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西行

　　荊州軍營地裏，旗鼓、帳篷都在，壹樣未動，糧草堆積，壹些帳篷內甚至還鋪著被褥，唯獨沒有人和馬，壹個都沒有。
　　最先進營的吳軍兵將發了壹會呆，齊聲歡呼，隨後不約而同地奔向看上去最好的帳篷，爭搶財物，他們也算是老兵了，知道糧草不能動，它們既沈重，還要被上司收走，首選永遠是金銀珠寶，其次是成匹的布帛，帳篷寧可拆成布條，也不要整個帶走……
　　後到的降世軍更是爭搶戰利品的高手，不用將領安排，壹哄而散，分別去往不同方向，經過短時的紛亂，很快就劃分出各自的地盤，搶得既快又有條不紊，令吳軍將士自愧不如。
　　曹神洗受吳王之命，臨時掌管此軍，心裏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而且他已隱約猜出吳王的大致意圖，因此沒有幹涉，默許將士掠營，甚至遣散身邊的衛兵與將領，讓他們各行其是。
　　老將軍獨自騎馬穿過敵營，停在高處，望向荊州軍逃亡的方向，心中感慨萬千，好壹會才察覺到身邊多了壹個人。
　　薛金搖也望著同壹個方向，“師父擔心荊州軍會殺回來？”
　　“我真希望他們能殺回來。”曹神洗痛切地說，看到降世將軍露出古怪神情，補充道：“怎麽，妳忘了我是天成大將？”
　　“剛剛想起來。”薛金搖笑道。
　　曹神洗重嘆壹聲，“領兵打仗這麽多年，我從未見過如此匪夷所思的形勢：強不是真強，弱也不是真弱，眼看就要贏的壹方，偏偏敗了，眼看就走投無路的壹方，卻不知道大好機會就在眼前。”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下大亂’吧，壹切皆亂。”
　　“或許吧，仔細想起來，其實當初的五國也是這樣，明明實力上不比天成弱多少，卻總是出人意料地壹敗塗地，連場像樣的硬仗都打不出來。只是那時候我是連戰連勝的壹方，以為天成將士出類拔萃，沒想過其實是對方‘大亂’……”
　　“師父今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曹神洗面露驚訝，“吳王真的……吳王有何打算？”
　　“他……他想當聖人。”
　　“聖人？”
　　“反正是我理解不了的人，但又不是神仙，我猜是聖人吧。”
　　“嘿，吳王應該去找費昞費大人，他兩人現在能聊到壹塊去。妳知道費大人躲在我那裏時，曾經對我說什麽？他勸我走街串巷，激發東都百姓的鬥誌，讓他們不分男女老幼，全家上陣，殺盡奪城的叛賊。”
　　“吳王的打算與費昞不同，但是愚蠢勁兒是壹樣的，他要去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他說即使自己不能救下所有人，也不能再有壹人因他而遇害。師父能想到嗎？這是吳王親口說出的話，他將好運當成了天賜，真以為自己負有拯救蒼生的職責……”
　　“吳王的愚蠢與妳更像。”
　　“我？”
　　“妳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寧可帶頭送死，也不派別人送死。妳倆還真是天生的夫妻。”
　　薛金搖大笑數聲，隨即潸然淚下。
　　曹神洗壹下慌了神，“那個……妳別哭，兵法裏可沒有勸人止淚的妙招。”
　　薛金搖擦去淚水，重新露出笑容，“吳王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可惜我不如他的第壹個妻子，不敢寫休書。我要帶降世軍回秦州，特來邀請師父隨我壹同西去。”
　　“回秦州？吳王……究竟在想什麽？”
　　“吳王想什麽已不重要，每個人如今都要為自己打算，我要先說服降世軍，然後回東都，帶上將士的家眷，返回家鄉，奪下全州，立我弟弟為主。西京不比東都差多少，好好經營壹下，至少比現在的東都要繁華些。”
　　“妳是當真的？”
　　“當然。”
　　“可妳之前還說不想當降世將軍。”
　　“那時候有吳王，現在只有我自己。我剛才流淚，師父不會笑話我，或者因此小瞧我吧？”
　　“當然不會，妳若壹淚未滴，我才害怕。”
　　“所以師父願意隨我西去？”
　　“這個……我家中有老妻，兒孫不知下落……”
　　“師娘當然要帶上，降世軍家眷多，走不快，師娘能承受得住。師父放出消息，兒孫有心的話，自會前去投靠。”
　　曹神洗沈吟不語，他本不是土生土長的東都人，但是住得久了，早已視此地為家。
　　薛金搖道：“吳王說了，東都乃四戰之地，大勢如此，誰也改不了，必須等天下初定以後，東都才能得到平安，在此之前，東都必是亂源。”
　　“嘿，他這番話說的像是……”
　　“謀士？”
　　“反正不像稱王之人。”
　　“師父即便不隨我西去，最好也盡快離開東都，投奔誰都行，就是不要久留危城。”
　　曹神洗這些日子裏嘆息太多，以至於感覺有些氣短，這時又嘆壹聲，“我若是再年輕十歲……二十歲吧，壹定會去投奔最有野心的雄傑，現在，他們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們，能得降世將軍收留，大概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我可不是收留，我是邀請，據說古時候有人七十歲才開始建功立業，師父沒問題。”
　　曹神洗苦笑，“建功立業就算了，我只想去妳那裏養老。”
　　“更沒問題。”
　　曹神洗長長地吐出壹口氣，好像這是他此生最後壹次嘆息，“降世軍來自秦州，此番回去，不可再行劫掠之事。妳要經營西京，必須爭取人心，但是在此之前，得先奪取城池。降世軍離開秦州的時候，沒留人守城吧？”
　　“守城？降世軍被迫離鄉，在秦州寸土未占，這次回去，要壹點點奪取，派人留守，像師父所說，不行劫掠之事，爭取人心。”
　　曹神洗搖頭，“秦州不能壹點點奪取，必須趁亂直搗西京，派人分赴郡縣招降，願降者給予高官，觀望者許以重諾，公開不降者，依次擊敗。”
　　“瞧，師父能幫我大忙，可不只是養老。”
　　“嘿，秦州不穩，我怎麽養老？”曹神洗壹生謹言慎行，面對任何人都要小心說話，唯獨在薛金搖面前敢於沖撞，也敢於無話不說，人人都說金聖女狠辣，他卻覺得這是壹名虛心好問的學生，不自覺就要擺出師父的派頭，“還有，秦州連年遇災，急缺糧食，此乃諸亂之源，便是換成神仙治理也沒用。朝廷本應早早調糧賑濟，卻只想用強力平亂，最終不可收拾。妳若想久占秦州，必須奪下旁邊的漢州，借漢州之糧養秦州之民，堅持壹兩年，得壹次豐收，才可稍稍安心，可以騰出手來再圖大業。”
　　薛金搖不停點頭。
　　兩人談論形勢，不知夜色漸深，直到衛兵持火把過來照亮，才清醒過來，於是壹同騎馬往回走。
　　荊州軍營地已被劫掠得差不多，大批糧草則被封存，等候上頭的安排。
　　薛金搖下令運走糧草，全軍返營，不許任何人去追擊逃兵，她今晚就要說服眾將，對此信心十足，只是解釋吳王去向時會有些麻煩。
　　這個麻煩被吳王自己解決了。
　　營地門口，眾多吳兵擡著受傷的王顛，壹直在等降世將軍。
　　吳人曾推孟僧倫的弟弟孟應伯為臨時首領，王顛在火燒中幸存，稍稍好轉之後，吳人立刻改推他為首，此次出征，王顛帶傷跟隨，走得慢些，剛剛趕到不久。
　　“王將軍怎麽來了？”薛金搖得到通報之後，立刻下馬前去探望。
　　王顛掙紮著要起身，薛金搖急忙命人上前按住，“王將軍不必多禮。”
　　王顛啞著嗓子道：“吳王走了，將我們留給降世將軍。”
　　“走了……這麽快？”薛金搖有些茫然，吳王沒說什麽時候離開，她以為會與自己壹同回東都。
　　“嗯，吳王說得非常清楚，我雖然不贊同，更不認為寧王之禍與吳王相關，但是吳王之誌難以更改。唉。”
　　“事已至此……王將軍與諸位若願隨我西行，歡迎，吳兵之強，正是我之所需，妳們若要東還吳州，我也不勉強，還會派人送妳們壹程，軍中糧草，隨妳們拿取。”
　　“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向寧王報仇不急於壹時，江東雖是我們的家鄉，人心卻不在我們這邊。能為降世將軍效勞，是我等榮幸。而且吳王有朝壹日想明白了，肯定也會去找降世將軍，我們願意等他。”
　　“我也願意等他。”薛金搖臉上露出微笑，心裏卻知道，這將是壹次多麽無望的等待。
　　吳將羅拜，薛金搖還禮，突然有些理解吳王的痛苦，剛剛只是為了安撫吳人，向來不善言辭的她，竟然也隨嘴說出幾句言不由衷的好話，為了更大的利益，她今後還要說出多大的謊言？
　　“我不稱王，也不爭天下。”薛金搖暗下決心，絕不重走吳王的老路。
　　孟應伯雖然不太會說話，對吳王卻是真心效忠，不比哥哥差多少，這時嘆息道：“都是我胡亂指責，惹惱了執政，今後我有何臉面祭奠兄長？唉，也不知道吳王要去哪裏？”
　　“他先回東都，但是等咱們到的時候，他肯定已經走了。”薛金搖猜道。
　　“執政最後總得找個地方落腳吧？我猜肯定是秦州，咱們先給執政打下壹片地盤。”孟應伯的話得到許多人的贊同。
　　薛金搖也跟著點頭微笑，心裏卻很清楚，吳王即便去掉王號，也不會如曹神洗壹般找地方養老。
　　說到底，稱帝並非這世上最大的野心，有人仰望，自然也有人俯視。


第四卷 求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