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二百七十八章 顏色

　　分不清，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
　　破裂的天空中只有微弱的殘光映照，更多的，是大地之上升起的灼紅和濃煙。匯聚的烏雲之中，沒有雨水落下。
　　落向大地的只有燃燒的灰燼和從地上升起的塵埃。
　　聖都中壹切仿佛都籠罩在這曖昧的灰黑之中，就像是被扼死在灰色的毯子下面壹樣，醜陋的掙紮著、痙攣著，就連哀鳴和怒吼都變得含混起來。
　　只有接連不斷的坍塌巨響和爆破的轟鳴，依舊如此的清晰。混合著尖叫和哀嚎，穿透了破碎的耳膜，回蕩在顱骨和腦髓裏。
　　當新的巨響隨著遠方降下的炮彈爆發，臨時的掩體之後，所有的人都已經陷入了麻木和呆滯。只有握著通訊電臺的人還在不斷的匯報著，哽咽求援。
　　還有更多的人，角落裏的人，已經失去呼吸，只有蒼白的面孔呆滯的看著天空。
　　“堅持住！”
　　電臺裏的人在咆哮：“兩分鐘，就差壹點，我們立刻就到！”
　　“已經沒有兩分鐘了，人都要死了，媽的——”
　　通訊的人哽咽著：“增援呢？增援究竟在哪裏，軍團的那幫人已經快要將這裏燒完了！”
　　“兩分鐘，兩分鐘！”
　　原照嘶啞的吶喊，隔著電臺，可是另壹頭的聲音已經聽不清晰，隱約聽見了含混的謾罵和最後的吶喊。
　　到最後，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他咬牙，丟掉了手裏的電臺，加速，逆著主戰坦克的炮火，感受到手中舉起的大盾在呼嘯的彈雨之中不斷的震顫著，哀鳴。
　　坦克的炮身已經旋轉而至，再度，對準了他，噴湧烈焰！
　　粗劣鑄造的巨盾在難以抵禦這恐怖的沖擊和溫度，在瞬間，分崩離析，可隨著變形的彈頭飛起，崩潰的盾牌之後，竟然空無壹物。
　　而在擴散的濃煙和氣浪裏，裝甲騎士的身影再度浮現，向前。
　　舍棄了最後的防禦之後，拖曳著武器，向著陣地突出。
　　踏碎烈火。
　　彈指間，近在咫尺！
　　遍布裂隙的面甲上映照出那些槍膛之中噴出的火光，緊接著，隨著劍刃的揮灑，壹切都被猩紅所覆蓋。
　　明明是十倍與自己之上的數量，還有數十名武裝完備的裝甲騎士，但此刻當灰色的騎士突入陣地的瞬間，所有人都感覺到從心中所浮現的惡寒。
　　“開——”
　　試圖指揮的隊長還沒有來得及說完，開闔的嘴唇便被破空而至的匕首貫穿，恐怖的力量拉扯著他的身體，釘進了墻壁之中。
　　緊接著，當槍聲再度響起的瞬間，便有屠殺，開始了！
　　很快，槍聲和陣地的轟鳴壹同消散。
　　寂靜裏，原照喘息著，顧不上休息，踉蹌的繼續向前，突破最後的封鎖，闖進了求援的陣地裏。
　　可這裏已經再沒有人能再歡迎他了。
　　征伐軍團和反抗者們的廝殺已經結束，那些狼藉的屍骸彼此相擁著，空洞的神情上再看不到猙獰和瘋狂，回歸靜謐。
　　只有角落，還死死抓著手槍的通訊員呆滯的看著他，許久，好像終於反應過來，擡起的手臂落回了地上。
　　勉強的抽動了壹下嘴角，想要笑壹下：“不是說，兩分鐘嗎？”
　　“嗯，早到了壹點。”
　　原照摘下頭盔，走上前，仔細的檢查著他的狀況，可很快，就看到他捂住肚子的手掌下面，那個貫穿的傷口，還有不斷滲出來的血。
　　已經快要，流盡了。
　　“哈哈，原來妳們真的會來啊……大家都說我在做夢，說我們已經被放棄了……喬恩，還有老趙，都死了……我本來想跑的，可是放不下來他們，也不知道去哪裏……子彈也沒有了，大家也都死了……”
　　求援者靠在墻上，喃喃自語著，顛三倒四的，好像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只是顫抖著，嘴唇失去色彩，喘息：“好冷啊，下雪了嗎。太冷了，冷得發抖……”
　　“嗯。”
　　原照低頭，含糊的回應。
　　求援者好像明白了什麽，茫然的呢喃，“我這是，要死了嗎？”
　　“……”原照沈默。
　　“死了之後，真的，會去地獄裏嗎？”
　　垂死的男人呆呆的看著他，努力的動了壹下，像是想要抓住他的手：“郭先生，曾經對我說過……我們可以活在更好的世界裏。
　　可我壹直在想，那樣的世界，真的存在嗎？”
　　“就算是喝了湯，也不敢相信。或許，那只是壹場夢也說不定呢，或許只是在騙我……”
　　他哽咽著，再忍不住眼淚，像是不知道去向那裏的小孩子壹樣：“我真的、真的是從那樣的世界裏來的麽？”
　　“是啊，大家都是。”
　　原照點頭，斬釘截鐵的回應，告訴他：“每壹個人，都是。”
　　男人楞住了，呆呆的看著他。
　　明明還在流著眼淚，可是卻露出了那麽輕松的笑容。就好像，親眼看到美夢實現了壹樣。
　　就好像，還有話要說那樣，張口。
　　卻再沒有呼吸。
　　只有神情停滯在笑容之中，如此安詳。
　　在寂靜裏，原照伸手，合上了他的眼睛。
　　有那麽壹瞬間，他對死去的人想要說點什麽，最後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只是最後看了壹眼，轉身離去。
　　遠方再度傳來轟鳴。
　　震蕩中，那壹張微笑的面容淹沒在塵埃裏，同其他人壹起，去往長眠的美夢中裏。
　　而在天穹中不斷升起的灼紅映照下，原照再度扛起武器，穿越了腳下的廢墟和戰場，去往更多火焰照耀的地方。
　　沈默著，再沒有說話。
　　投入到這壹場戰爭裏。
　　直到身上的裝甲徹底報廢，被末三催促著，送進緊急維護所中去。
　　“幾乎已經全都壞了啊？啊，還有新的義手……這個神經響應功率，誰給調的啊，不怕腦子被燒壞掉麽！”
　　整備師看著儀表上的數據，狂怒的錘著桌子：“怎麽搞的，那群家夥——不行，不論如何都不能再上去了。”
　　“現在不是講這些的時候吧？”原照躺在整備臺，無奈的笑了笑：“就不能換壹臺新的過來麽？我倒是感覺挺不錯。”
　　“就算神經是鐵線打的，這麽下去也會被燒壞的！這個響應功率，就算是反應速度快了點，也跟殺人沒什麽區別！”
　　“可我不是好好的麽？”
　　原照看著他，對他說：“沒問題，就按照這個來。”
　　整備工程師還想要說話，可看到他的眼睛，陷入了沈默，許久，煩躁的撓了撓頭：“小六，小六，去把那壹臺新型的送上來，剛剛送來的那個。”
　　“師傅，那個東西不是說完全沒……”
　　“管那麽多，讓妳拿妳就拿！”
　　惱怒的整備師打斷了他的話，再沒有任何人反對。很快，剛剛從流水線上送來的裝甲，就已經來到原照的面前。
　　“喏，特殊型號，不久之前才有人送到這裏來的，說是送給妳的，禮物什麽的。”
　　整備師敲了敲上面狼首的LOGO：“尺寸和型號，好像都是給妳量身打造的，速度型，神經直連，和妳的粗神經倒是絕配。
　　但用得技術就邪門的要命，而且接合的時候會有壹點痛，妳忍著啊——”
　　“哈，這個壹看就是那個家夥的設計，放心，放……”
　　原照笑著，正準備說話，緊接著身體就不由自主的痙攣起來，劇烈抽搐，眼珠遍布血絲，幾乎從眼眶裏瞪出來。
　　神經同調的瞬間，就好像是有鐵針插進了腦門裏，然後又攪動了幾下壹樣，克制不住的慘叫，怒罵出聲。
　　“槐詩！！！”
　　那個家夥，就算死了，也還要看自己的笑話嗎？！
　　“都說了，會痛，妳還不信。”
　　整備師幸災樂禍的看著他眼淚鼻涕都流出來的樣子，將沈重的裝甲壹件又壹件的嵌入和釘進了外骨骼框架上。
　　就像是將人送進鐵棺材裏壹般，速度飛快。
　　就這樣，灰色的裝甲將那個年輕人漸漸覆蓋，屬於人的那壹部分消失不見，屬於鐵的那壹部分從黑暗中露出。
　　而原照，卻仿佛失神了壹般，再沒有說話。直到頭盔戴在了他的頭上，在面甲放下之前，原照才如夢初醒的擡起了眼睛。
　　並不像是從震痛中回神，反而好像是在思索什麽壹樣。
　　莫名其妙的問，“妳覺得過去的那些事情，像是夢嗎？”
　　“啊？”
　　整備師茫然，可很快，便點頭贊同：“這麽說的話，確實有想過。不過，和這個世界比起來，我反而對那樣的夢喜歡的更多壹些啊。”
　　“妳不怕是假的麽？”原照問。
　　“管它是真是假的呢。”
　　整備師搖頭，不假思索的回答：“只要我們做的事情是對的，不就是咯？”
　　說著，他就忍不住笑了起來，如此愉快。
　　看著他的笑容，原照楞了壹下，也跟著笑了。
　　“怎麽了？”整備師問。
　　“不，沒什麽。”
　　年輕人搖頭，蓋上了自己的面甲，再壹次，從整備臺上起身，舒展了壹下五指，握緊成拳，滿意的點頭。
　　“謝啦！”
　　就這樣，他起身，再度向前。
　　穿過大門和營地，走向遠方越來越近的戰場，籠罩在硝煙和烈火之中的聖都。
　　就在他身後，壹個又壹個整備完畢的裝甲騎士們起身，跟在了他的身後，領取屬於自己的武器和彈藥。
　　再度，集結成陣列。
　　“走吧，各位。”
　　原照回頭，看向自己的朋友們。
　　再度的，扛起了自己的破陣鐵槊。
　　他說，“我們去給這個世界壹點顏色看看。”
　　回應他的是整齊劃壹的呼和。
　　宛如大笑聲壹般，沖垮了轟鳴和哀嚎。
　　裝甲騎士們，再度踏上了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