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九章 生命、宇宙以及壹切（下）

　　沈默。
　　漫長的沈默。
　　在刺眼的燈光照耀下，外館筆直的脊梁就像是被折斷了。
　　壹點壹點的，彎了下去。
　　許久，有哀鳴的聲音做出了回應。
　　於是，林中小屋愉快的點頭，向身後揮了揮手。等後許久的黑市醫生不快的嘖了壹聲，轉身離去。
　　白跑壹趟，晦氣！
　　直到那壹只手終於離開了他的腦袋，外館才終於喘過氣來。
　　就像是被塞進深海裏忍受了漫長的窒息壹樣。
　　貪婪的呼吸著每壹分空氣，眼淚和鼻涕都不爭氣的流了出來。
　　嚎啕大哭。
　　“好，乖孩子。”
　　林中小屋伸手為他解開了束縛，蹲在他面前，微笑著拿起他的手，握了壹下：“從今天開始起，讓我們成為好朋友吧。”
　　“嗯。”外館呆滯的點頭，如同行屍走肉那樣。
　　林中小屋頷首，拿出壹個手機遞給他：“記得告訴妳的朋友別再去搶貨車了——雖然搶走的藥已經被我們拿回來了——可藏起來的那壹部分，也趕快給我送回來。特效藥種類有十六種，針對不同的獸化特征者，如果亂打真的會死人的。
　　當然，勸他們自首和交代情報的來源和慫恿者也是必須的哦。”
　　“嗯。”
　　外館麻木的頷首。
　　“最後，從今天開始起，學會看新聞……早點給我把妳們瀛洲人的這副狗屁操行改了。”
　　林中小屋歪頭，摘下了嘴角的煙卷，甩手踩滅，鄙夷的說道：“這玩意兒昨天在丹波已經免費發了，登記就白送兩個療程！不登記壹盒五千瀛洲幣，都他媽快比感冒藥還便宜了！妳自己算算，自己炸的那輛火車能換多少吧……”
　　寂靜。
　　漫長漫長又漫長的寂靜。
　　外館艱難的昂起頭，目瞪口呆，無法理解自己聽到的話語。
　　“哈？”
　　……
　　……
　　“姓名？”
　　窗戶後面的工作人員擡起頭。
　　“立石。”
　　窘迫的中年人坐在椅子上，捏著自己皺巴巴的邊境護照：“立石慎也，三十壹歲，這，這是我的女兒，立石園子……”
　　他將身旁呆滯的女孩兒拽過來，搖了搖她的肩膀，似是打瞌睡的女孩兒趕忙擡起眼睛，像是演練過壹樣，有些緊張的向著窗口後面微笑。
　　“她是健康的，很健康，很能幹。”立石緊張的解釋：“別看她長的小，已經十七了，她能幹的活兒比有的大人還要多，會洗衣服和做飯，真的，她，她……”
　　在工作人員審視的神情之下，那個中年人的神情漸漸委頓起來，語無倫次的說道：“求求您了，她真的能幹活兒……她可以的……我也行，我可以幹的更多，我什麽都能做。”
　　“餵，快點好麽！”
　　後面的人催促著，有小孩哭喊的聲音響起。
　　立石的嘴唇翕動著，說不出來，臉色漸漸的蒼白下去。
　　在喧囂的辦公大廳裏，漫長的隊伍已經從大廳排到了廣場之上，多少風塵仆仆的在外面排著隊，寧願暴曬在烈日之下，也不敢去近在咫尺的免費飲水處吹空調。
　　生怕耽誤壹會兒。
　　窗口後面，來自工作人員的審視持續了壹會兒，很快，喇叭裏傳來了平靜的聲音。
　　“立石先生，我看您在自己的表格上寫過，有過樂器表演經驗是麽？小號手？”
　　“……是，是的！”立石如蒙大赦，慌不叠的點頭：“雖然很多年沒有練過了，但我可以再重新拿起來，會很快！”
　　“既然這樣的話，您可以稍後可以在辦理註冊登記之後，重新填壹份藝術從業者的申報表格，走丹波音樂館特招的途徑，去B2窗口登記辦理就好了，他們那裏最近缺人手，工資會高很多。”
　　工作人員平靜的拍照取像，在表格上蓋了章，遞了過來，最後提醒道：“每壹戶家庭是有包含配偶子女和父母在內直系親屬的居住資格的，建議您去了下壹個窗口之後實話實說。”
　　她的視線從那個迷糊女孩兒的身上收回，告訴辦理者：“丹波並不需要壹個十二歲都不到的小女孩兒來洗衣服。”
　　接下來發生的壹切就像是夢壹樣。
　　可是卻和那些噩夢不同。
　　順利的像是在列車上做的那些荒謬幻想壹樣。
　　立石呆滯的牽著女兒，壹手捏著厚厚的表格，輾轉在各個窗口之間，最後，來到了臨時醫護室的前面。
　　站在櫃臺前面，吞了口吐沫。
　　“這……這是我的戶籍證明……”他不安的問：“註射……註射是在這裏麽？特效藥，免費的那個，是真的吧？”
　　“成人壹名，女童壹名。”
　　忙碌的護士沒空理會他的情緒，劈手奪過了他手中的化驗單，翻看之後，再度蓋章，幹脆利落的遞上來兩張單子：“裏面右轉，排隊就好，下壹位。”
　　立石被後面的人推搡著，可是卻鼓起勇氣再問道：“真的是免費的嗎？”
　　“並不是免費的，先生。”
　　護士詫異的擡起頭看過來。
　　她說：“每人二百円的註射費是要自付的，請您去裏面排隊繳費，下壹位……”
　　被推搡著，被催促著，被呵斥著。
　　立石像是浮萍壹樣，隨波逐流，眼花繚亂看著眼前的壹切，可是卻什麽都沒反應過來，最終被推進了註射室裏，依舊像是夢遊壹樣。
　　魂不守舍。
　　呆滯的看著眼前的壹切。
　　甚至就連註射的時候都沒有任何實感，只是些微的有些痛覺，像是往日生活中隨處可見的痛楚壹樣。
　　“……成年人請在壹周之內保證飲食充足，如果未成年人出現感冒癥狀的話，請去最近的定點醫院走專門窗口。”
　　旁邊，正在囑咐的護士察覺到他恍惚的樣子，皺眉：“先生，先生，妳在聽麽？”
　　可立石卻依舊呆呆的看著註射室裏的女兒，整個人貼在玻璃上，不敢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好像比以前好了，妳看，精神了很多……”
　　他喃喃自語著，不知道是在對誰說話，忍不住喜笑顏開：“看上去已經沒有那麽困啦，對不對？比剛才好多了……”
　　“剛剛註射，還沒有起效呢，先生。”護士提醒道。
　　可是立石依舊癡癡的看著自己的女兒，目不轉睛，許久，才輕聲回到：“但是，會好起來的，對吧？”
　　護士楞了壹下，緩緩頷首。
　　“……是啊，會好起來的。”
　　她微笑著，如是回答：“會比以前更好的，立石先生。”
　　滴滴的呼叫聲傳來，她將手中的印著註意事項的通知單放進了中年人的手裏，轉身離去。
　　在窗外溫柔的陽光照耀之下，輕薄的紙張在風中微微翻卷，那些字跡也仿佛展開雙翼壹樣，飛向青空之中去了。
　　有幻覺壹般的微光如雨壹樣，從天空中灑下，照亮了它最後的部分。
　　並不是印刷的黑體，反而像是某個人臨走之前匆匆抓起筆，為遠方到來的旅客寫下的祝福。
　　告訴每壹個來到這裏的人。
　　——歡迎來到丹波。
　　……
　　“姓名？”
　　急診室外面，主刀醫生手中抓著病歷，跟在急救小組後面，同病人的家屬核對著患者信息，可在進入手術室前，他的腳步停頓了壹下，神情凝重的提醒：“病人已經上年紀了，突發性器官衰竭，這種大手術有風險，希望您做好準備。”
　　“拜托您了，拜托您了。”那個憔悴的男人反復的鞠著躬，期冀的哀求：“拜托您了。”
　　“我……盡力而為。”
　　醫生移開視線，不再去看他充滿期待的面孔。
　　六個小時之後，急診病人中村裕美挺過了手術之後，在病房裏斷絕了呼吸。死因，術後心梗，享年五十四歲。
　　在這兩分鐘後，有嬰兒的啼哭聲從另壹個手術室裏響起，順產，母女平安。
　　“想好叫什麽名字了嗎？”
　　病房裏，護士鄭重提醒道：“這可是大事哦，可不要為孩子起奇怪的名字，前面的松田太太非要起的很長，好像還是什麽樂隊的專輯，怎麽勸都不聽，真的急死人啦。”
　　臉色蒼白的妻子依靠在床上，握著丈夫的手，凝望著睡的正香的嬰兒，便忍不住露出微笑。
　　“未來。”
　　她想了壹下，認真的說，“她的名字叫做未來。”
　　於是，在黑暗中，槐詩聽到了那個名字。
　　忍不住笑了起來。
　　為之鼓掌。
　　未來。
　　……
　　“姓名？”
　　關卡前，緊張的少女用生澀的瀛洲語回答：“金昭妍。”
　　“姓名？”
　　面試上，年輕的男人鼓起勇氣擡頭：“小堀靜。”
　　“姓名？”
　　街頭，拉琴的賣藝人遞上了身份憑證：“陳成。”
　　“姓名？”
　　十足潮流的女孩兒吐了壹下舌頭，“大場希望……”
　　在黑暗裏，槐詩擡起頭，聽見那些來自遠方的聲音源源不斷的浮現，就像是無數細碎的光點那樣，在他眼前舞動著，照亮了漫長而孤獨的路。
　　有更多的聲音在響起。
　　更多的祈願，更多的感謝，更多的呼喚。
　　引導著他，壹點點的向前。
　　直到他從昏沈中睜開了眼睛，無數破碎的魂靈再度聚合，遵從著那些引導，凝視著無數從眼前流逝的光芒。
　　不知不覺，黑暗裏已經被那無窮盡的光芒照亮了。
　　孤獨的長路上已經充滿了行人。
　　熱鬧的人潮中，喧囂此起彼伏。
　　當擦肩而過的時候，那些未曾相識的靈魂便對他感激的壹笑，告訴他自己的名字，然後再度歸於人海。
　　壹個又壹個的名字重疊在壹起，托起了他的靈魂，引導著他向上，從這冰冷又空曠的宇宙裏歸來。
　　他在燈火通明的街頭，他在了無人跡的小巷，他在病房中傾聽著哭聲，在溫暖的燈光下凝視著孩子的睡顏。
　　當槐詩擡起頭，便看到了浩蕩的光雨從夜幕中灑落，落在虛無的雙手之中，點點滴滴，每壹縷流光中都帶著來自友人的笑臉。
　　就好像終於從這壹場離別以來的長夢中醒來了那樣。
　　“能夠再度相逢真好，我的朋友。”
　　槐詩凝望著漫天的光雨，致以微笑。
　　許久，他躬身道別，轉身走向了更深的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