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六章 眾叛

　　從尹甫這裏告辭，徐礎望壹眼遠處的中軍帳，火把映照，似有人影晃動，除此之外，別無異常。
　　陰謀總在不經意間發生，無論事後的描述有多麽的緊張與激烈，當時卻都力求無聲無息——只有受害者除外。
　　徐礎猶豫片刻，沒有去往自己的住處，而是走向張釋清的帳篷。
　　兩人的帳篷相距不遠，徐礎剛壹走近，從旁邊的帳篷裏走出兩名女兵，看見是他，又縮了回去。
　　徐礎忽然想起夜色已深，張釋清很可能已經睡下，於是轉身要走，旁邊的帳篷裏傳來壹個聲音：“公主沒睡，燈還亮著呢。”
　　徐礎沖旁邊帳篷笑了笑，大聲道：“徐礎求見公主。”
　　帳中等了壹會才傳出張釋清的回話：“請進。”
　　徐礎走進帳篷，見張釋清在床上正襟危坐，壹臉嚴肅，於是笑問道：“妳……這是在做什麽？”
　　“我沒做什麽啊，妳為何有此壹問？”
　　“夜至二更，妳點著燈卻什麽都不做，就是這壹點奇怪。”
　　張釋清低頭看壹眼空空的雙手，冷淡地說：“發呆不行嗎？”
　　“當然可以。”徐礎坐在旁邊的小凳上，“我來妳這裏避難。”
　　“咦？”張釋清立刻來了興致。
　　“待會劉有終可能會來找我‘興師問罪’，我今晚不想見他。”
　　“晉王的使者？妳做什麽事情得罪他了？”
　　“和妳壹樣，什麽都沒做，別人做的事情，但是他會怪罪到我頭上。”
　　“告訴我詳情。”
　　“待會妳就能知道。”
　　張釋清哼了壹聲，卻不想等到“待會”，於是道：“妳告訴我詳情，我就告訴妳我在做什麽。”
　　“嗯……好吧。”徐礎將尹甫借助冀州將領除掉楊彤彩的計劃大致說了壹遍。
　　張釋清聽完之後長長地哦了壹聲，“妳壹點也不無辜，劉有終應該找妳算賬。”
　　徐礎笑道：“連妳也這麽想，那我更要‘避難’了。”
　　“妳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經常有。”
　　“所以妳不肯稱王？”
　　徐礎沒有回答，“輪到妳了。”
　　張釋清臉上微微壹紅，從身後拿出壹張紙，“我在看這個，金聖女寫給妳的‘休夫書’。”
　　徐礎在身上摸了壹下，吃驚地說：“妳什麽時候拿去的？”
　　“妳沒帶在身上，就放在帳篷裏，我去找妳，妳不在，我就順手……妳應該好好保存，不該隨便放置，萬壹丟了呢？”
　　“好吧，是我的錯。妳不是早就看過了嗎？”
　　“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我這回重看是要欣賞壹下，金聖女雖然沒有文采，但是文章寫得不錯，深得我心，尤其是這壹句‘初見時無情，分別時無意，君居幽谷，我住山巔，從此不必相見，各得其所’。”
　　“這句有什麽特別？”
　　張釋清笑道：“金聖女畢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妳居幽谷，她住山巔，豪氣不輸男子，比我厲害多了。”
　　“她說得倒也沒錯，我最後的歸宿，很可真是壹座幽谷，妳能受得了嗎？”
　　張釋清臉壹沈，“我回冀州見家人，沒說要和妳住在壹起。”
　　“歡迎妳經常去谷裏玩耍。”
　　張釋清垂下頭，正要說話，外面突然傳來壹片嘈雜聲。
　　兩名女兵立刻跑進來，不等她們開口，徐礎道：“守住門口，不要離開，不許外人靠近，休管他人閑事。”
　　“是。”女兵退出，與另外兩人，共是四人守在門口，忐忑地望著跑來跑去的人影，很快聽明白發生的事情，互相望了壹眼，心中更加忐忑。
　　張釋清已經得到提醒，因此並不驚慌，擡頭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跟妳住在壹起，算什麽身份呢？”
　　“夫妻啊。”
　　張釋清臉上壹紅，看壹眼手中的書信，受到鼓舞，“我也寫過‘休夫書’啊，比金聖女還早，她壹見面就因為這件事誇過我。”
　　“金聖女休夫，我則休妻，兩廂情願，互不虧欠。妳的休夫書，我不認，妳自己呢？”
　　張釋清想了壹會，“如果‘幽谷’是像思過谷那樣，我……可以住進去。”
　　徐礎笑著點頭。
　　“徐礎……”帳外傳來壹個狼嚎似的聲音。
　　徐礎噓了壹聲，等外面的叫聲消失，他說：“劉有終是個聰明人，明天壹早他就會恢復正常。”
　　“真是奇怪。”張釋清盯著徐礎。
　　“怎麽了？”
　　“妳明明不像是陰險之人，為什麽……想出這麽多陰謀詭計？”
　　“比如……比如繽紛，她若是不小心掉進爛泥潭裏，周圍沒有別人，妳會不會跳進去救她？”
　　“她為什麽如此不小心？”
　　“只是比如。”
　　“當然要救，但是救上來之後，我要好好笑話她壹陣。”
　　“所以妳不在意弄臟衣裙？”
　　“為了救人，還在意這些？妳要救誰？”
　　“我要救‘名實合壹’。”
　　張釋清壹楞，“我不跟妳說了，盡拿怪話敷衍我。”
　　徐礎笑而不語。
　　張釋清突然明白壹點，但是與“名實”無關，“我怎麽覺得妳對冀州軍也沒安好心？”
　　“怎麽說？”
　　“楊彤彩被除掉，表面上尹大人受益，可我仔細壹想，冀州將領接連兩次叛上，此風壹開，這批將士怕是再不能為朝廷所用。”
　　“說得有道理。”
　　“妳故意的？”
　　“我勸過許多人，壹些成功，壹些不成功，從中我明白壹個道理：故意勸人往往難以成功，順勢而為才是上策。”
　　張釋清輕嘆壹聲：“尹大人壹向以德性立世，如今也生出用計之心，天成朝廷真是……算了，我又不是歡顏，管不了朝廷。”
　　“這也叫順勢而為。”
　　“這叫無可奈何。”張釋清聽外面已經安靜，“妳可以走了，不用在這裏‘避難’。”
　　徐礎起身告辭，“說定了，咱們還是夫妻？”
　　張釋清點下頭，急忙補充道：“必須回到冀州，見過我的父母之後……再說。”
　　徐礎笑著告辭。
　　營中發生重大變故，整晚不得消停，徐礎卻能置身事外，在帳篷中踏實地睡了壹覺，次日壹早醒來，發現營中已經安定，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尹甫仍以朝廷使節的身份監軍，另外壹名將軍代替楊彤彩掌兵。
　　第壹批將士離營上路，直奔並州，剩下的也在準備，兩日之內全要拔營。
　　將近午時，劉有終又來拜訪，壹進帳就含笑拱手，全然沒有怒意，“恭喜四弟又立奇功。”
　　徐礎故作不解，“哪來的‘奇功’？”
　　“經過昨晚之事，尹大人完全掌握冀州軍，他肯定十分感謝四弟。”
　　徐礎微笑道：“原來大哥是說昨晚的事情。”
　　“嗯。”
　　“營中發生這樣的事情，令人遺憾，但是與我無關。”
　　“真的？”劉有終並不相信。
　　“楊彤彩與麾下將領早有矛盾，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用得著我從中挑撥嗎？”
　　劉有終進營不久就察覺到將帥不合，對徐礎的話不由得相信幾分，笑道：“可能是我多心了，不管怎樣，四弟與尹大人同為範閉弟子，大家都說尹大人對四弟十分器重。”
　　“偶爾邀我聊天，論道談玄，確實比較說得來。”
　　劉有終拱手上前，懇切地說：“四弟這回無論如何也要幫我，不不，幫晉王壹個忙，事關生死存亡，四弟切莫推脫。”
　　“大哥怎麽突然說出這種話？我手中無兵無糧，如何幫得了遠在並州的晉王？”
　　“四弟有所不知，昨天我與楊彤彩談妥結盟之事，已經派人去向晉王送信，讓晉王傳令打開邊關，放冀州軍進入並州……”
　　“既然結盟，這是應當的。”
　　劉有終滿臉急迫，“可是尹甫……尹大人另有主意，他不想結盟，他雖然沒對我說，但是我已得到確切消息，今天出發的冀州前鋒，壹入並州就會奪取關卡，等大軍趕到，壹同前往晉陽。”
　　“晉軍正與梁軍對峙，冀州軍若是插上壹腳，的確不好對付。”
　　“說的就是這個，而且晉王以為兩軍結盟，防備不嚴……四弟，我求妳了，去跟尹大人說說，勸他改變主意。”
　　“大哥應該明白，像咱們這樣的人，勸順不勸逆，尹大人若是心意已決……”
　　“未決。”劉有終急忙道，“據我所知，軍中仍有許多將領願意與晉王結盟。”
　　“大哥見過尹大人？”
　　“剛剛見過。”
　　“妳是怎麽說的？”
　　“我說梁王狼子野心，奪占冀州，羞辱朝廷，又要吞掉並州，幸得晉王及時返回，才沒讓他得逞。尹大人此時進攻晉陽，親者痛，仇者快，無異於幫助梁王篡位。”
　　“尹大人怎麽說？”
　　“他什麽都不承認，跟我虛與委蛇，不肯放我離開。”
　　徐礎想了壹會，“好吧，我去見尹大人，但是能否勸成，我亦沒有把握。”
　　“四弟出馬，必定成功。”
　　徐礎不動，劉有終又道：“成與不成，我都替晉王感激四弟。”
　　徐礎單獨去求見尹甫。
　　尹甫壹晚未睡，剛剛送走幾名將領，聽說徐礎求見，立刻召進來，屏退隨從，笑道：“比預料得還要順利，楊彤彩眾叛親離，連他的侄兒、外甥都要殺他。”
　　“但是許多將領仍希望與晉軍結盟。”
　　“嗯，我知道，等冀州軍將晉、梁壹同掃除，疑慮自然消除。”
　　“軍心不穩，易生變故，尹大人這時候不可向部下隱瞞實情。”
　　“隱瞞？”尹甫露出壹絲訝色。
　　徐礎拱手道：“我只提醒尹大人壹句，絕不多問，亦不會亂說。告辭。”
　　“別走。”尹甫想了壹會，“不止晉王派人過來尋求結盟，還有壹位派人暗中來訪，別人都不知道。”
　　“嗯。”
　　“徐先生聽說過汝南城主鮑敦嗎？”
　　“聽說過。”徐礎沒說自己認識此人。
　　“只要冀州軍進攻晉陽，鮑敦會立刻除掉梁王。但這是我們達成的密計，應該宣之於眾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