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在己

　　宋取竹向妻子笑道：“我還沒認輸。”又向徐礎道：“‘誘餌’我已經吞下壹半，妳可以扯線了——將妳真正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吧。”
　　“前有並州大軍，後有賀榮鐵騎，襄陽危在旦夕，楚王若去援助襄陽，可有退敵之策？”
　　宋取竹又向妻子道：“瞧，這就開始了。”
　　“可他問得很有道理，前往襄陽雖然能得到壹些糧食，可是妳只有三千人，憑什麽擊退強敵？”
　　“我現在是走壹步算壹步，徐礎卻已想好十步、百步，不知要將我引向何處。”
　　“妳有更好的選擇？”麻七姑問。
　　“暫時沒有。”
　　“既然如此，有人給妳指引方向，妳為何不肯接受？”
　　“呃……”宋取竹自己也有點糊塗，看看徐礎，再看看妻子，小聲道：“我不相信他，而且我壹直想自己找個方向。”
　　“要麽會用人，要麽被人用，召集這麽多的將士，妳卻想自己獨攬壹切？既然如此，妳就該遣散部下，自己找地方去想，別耽誤別人。”
　　宋取竹撓撓頭，向徐礎笑道：“我這位新夫人怎麽樣？”
　　“楚王挖到寶藏了。”
　　“哈哈，早知夫人聰慧有識，兩年前我就該娶妳。”
　　“那是因為兩年前妳只看容貌不看人，今天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宋取竹再次看向徐礎，“我若守襄陽，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分兵守衛要隘，不是修城、囤糧，不是堅壁清野，不是征兵收民，而是借四方之勢。”
　　“如何借勢？”
　　“宣告天下，進攻襄陽者，非是晉軍，而是賀榮大軍，九州安危，在此壹戰，憑此借勢則名正言順。然後我要聯絡天下群雄，共赴襄陽之難。”宋取竹向妻子道：“嶽丈能來嗎？”
　　麻七姑猶豫壹會，回答時卻極肯定：“能。”
　　“徐公子從夷陵城來，想必楊摸魚也願援襄，老實說我有點意外，但這終歸是件好事。得麻、楊兩軍，則陳、奚可說動，陳、奚踴躍，則漢、益、洛三州或可舉旗，再遠壹些，淮、吳兩州聲援，秦、並、冀三州動搖，晉軍必懼，單於必慌，則襄陽可守。”
　　“楚王是要將襄陽之戰，變成九州之戰？”
　　“賀榮人勢不可擋，又挾北方三州兵馬以為前驅，不以‘九州之戰’迎之，則毫無勝算。”
　　徐礎起身，拱手道：“楚王高見。”
　　宋取竹面露得意之色，向妻子道：“我也有幾分本事。”再向徐礎道：“妳覺得我有幾分勝算。”
　　“壹分也無。”
　　“咦？妳說‘高見’是在嘲諷我嗎？”
　　“非也，楚王所言，確為高見，但是紙上談兵，難有實效。”
　　宋取竹毫無怒意，笑道：“夫人說要麽會用人，要麽用於人，我做前者，妳做後者，我會紙上談兵，如何實施則是妳的事。徐公子能做到嗎？”
　　徐礎也猶豫壹會，然後肯定地說：“能。”
　　“洗耳恭聽。”
　　徐礎依然站在那裏，“首先，楚王之號必須去掉。”
　　“咦，妳自己退位就算了，還要算我學妳？不可能，我寧願做死楚王，不做活宋取竹。”
　　“楚王前兩天還說願用名號換取糧食。”
　　“那是因為我知道妳沒有糧食，妳若是真拿出來，我不會接受。”
　　“君無戲言，楚王卻拿自己的名號開玩笑，難以服眾。”
　　“人人稱王，為什麽我不能？”
　　“人人稱王，則人人自立，楚王既然要打‘九州之戰’，需要先從消除‘自立’開始。”
　　宋取竹向妻子道：“我就知道徐礎的‘誘餌’不好吞，瞧見沒有？我還壹點好處沒得著呢，他就讓我先放棄最大的好處。”
　　麻七姑卻不支持丈夫，“妳這個楚王原本就是有名無實，棄之無妨。”
　　宋取竹瞪大雙眼，“夫人，我若不做楚王，連妳的地位也會下降。”
　　“我現在很高嗎？”
　　宋取竹幹笑兩聲，向徐礎道：“好吧，假如我肯放棄楚王之號，然後呢？”
　　“既不稱王，就要向他人稱臣。”
　　宋取竹立刻搖頭，“宋家與天成朝廷有仇，我不向天成稱臣。”
　　“不是天成，而是陳病才或者奚耘。”
　　“這不是壹回事嗎？兩人都打朝廷旗號，向他們稱臣，我的地位反而更低壹層。”
　　“與楚王的名號壹樣，陳、奚亦是有名無實，向其中壹人稱臣，算不上投靠天成。”
　　“我對徐公子的意圖可是越來越懷疑了。”
　　“楚王前則寫信挑戰單於，後則大言九州之戰，卻什麽都不願舍棄，這不止是紙上談兵，乃是沽名釣譽。”
　　宋取竹臉上第壹次露出怒容，很快消失，笑道：“好吧，假設再聽妳壹次，我該向哪家稱臣？”
　　“這就要交給我了，我去見陳、奚二人，誰肯立即出兵襄陽，楚王向誰稱臣。”
　　“合則妳讓我吞下誘餌之後，再拿我誘餌，然後壹步步騙下去——到了最後，我豈不是只能做名小卒子？”
　　“若是做小卒子能換取九州之兵盡赴襄陽，楚王願意嗎？”
　　“我先問壹句。”
　　“請問。”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不找別人？妳從冀州壹路來到荊州，途中想必遇到不少豪傑，便是這小小的夷陵城內外，也有四家，為什麽非得是我放棄名號？”
　　“因為只有楚王曾經寫信挑戰單於。”
　　“我跟妳說過，那是壹時糊塗。”
　　“壹時糊塗也好，深思熟慮也罷，總之楚王有這個宏圖遠誌，方能忍眼下的壹時之辱。”
　　宋取竹苦笑，“說真的，咱倆不熟，不過是在思谷裏有過壹面之緣，妳是讀書人，我是半個讀書人，妳不用這麽高看我。算了，我也不跟妳‘假設’了，我不會放棄王號，但我會率兵前往襄陽，先混幾頓飽飯再說。在晉軍攻來之前，我會逃之夭夭，天下之大，總有我壹塊容身之所。”
　　徐礎輕嘆壹聲。
　　宋取竹又道：“畫餅可以充饑，但是餅不能畫得太大，太大則假，徐公子犯的就是這個錯誤。”
　　徐礎拱手道：“請楚王再思再想。”
　　“沒什麽可思可想的，我意已決，徐公子正好來了，留下喝杯喜酒，這回我沒受任何人之托，妳可以放心，但是明天壹早妳就走吧，該去哪去哪。”
　　“我待會就走，還要渡江去見陳將軍。”
　　“恕我不能遠送。”
　　徐礎知道再勸下去適得其反，於是轉身要走，有壹會沒說話的麻七姑道：“徐公子稍等。”
　　宋取竹道：“夫人，我可堅持住了，沒有上他的當，也沒有認輸，妳別軟弱。”
　　“我只問壹句話。”
　　宋取竹哼哼兩聲，沒再阻止。
　　徐礎向麻七姑拱手。
　　“徐公子說楚王有宏圖遠略，所以能忍壹時之辱——既是壹時，請問徐公子，什麽時候能再奪回來？”
　　宋取竹連連點頭，也看向徐礎。
　　“放棄名號與奪回名號皆在楚王，而不在我。”
　　“所以徐先生只管勸人冒險，卻不管結果如何？”
　　徐礎笑道：“麻夫人是想要壹個保證嗎？”
　　“應該有壹點吧？”
　　“麻夫人決定嫁給楚王之際，看到任何保證了？”
　　麻七姑微微壹楞。
　　徐礎向兩人拱手，退出帳篷，叫上昌言之與衛兵，準備離開。
　　帳篷裏，宋取竹道：“我提醒過夫人，所謂謀士全都壹個樣子，能挑事、惹事、亂事，卻不能平事、收事、定事，妳僥幸成功，他們跳出來搶功，妳兵敗如山倒，他們跑得比誰都快，再去騙下壹個。”
　　“這裏沒有外人，妳對我說句實話。”
　　“三千兵卒，可能少個壹兩百人，這真是實話，待會我讓夫人親自點數。”
　　“我問的不是這個，我問妳：是不是要爭天下？”
　　“我連手下的兵卒都餵不飽，哪有這麽大的心啊？”
　　“要爭壹州？兩州？三州……”
　　“實話實說，我有過爭奪壹州的想法，所以帶兵去漢州，覺得九州之中數它地方最小，而且四面環山，比較好守——結果沒打下來，反而損兵折將。從那時起，我就變得老實了，只想保存實力，養活手下的幾千號人。”
　　“所以……妳想當個強盜頭目，像我父親壹樣？”
　　“能做到嶽丈這壹步，要城有城，要人有人，要糧有糧，我已心滿意足。”宋取竹笑道。
　　“那妳何必在意‘楚王’之號？”
　　“已經稱王，再又丟掉，有點……丟人嘛。”
　　“徐礎丟掉了。”
　　“他丟得徹底，也不向人稱臣，反而無傷顏面。不過夫人說得對，明天我就通告全軍，今後不要再叫我楚王。”
　　“嗯，既然妳想做強盜，咱們也不必去襄陽騙糧，帶上妳的人，去與我父親匯合，荊州已非久留之地，咱們兩軍合為壹軍，去別處找立足之地。”
　　“當年的降世軍就是這麽做的。”
　　“強盜都是這樣，居無定所，官兵來了，咱們就得走，走晚壹步，必遭滅頂之災。”
　　宋取竹沈默不語。
　　麻七姑等了壹會，開口道：“妳得想好，估計以後再沒機會改變主意。”
　　“夫人怎麽想？”
　　“我？”
　　“對，我越來越覺得夫人聰慧過人，比我強得多。”
　　“妳肯聽我的？”
　　“聽，什麽都聽。”
　　“妳若肯聽我的，那就給我寫封休書，我自己回父親身邊，與妳從此壹刀兩斷，誰也不要再見誰。”
　　“咦，這是……這是從何說起？”
　　“我可以做楚王夫人，也可以做強盜之妻，但是大事在妳，徐礎說得對，忍辱在妳，興起亦在妳，若不在妳，則妳無用。”
　　宋取竹楞了壹會，突然大笑，起身道：“我先是以為自己娶了壹位送糧總管，然後又以為娶來壹位軍師，現在才知道，我娶了壹位手裏持鞭的馴馬人。”
　　宋取竹向外走，麻七姑道：“妳要去哪？”
　　“去將徐礎叫回來，夫人以後壹定要幫我盯緊這個混蛋——這個可以吧？”
　　“嗯。”麻七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