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八章 余糧

　　每晚入睡之前，神行天王鞏凡必要檢查壹遍軍中的“存貨”，只有確認那些箱子、包裹數目準確且沒有壹點打開的痕跡，他才能回屋裏踏實入睡。
　　他經常對手下士兵說：“平時餓壹點沒關系，勒緊腰帶，忍忍就過去了，都是窮苦人出身，還受不得這種苦？打仗時肯定會讓妳們吃飽。想壹想，寒冬降臨，大雪紛飛，別的降世軍，甚至許多官兵，還在到處找糧、搶糧，咱們卻可以躲在城墻後面安然無憂。治軍其實和過日子沒啥區別，節儉總是最重要的品行。”
　　雖然平時要忍饑挨餓，可是壹想到入冬之後不必冒著嚴寒四處覓食，許多人寧願追隨神行天王，鞏凡反要勸退壹些人，委婉地表示自己的本事就這麽大，養不起太多人。
　　鞏凡堪為表率，對自己同樣苛刻，與將士同食，被褥只要還沒破成碎片，他就壹直用，搶到的布帛不是當作賞賜，就是打包收藏。
　　鞏凡極少點燈，摸黑躺在硬板床上，將隨從攆走，讓他們自去休息，閉眼瞇了壹會，聽到四下裏悄無聲息，他從枕頭裏摸出壹塊果脯，整個塞入嘴中，慢慢咀嚼，絕不掉出壹點碎屑。
　　“這是我應得的。”咽下果脯之後，鞏凡低聲自語，“杜勾三他們自己喝酒吃肉，卻讓士兵吃糠咽菜，這種事情我不做，我只是補充壹下體力，我若是倒下，誰照顧這些年輕人？他們都沒有過日子的心……”
　　鞏凡又掏出壹塊果脯，正要往嘴裏塞，就聽門被敲得震天響，不由得大驚，以為要被抓個現形，壹時驚慌，將果脯往被窩裏壹塞，坐起身來喝道：“誰大晚上敲門？”
　　“老哥，我們有事情要說。”
　　是壹名同鄉老兵，極守本分的人，鞏凡稍松壹口氣，但是心中依然不悅，“有敵軍攻來？”
　　“沒有。”
　　“那就等明天早晨再說。”
　　門外的人沒有開口，但是也沒有離開的腳步聲。
　　鞏凡重新躺下，總覺得有人正在扒門縫窺視，不敢入睡，也不敢再吃夜食，只得起床，趿著鞋子來開門。
　　老兵果然沒走，身後還有十幾名士兵跟隨。
　　這麽多人壹塊登門，鞏凡十分意外，不由得緩和語氣，“什麽事？”
　　別人都不吱聲，只有老兵道：“那位徐公子的話，請老哥仔細再想想。”
　　“哪位徐公子？”鞏凡壹頭霧水。
　　“與三位天王壹同來的那位徐礎徐公子。”
　　鞏凡越發糊塗，“妳們啥時候關心這些事了？徐礎鼓動咱們去爭降世王、大頭領之位……”
　　“不是這個，是另壹番話。”老兵擡頭看看天空。
　　空中有幾片烏雲，遮星掩月，鞏凡也看壹眼，終於想起來，笑道：“黑氣環繞？埋頭城？妳們真信他這些鬼話？”
　　老兵正色道：“老哥，對鬼神要留些敬畏。”
　　“當然，我壹向敬畏鬼神，妳們都知道，可這回沒有鬼神，全是徐礎隨口騙出來的。”
　　“不然。”眾士兵的神情越來越嚴肅，老兵道：“我們問過投降的俘虜，這座城的確比較詭異，他們入住不到兩個月就被攻破。幾名俘虜待的久些，壹年工夫就換了七位守將，最短的壹位連十天都沒挨過……”
　　鞏凡大怒，“妳們盡問詭異的話，他們當然給妳詭異的回答！我看妳老成持重，才讓妳做我的副手，像妳現在這種蠢法，還是當小卒子吧。”
　　老兵臉色微紅，“行，我當小卒子，反正吃穿用度跟副手全都壹樣，還少些責任。”
　　“下回攻城，妳第壹個往上爬。”鞏凡砰的壹聲關上門，隔門吼道：“都回去睡覺，敢有逗留者，休怪我無情！”
　　外面腳步聲雜沓，人群散去。
　　鞏凡回到床上，覺睡不著，果脯也吃不下去，壹味地痛罵老兵忘恩負義，慢慢地，等他冷靜下來，又感到後悔，老兵對他忠心耿耿，白天與普通兵卒吃壹樣的苦，夜裏卻沒有零食可以補充，眼瞅著迅速衰老。
　　鞏凡重新起床，穿鞋披衣，長嘆壹聲，開門叫起隔壁的幾名隨從，帶他們巡營。
　　巡營所見所聞，令鞏凡心驚不已，原來相信“鬼話”的人不止是老兵等數十人，傳聞早已遍布軍中，到處都有人紮堆兒私語，仰觀天象，好像頭頂上真有壹團黑氣似的。
　　鞏凡找到老兵，稱他“丘老弟”，表現得比平時還要和藹，讓眾人看到兩人之間並無嫌隙，然後拉著老兵走到壹邊，小聲道：“怎麽回事？大家都信了？”
　　老兵點頭，四處看了看，“老哥快些醒悟吧，這座城越看越古怪。”
　　“連敵人都沒有，哪來的古怪？”
　　老兵湊到近前，小聲道：“三位天王帶兵數千，可是壹股勁敵，而且就在城裏。”
　　鞏凡笑道：“杜勾三他們帶來的士兵只有數百人而已，他們怎麽會搶我的城池？”
　　“不會嗎？三位天王有求而來，老哥壹樣也沒答應，他們都是極要面子的人，萬壹心中惱火……”
　　“別說了。”鞏凡也有點心動，雖然都是降世軍頭領，彼此之間卻沒有多少信任，“三王有何異動？”
　　“壹直沒睡，聚在壹塊不知談起什麽，手下兵卒也都不肯休息。”
　　鞏凡還是不太相信三王會生異心，但是看壹眼遠處聚集的將士，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麽，以安軍心。
　　“妳去請三位天王到我那裏聚會，他們若來，便是無事，若是不來，當要小心提防，明天壹早就將他們攆出城去。”
　　“是，老哥這個主意好。”
　　老兵要走，鞏凡又道：“將那個徐礎壹塊請來。”
　　老兵連連點頭，以為鞏凡終於被說服。
　　鞏凡回到官廳裏，命人點兩支火把，再準備壹壺薄酒，以待客人。
　　不久之後，老兵回來，神情舒緩許多，“三位天王馬上就到。”
　　鞏凡也松口氣，笑道：“我就說是妳們瞎想，別看我拒絕他們，可是我話說得在理，他們不得不服氣，以後有事，還得來求我，怎麽會起異心？”
　　“嗯，那黑氣所對應者另有其人，可能是官兵或者賀榮人。”老兵道。
　　鞏凡無奈地搖搖頭，覺得用壹壺酒招待客人太奢侈了，但也不想賜給老兵，於是悄悄用腳將壺推到凳子下方。
　　三位天王果然很快趕到，而且手裏拎著酒肉，壹進廳杜勾三就笑道：“我們本來要請鞏老哥壹同喝酒，怕妳睡得早，沒想到妳也是夜貓子。”
　　酒氣撲鼻而來，鞏凡口內生津，笑道：“三位天王太客氣，其實我請三位來，是有正事，不為喝酒。”
　　“邊喝邊聊。”燕啄鷹道，臉色黑紅，顯然已喝過不少酒。
　　穆天子親自動手，將壹條長凳放在中間，當成桌子，酒肉擺上，四人圍坐，繼續吃喝，鞏凡兩口酒下肚，只覺得渾身舒坦，早忘了還有“正事”要說。
　　徐礎進來時，四人歡聲笑語，守在門口的壹群士兵幹咽口水。
　　“他怎麽來了？我下過死命令，不許他出門半步……”杜勾三皺眉道。
　　鞏凡道：“是我將他請來，杜天王權當賣我壹個面子。”
　　“這裏是鞏老哥的地盤，當然是妳說的算。但是酒肉就這些，咱們吃，不能帶上他。”
　　“當然。”鞏凡本也無意請徐礎入席，大聲道：“徐礎，當著大家的面，妳說說黑氣是怎麽回事？是不是妳編造出來的？”
　　徐礎看壹眼守在門口的幾十名士兵，笑道：“依我所見，黑氣可是越來越濃、越壓越低。”
　　士兵們色變，連酒香都不在意了。
　　鞏凡冷笑壹聲，向杜勾三等人道：“三位天王能再賣我壹個面子嗎？讓我收拾壹下這名狂妄書生，放心，我不殺他。”
　　杜勾三醉熏熏地說：“殺也無妨，反正我們也不爭大頭領之位了，要將他還給賀榮人，鞏老哥想殺就殺，大不了還顆人頭。”
　　鞏凡是個極謹慎的人，絕不會讓人懷疑自己有爭名號的意圖，於是笑道：“那倒不必，徐礎說這裏埋著蚩尤頭，就讓他將頭顱找出來，什麽時候找到，什麽時候休息，天亮之前若是找不出來，他就是在撒謊，編造故事。”
　　三王同時點頭，稱贊這個主意好。
　　鞏凡向門口的士兵道：“妳們聽到了，帶徐礎去找蚩尤頭，妳們可以輪番休息，他壹刻也不能停，明白嗎？”
　　士兵們點頭，拽著徐礎往外走。
　　四位天王繼續吃喝，子夜過後才告結束，出去尋找頭顱的徐礎則壹直沒回來。
　　鞏凡醉意朦朧，將盤子裏殘留的壹點肉渣撮起來送到嘴中，感慨道：“還是妳們三人富裕啊，出門在外還帶這麽多酒肉，不像我，搜遍全營，也湊不出這頓酒肉。”
　　杜勾三笑道：“鞏老哥太謙遜，誰不知道鞏老哥是個積糧的好手，妳軍中人雖不多，囤的糧食卻比任何壹路新軍都要多，如今又奪得壹座城池，過冬綽綽有余。我們三人可就慘啦，軍中糧草頂多還能支撐半個月，別說過冬，連這個秋天都熬不過去。”
　　鞏凡最怕聽到這種話，急忙搖頭道：“妳們弄錯了，我軍中沒有余糧，實不相瞞，那些箱子、包裹裏其實全是磚瓦，用來安慰軍心，沒有糧食，壹粒也沒有。”
　　“哈哈，鞏老哥怕我們借糧，妳放心，我們去涼州打劫，不借妳的糧食，都知道那是妳的命根子。”
　　“真的沒有余糧。”鞏凡晃晃悠悠地起身，燕啄鷹與穆天子壹左壹右扶住。
　　鞏凡突然想起凳子下面還有壹壺薄酒，於是打算坐下，等客人離開以後，再將壺拿出來。
　　可是兩邊的人扶得太緊，他坐不下，於是擡起頭來，剛要說話，卻見杜勾三正惡狠狠地盯著自己，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壹柄短刃。
　　“啊？”鞏凡還是沒明白過來。
　　“鞏老哥說得對，糧食是根本，手裏沒糧，連自己的兵卒都養不活，還爭個屁啊？所以很抱歉……”
　　杜勾三壹手捂嘴，壹手持刃刺入心口，鞏凡稍壹掙紮就已咽氣，燕啄鷹與穆天子松手，鞏凡摔倒在地，壓翻凳子，露出下面的酒壺。
　　杜勾三揀起來喝了壹口，順手扔掉，“老東西果然藏私。接下來怎麽辦？”
　　穆天子冷冷地道：“徐礎看到‘黑氣’，他知道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