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零三十七章 懲戒

　　在環繞現境的邊境區之外，還在深度區之下，遠在雕零區的最深處。
　　在這裏，就連深度潮汐的湧動都清晰的可以察覺。
　　縱然已經變成了瞎子，可那壹葉詭異的舢板上，赫笛依舊能夠察覺到外面動亂的暗流，以及從深淵的最深處，地獄的最底層所醞釀而出的那恐怖力量。
　　“我們快到了。”
　　搖著船槳的黑袍人發出沙啞的聲音。
　　當壹層層晦暗的迷霧被暗流所吹散之後，展露在這渺小孤舟之前的，便是龐大到宛如充斥了整個深淵的恐怖世界。
　　地獄中的地獄。
　　貫穿了十六層深度之後，以無窮的時光熔鑄為壹的至上者宮闕。
　　枯萎之王的領土，名為亡國的所在。
　　此刻，在地獄之梯的虹光環繞之下，每時每刻都有數之不盡的軍團順著道路向著現境進發。那些大群匯聚在壹處的灰黑色，就像是血脈中流淌的血液那樣。
　　壹點點的上升。
　　直到有壹天，將整個現境都徹底覆蓋在其中為止。
　　壹只蒼白骨骼匯聚成的大手從黑暗的最深處伸出，握住了這小小的舢板，可當那五指再度展開時，赫笛便從亡國之外出現在了層層宮闕的最深處。
　　肅冷的大門之下。
　　背後便是無窮盡的臺階所形成的覲見之梯。
　　“這是對於我這種殘疾人的破例麽？”
　　赫笛彈了彈袖口上的灰塵，似是嘲弄。而就在他面前，等候在那裏的弄臣面沈如水，瞥著他的神情滿是不快。
　　“妳來晚了。”
　　“誠然如此，但我還是來了，不是麽？”赫笛空空蕩蕩的眼洞望向了身旁的大門，仿佛能窺見無窮黑暗後那陰森詭異的存在：“我來領受屬於我的懲罰。”
　　“妳要清楚，妳的無能給陛下，也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損失。”弄臣說：“等待妳的後果不會好。”
　　“我知道。”
　　赫笛頷首，並沒有再說什麽。
　　而守在門前的禮官沈默片刻之後，卻並沒有讓開道路，反而指了指身旁：“既然晚了，不妨再晚壹會兒。”
　　他停頓了壹下，瞥向臺階之下匍匐而上的龐大暗影：“先讓那個蠢貨進去。”
　　在鐐銬和枷鎖之下，被數十名魁梧力士拉扯著，那個踉蹌的巨人被壹點壹點的拖曳上來。
　　越是向上，那龐大的身體就越是顫抖。
　　縱然作為地獄的統治者，可在這巍峨宮闕之前，卻卑微佝僂如塵。
　　在亡國的疆土之中，統治者並不罕見，可至上的皇帝卻永遠只有壹個。壹切膽敢悖逆皇帝意誌的存在，都將迎來絕對的懲罰……
　　就仿佛預見了終結的到來那樣，巨人奮力的掙紮著，渾身上下的所有口器縱聲哀鳴，可當壹扇大門轟然開啟時，壹切聲音便消失不見。
　　在最高處，壹雙眼眸漠然的俯瞰。
　　很快，被帶進去的巨人統治者便再壹次被帶出來了。
　　在壹具鑲嵌著華貴寶石的黃金支架上，精美的掛毯中，巧匠針織惟妙惟肖的重現出那壹張滿是恐懼和絕望的面孔。
　　自火焰的焚燒中永世哀鳴。
　　但卻沒有聲音。
　　“在蠢貨的身上發泄過怒火之後，又新添了壹件收藏，陛下的心情應該會好壹點。”弄臣說：“妳可以進去了。”
　　並沒有掩飾自己的話語。
　　如此短暫的距離，甚至那聲音就好像在枯萎之王的耳邊述說壹樣，可宮殿內卻毫無反應，似乎對於臣下揣摩自己喜怒的行為並不在意。
　　大門，再度開啟。
　　短暫的沈默之後，赫笛低頭，邁入其中。
　　在永恒的黑暗裏，他壹時間竟然有些恍惚——不知究竟是應該痛恨槐詩的所作所為，還是感謝他奪走了自己的雙眼？
　　至少此刻，他為自己是壹個瞎子而感到慶幸。
　　什麽都看不見。
　　只能夠感受到，黑暗中那端坐在最高處的恐怖存在，只是俯瞰，便仿佛攪動了黑暗，令赫笛難以呼吸。
　　“為何覲見呢，赫笛。”
　　禦座上，傳來了似是好奇的聲音。
　　枯萎之王垂眸，冷淡的發問：“我記得上壹次覲見才過不久。”
　　死寂裏，赫笛向著聲音的來處低頭，不敢玩弄任何唇舌和話術，直白的回答：“在下，有負重任。”
　　“誠然如此，妳應該為之惶恐。”
　　枯萎之王的語氣玩味起來：“可妳覺得，我應該為此而震怒麽？”
　　“……”
　　赫笛沈默著，喘息粗重。
　　在這短暫的寂靜裏，他只能夠察覺到來自幽暗中的凝視，可是卻無法分辨出那樣的話語究竟是玩笑還是其他。
　　唯壹能夠斷定的，是自己的回答，或許便會決定自己的命運。
　　決定自己是否能完整的從這裏離去，或者，變成壹張掛毯的同伴……
　　可是，不論他如何思索，都找不到任何完全的回答方式。
　　赫笛深吸了壹口氣，發出了苦澀的回應：
　　“在下，不知。”
　　嗤笑聲從王座上傳來了。
　　無從分辨那究竟是嘲弄還是贊許。
　　“很好，赫笛，我鐘愛妳的誠實。”枯萎之王說：“誠實是忠誠的基礎，妳不曾對我說謊，所以，我也會對妳網開壹面。”
　　赫笛僵硬著，不知究竟應該表現出慶幸還是謙遜。
　　也不敢有任何的回應。
　　只是匍匐在地，領受屬於自己的結果。
　　“讓我們說回原本的事情吧，關於妳的失誤。”
　　枯萎之王說：“誠然是壹場慘敗，而且還耽擱了亡國的進軍，納吉爾法艦隊的運行也因此受到了阻礙。
　　赫笛，妳背叛了我對妳的期待，也彌補不了妳造成的損失，妳罪該萬死。”
　　“誠如是。”
　　赫笛回答，放棄了壹切僥幸。
　　“那麽，經歷了這壹場挫敗之後，想必妳也有所進益吧？”
　　枯萎之王問：“既然妳們這些弄臣們都以自己的博學與善思為豪，那麽就讓妳來告訴我吧——妳敗在何處？”
　　“遲滯與疏忽。”
　　赫笛直白的回答：“為了萬全的準備，而給了對手發揮的時機，最後又追索不及，令他們逃之夭夭，導致亡國蒙受了失敗的恥辱。”
　　“或許如此，但妳搞錯了壹點。”
　　枯萎之王滿不在意的說：“對於亡國，失敗從來都不是恥辱。勝敗從來都不罕見，但凡有戰爭，有勝利的人，那麽便總有失敗的壹方。
　　勝了固然值得大肆宣揚，但敗了也不過是尋常，只要不死，總有贏的那壹日在。不論是修生養息還是茍延殘喘，都是為了等待將來。
　　但妳的罪，不是失敗，赫笛。”
　　王座之上的統治者冷眼俯瞰，壹字壹頓的告訴他：“失敗並不可恥，恐懼才是。”
　　那壹瞬間，赫笛僵硬在原地。
　　下意識的張口欲言，可是卻不敢說話。
　　只是顫栗。
　　他害怕自己說出的話會被斷定為謊言，同時，卻也在害怕……枯萎之王說的是真的。
　　“看啊，赫笛，妳在恐懼，但妳卻沒有恐懼我，因為妳不怕死亡。”
　　枯萎之王戲謔的大笑：“妳在害怕，害怕壹個現境人，害怕他給妳帶來失敗！害怕自己重溫往昔的恥辱，不能再壹次擡起頭來……
　　赫笛，告訴我，我說的對麽？”
　　死寂裏，赫笛呆滯著，臉色扭曲，可是卻沒有發出聲音。
　　也沒有辯駁的勇氣。
　　可同時，他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克制怒火。那究竟是被羞辱之後的憤恨，還是被戳穿真正心思之後的惱怒呢？
　　“為何不說話呢，赫笛，妳大可暢所欲言。”
　　漫長的沈默中，王座上的人影俯瞰著他的模樣，嘲弄咧嘴：“我欣賞妳的才能，但我鐘愛妳這壹副敗犬之相卻更在其上……簡直就像是濕漉漉的野狗躲在屋檐下，尋求庇護壹般。
　　不甘潛伏爪牙，也無法抗拒別人的施舍。
　　——不論是打算奮起反抗還是獻上忠誠，我都期待著妳的作為。”
　　“在下……”
　　赫笛的手指按在地上，微微顫抖著：“在下惶恐。”
　　“不必惶恐，無需慚愧，也無需害怕，因為我已經欣賞到了妳的表演。”枯萎之王探問，滿懷著好奇：“我只想知道，妳還有沒有再次登上舞臺的勇氣？”
　　“我……我……”
　　赫笛已經汗流浹背，顫聲懇請：“請您，再給我壹次機會！”
　　“妳損失了多少支軍團？”枯萎之王問。
　　“四支。”
　　“除此之外，還有多大的損失？”
　　“數萬具咒物，以及六個大群。”
　　“那麽，我給妳八支軍團，雙倍的武器和咒物，十二個大群。”
　　枯萎之王揮手：“除此之外，我把伽拉……算了，伽拉那個家夥壹門心思往現境去，未必願意配合妳。就讓他去當他的先鋒官吧。
　　除了他之外，妳自己從我的麾下選幾個人配合妳好了。還有，那幫工坊主不是也想要參與麽？就讓那群廢物也出點血吧。”
　　“是。”
　　赫笛急促的說：“在下定然……”
　　“妳不必保證，因為我不在乎。”
　　枯萎之王打斷了他的話，只是擡了擡手指：“至於這個，就當做妳屢敗屢戰的犒賞吧。”
　　慘烈的尖叫從臺階之下響起。
　　就在赫笛的面前，憑空浮現了壹枚銹蝕的長釘，瞬間，楔入了他的眼洞之中，深入顱骨，迅速的生長萌發。
　　帶來了深入靈魂的陣痛。
　　永世相隨。
　　“現在——妳可以再度取悅與我了，赫笛。”
　　伴隨著枯萎之王的話語，在赫笛身後，大門再度開啟。
　　當赫笛踉蹌的走出大門之後，所感覺到的，便是龐大廣場上，無窮盡的暗影。只有壹雙雙猩紅的眼瞳緩緩擡起，宛如點綴黑暗的兇惡星辰。
　　靜靜的等待著他的命令。
　　在震痛的顫栗中，赫笛捂住臉，笑容漸漸猙獰。