北上進攻晉陽，便是妙計，城中將士壹旦得知救援無望，自然投降。”
　　單於微笑道：“攻城奪寨，實非寇先生所長。徐礎，妳今天還要說點什麽嗎？”
　　徐礎上前兩步，也望向小城，“說幾句，算在明天吧。”
　　“嘿，得我覺得有用才行。”
　　“此城名為應城，位置確實緊要，晉王當初曾以此城作為南下的根基，對城墻重加修葺，糧草積蓄頗多。”
　　單於點頭，“嗯，怪不得不願投降。我命平山三日奪城，妳以為如何？”
　　“強人所難。”
　　“哈哈，我知道妳想說什麽，無非是我們賀榮人不擅攻城，以己之短攻敵所長，難以立功。但我偏要迎難而上，既然入塞，今後少不得會頻繁遇到攻城之事，而且只會更難。我對平山寄予厚望，將冀州工匠全留下來，就是要讓他學會攻城，日後可堪大用。”
　　賀榮平山不在附近，但是單於周圍的壹些隨從自然會將這些話轉給左神衛王，以博壹賞。
　　有些時候，背後不經意的幾句誇獎，比當面的重托更有效果。
　　徐礎暗暗稱贊，微笑道：“學會攻城當然是好事、要事，但不必刻意為之。我曾在此城中住過數日，認得幾個人，願為單於勸降，無需三日，半日便夠。”
　　寇道孤想要開口，馬上又忍住。
　　單於扭頭看向徐礎，“妳又想勸降？”
　　“恰好城中也有故人。”
　　單於想了想，“不必，壹路勸降，難顯軍威，賀榮騎兵也該舒展壹下筋骨，冀州人也該為他們的皇帝做點什麽。”
　　“擊敗強敵，方顯軍威，應城小而無名，難副單於所望。冀州軍民如今只認單於……”
　　單於笑道：“夠了，妳說的話有些道理，可以算入明天，但我意已決，不會再改，就這樣吧。”
　　徐礎只得閉嘴。
　　回到帳篷裏，徐礎不由得嘆息壹聲。
　　昌言之問道：“公子遇到什麽事了？”
　　“不是我，是應城。”
　　“應城如何？”
　　“單於命賀榮平山三日內奪城，平山立功心切，必然不擇手段，此壹戰，雙方必然損傷慘重。”
　　“這種事情誰也管不得，打仗嘛，必有死傷，而且少不了。公子雖說心善，畢竟是稱過王的人，似乎不必太過在意壹座小城吧？”
　　徐礎笑笑，“妳說得對，我該想得更遠壹些。這兩天可有其它地方的消息？”
　　昌言之搖頭，“賀榮人只關心自家的事情，不談其它。”
　　“嗯，談與不談，事情總在發生，九州域內，必不至於處處安靜。休息吧。”
　　次日壹早，賀榮平山準備攻城的同時，單於帶領大軍拔營出發，徐礎上馬離開時，遠處轟鳴聲不斷，似乎要將應城碾為平地。
　　晉王的確沒有完全相信單於，早已在沿途布下重重防線，又過壹天，賀榮軍隊遭遇極其頑強的抵抗，經過半日苦戰，雖然獲勝，行軍卻因此變得緩慢。
　　單於對晉王多了幾分尊重，當晚召集諸大人，重新布置攻勢，更加詳細而具體。
　　徐礎與寇道孤守在外圍，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頗有些無聊。
　　張釋虞來得稍晚壹些，自覺站到徐礎身邊，沈默壹會，小聲道：“好消息。”
　　“哦？”徐礎知道，所謂的好消息只會與張釋虞本人相關。
　　“歡顏派人送信來，說她正想辦法……讓我回去，還說不會等太久。”張釋虞臉上露出壹絲笑意，他太想與人分享這個好消息了。
　　“恭喜。”
　　“終於……”這裏是單於議事的大帳，張釋虞不敢抱怨，改口道：“終於可以看到家人了。”
　　“濟北王與朝廷匯合了？”
　　張釋虞壹楞，“啊……父親還在梁王手裏，壹直被留在東都，梁王不敢將他怎樣。”
　　“皇後想必出力不少。”徐礎小聲笑道。
　　皇後是單於的親妹妹，她若想要回丈夫，單於不得不加以考慮。
　　張釋虞咳了壹聲，不願承認，但又無法否認，半晌才道：“兄妹情深，單於還是很喜歡這個妹妹的。”
　　張釋虞沒提自己的妹妹，徐礎也沒問，過了壹會，他道：“歡顏郡主已經攻到晉陽了？”
　　“她怎麽可能親自帶兵？她留在漁陽，另派他人與賀榮騎兵壹道由飛狐口攻入並州，如今離晉陽已經不遠，就等單於北上，形成合圍之勢。要說單於這壹招的確厲害，晉王這壹次必亡無疑，群雄將要減少壹位，對天成是件好事。”
　　張釋虞頻頻點頭，好像他參與了整個過程。
　　“其它地方有何消息？”
　　“其它地方？”
　　“秦州、漢州、江南諸州。”
　　“有消息吧，歡顏的信中沒提起過，妳問單於啊。”
　　單於關心天下大事，每日都會接到大量情報，但是不會道與外人，徐礎即便就站在旁邊，也聽不懂。
　　“我和單於沒那麽熟。”徐礎笑道。
　　議事結束，單於將中原人叫過來，先對皇帝說：“我妹妹想妳了。”
　　張釋虞強抑心中興奮，回道：“我也很想皇後，但是國事為大，家事為小，天下未平，只好讓皇後多等壹陣。聽說皇後在漁陽很安全，單於可以放心。”
　　單於笑道：“皇帝能存此意，我心甚慰，我原本是要與皇帝攜手共定天下，待九州重歸舊主之後，再將皇後接來。”
　　張釋虞心中壹驚，臉上不敢表露，只得道：“能與單於征戰四方，亦是我願。”
　　“不過我妹妹說得對，平定天下說快很快，說慢也慢，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總不能讓妳們夫妻總是分離。這樣吧，待我攻下晉陽，平定並州之後，將皇帝送還漁陽，妳夫妻二人好好團聚，等我重整軍旅，再次發兵時，皇帝過來與我匯合。”
　　雖說不能立刻離開，張釋虞已感滿足，忙道：“單於為兄，壹切盡聽單於安排。”
　　“哈哈，壹家人好說話，皇帝早些安歇，不可太過勞累。與我妹妹團聚之後，還要多加努力，早日生個太子外甥。”
　　張釋虞臉上飛紅，“我會努力。”
　　皇帝離開，單於向兩名顧問道：“皇帝是個好人，我原有些疑慮，要不要全力援助天成，與皇帝相處這段時日，我再不做它想，中原皇帝只能是他。”
　　這雖是稱贊，聽上去卻更像是貶低與蔑視。
　　徐礎沒說什麽，寇道孤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皇帝留在單於身邊是個‘好人’，離開單於就未必了。”
　　“寇先生是中原人，卻不說自家皇帝的好話——妳說什麽橘？什麽枳？”
　　“我是中原人，但是九州已無共主，人人擇君而侍，我選擇單於，而不是皇帝。至於橘、枳，乃是中原的壹句俗語，橘本生於淮南，味甜，壹旦移植淮北，水土變化，橘味亦變苦澀，被稱為枳。人也如此，壹旦挪換地方，好壞或許就會轉變。”
　　單於大笑，“中原人想得總是太多，不過很有道理，我記下了，但我說過的話不會改變。看皇帝怎麽做吧，他若壹直做橘，我很高興，他做變成枳，我亦有辦法對付。”
　　單於看向徐礎，“妳與晉王也很熟？”
　　“曾經結拜為兄弟，晉王排三，我排第四。”
　　“中原群雄妳都認得？”
　　“多少都有接觸，唯有淮州盛家人來往不多，只見過老將軍盛軒。”
　　單於點頭，“就憑這壹點，妳會很有用處，上天將妳送我這裏，必有用意，但妳願意做橘，還是做枳？”
　　徐礎笑道：“我做樹葉，該盛時盛，該枯時枯，該落時落。”
　　單於大笑，隨即正色道：“妳今天本不必再說什麽，但我還是要問，答與不答，隨妳。”
　　徐礎點下頭。
　　“憑妳對晉王的了解，他的抵抗會越來越堅決嗎？”
　　“晉王也是心懷天下的人，進退戰和，要依天下形勢而定，而不止是並州壹地。”
　　“嗯，此話有理。我再問妳，吳州寧王妳可認得？”
　　“很熟。”
　　“正好，他派人送來壹封降書，願意奉我為主，還送來壹些禮物，妳說說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該接受還是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